文/阳不染
昨夜做了一个梦。在我熟睡的时候,有人把我从我的身体里叫了出来。
我眯着酸涩的眼睛,看到了躺在床上疲惫的身体,我的眉头还在紧锁着,脸上挂着忧郁,一双扭曲的腿丑陋地交叠在一起,那双没来得及脱掉的袜子黑乎乎的套在我的脚上。
那人拉着我走了,我踩着宿舍里嗤嗤作响的垃圾。
他,或者是她——我辨别不出他的性别,掀开了窗帘。灿烂的阳光刺痛了我的眼睛,我定了定神,看到一片金黄的麦田。
我们没有走门,门外面一定是匆匆的车流和肃穆的高楼。
他拉着我翻过窗户,走进了一望无际的麦田。

我跟着他,麦芒划过我的腰间,我发现我没有衣服——也没有身体,我以一种超越空间的方式存在着。
麦香钻进我的鼻子,装满了我的胸膛。我感受到了大地果实的温度与质感。
他的身体跟我的一样,是看不出形状的实体。白色的斗篷在麦芒之上飞扬。我掉队了,他回头叫我快一点,——母亲在等我吃饭。
我看到了混沌的脸上一双深邃的眸子,便平静地攥紧他的手,跟他向着灿烂的阳光和无际的麦田走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条河流出现在我们面前,清澈的河水照不出我们的倒影。几条我认不出的鱼在逍遥地游荡。水草在缓慢地招摇,轻抚着水面的波纹……
我们趟过了河水,河水很柔软,我分不清是清凉还是温暖。
岸上微风和煦,毛草的叶子在眨着眼。
我放开他的手,跑过去剥毛草的“芯”,急切地把它放在嘴里,闭上眼晴去细细品味,——还是老味道,比棉花糖还要香甜,比口香糖还要劲道。
我扑在毛草上,一根根地找它们的香甜可口的“芯”,一根根地填进嘴巴里,舌头不断地搅动,吮吸着久违的甘甜……
终于我累了,我站起来,没有摸到他的手,我举目四望,只有无际的田野,还有零星的几棵树。
我没有找见他。
我很累,沮丧极了。一个人独自走着,太阳从天的一边落下了,融化了一大片云,化成了通红的晚霞,有几只我不认得的鸟飞过,翅膀上镀上了一层金色。
我暖融融的,昏昏欲睡。
我得回家,——我妈还在等我呢。
迈开了腿,我边走边寻找我的家,我不记得它的样子了,但是我相信见到它我还是会一眼就认出来的。
就这样走着,没多久,我发现了一棵我认识的树。我不知道品种,我是想说我见过它。
它有一根奇特的枝干,生长成优美的姿态,傲慢而又沉稳坚定地指引着落日的方向。我敢说,这样的树枝全世界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我的心中慢慢涌出一点喜悦,像一滴饱满的红墨水滴入了水里,迅速膨胀,不可抑制。
我飞奔着过去,强忍着内心的荒凉,不让眼泪流的太多。
我终于扑倒在树下。身下一片紫红,我笑了,比晚霞还红,我笑着捡起身下的红色的小球球,听说这叫做桑葚。
我坐在那个独一无二的树干下,把一颗紫红的桑葚填在嘴里,看着将落的夕阳,在那两行泪水之下,是我放肆的笑靥。

根据那棵树,我找到了回家的路。
我走过家门前的黄土路,不知道是谁家的狗摇着尾巴向我跑来。它吭吭唧唧地帮我带路,我跟着它来到了一个斑驳的大门前。
我用无形的手吱呀着推开了破旧的门,院子里梨树的叶子落了,金黄地洒了一地。
丰盛的菜肴在那张三条腿的木桌上冒着朦胧的热气。
内心深处有个不知名的地方柔软了,我几乎要哭出声了,沙哑地叫了一声“妈?”
一个头带白头巾的女人端着一篮子热腾腾的白馒头钻出了厨房。
“回来了?又跑哪玩去了?快来吃饭!”
我像一个拘谨的客人,坐到了桌子旁。
“快吃啊,看什么看,玩了一下午,玩傻了?”
我把流进鼻子里的泪水吸了回去,拿起筷子吃起了饭。
我端详着眼前这个女人,皱纹一刀一刀地就像刻入我的心。那头巾之下一定有着不少白发……
成群的鸡鸭回来了,叽叽喳喳地回到各自的圈里。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坐在鸡圈之外,在那混沌的脸上,我看到了笑意。
吃完了妈妈的饭,我放下了筷子。
他又一次地拉起了我的手,往外走去,我回头看我的妈妈,她安详地坐在那里,也看着我,痴痴地笑,嘴角塞着一块馒头,在细细地咀嚼。妈妈没有挽留我,只是注视着我。她的身后是向晚的落日。我鼻子酸酸的,想要挣脱他的手,但是他的手有一种无形的力量,牢牢地攫住了我,连挣扎也不能。
我终于走出了那扇斑驳的门。
我哭了,啜泣不止。他拍拍我的肩膀,说没关系,快跟我走吧,我们得赶路了。
我抬头看见了他深邃的眼睛——它们仍然漂浮在一片混沌之上,于是我停止了哭泣。
天黑了,我们行走在漫漫黑夜之中。路上窸窸窣窣,我知道那是我踩过野草的声音。我很害怕,路上崎岖不平,我死死地攥住他的手。
我们就这样走了不知多久,突然我被一块好像是石头的东西绊了一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我受了惊,等我回过神来发现我找不到他的手了。
我茫然四顾,伸手不见五指。风穿过我的身体,在我的胸膛里留下隆隆的回响。我屏息静听,蛐蛐在叫,它们的声音裹住我的呼吸,使我窒息。
我不敢前行一步,渴望他回来拉我离开这里。
黑夜里传来哭泣的声音,呜呜咽咽,饱含深情,呼唤着不知名的救世主来拯救他,随着时间的流逝,哭泣声渐渐夹杂了咒骂。我意识到是这我自己的哭声。我蹲了下来,把头埋进自己的胳膊,向无边的黑夜哭诉着我的遭遇……
一束光刺透了黑夜,我听到了爷爷的呼唤。他叫着我的乳名,手中的电筒随着蹒跚的脚步有节奏地摇摆着,跳动的光束驱走了死寂的夜幕。
我停止了啜泣,静待着爷爷的呼唤声和那束光走近我。
终于爷爷来到了我身边,用他粗糙的手拭去了我眼角的泪,他笑着拍了拍我的头,感叹道,“哎,这孩子!”
爷爷拉起我的手,向着一个我不知道的方向继续前行。
脚下仍然是身体拂过草叶的声音,我害怕再次被遗失在这黑夜里,于是紧紧握住了爷爷的手,谨慎地跟着爷爷的脚步。

前方渐渐露出了曙光,我和爷爷再一次走在了金灿灿的麦田里。
很快我们回到了村子门口,这是个现在早已不复存在的村子,取代它的是冰冷的高楼。
但是在我的眼前,它像一个慈祥的老人,仍然伫立在阳光之中。我没有感到诧异,像走近一位老朋友,我走近了它。
我放开了爷爷的手。
在自家的土房子旁看到了邻家的小涛在玩泥巴,他拂去河边的淤泥,用铲子撅起一块质地上乘的黄土。
不用加水,小涛把剔透的黄土揉成圆球,拿回自家门前,小心翼翼地放在一块石头上。俯下身去,吹去地上的浮土与落叶。
他的眼睛里满是专注,耐心地摆弄他的泥巴,似乎并没有发现我的到来。我慢慢地走近他,直到踏进了他的玩泥巴的那片“净土”,他才抬起头来扫了我一眼,几乎没有停止手中的动作。
在他抬头的一瞬间,我看到了久违的清澈的眼睛。
“靠近石头的那块泥巴好!”片刻之后小涛淡淡地说。不带丝毫的惊奇,似乎我们已经这样一起玩耍了无数个日子。
我走去他说的地方,熟练地挖起了泥巴。我捧着一块泥巴回到他的身边,他早已为我扫净了一块地方。我蹲了下去,我们默契地相视一笑,各自创造自己的杰作。
我的“车子”就差一个轮子就装好的时候,一双无形的手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惶惑地抬起头,看到了那张熟悉的混沌的脸。
他又拉起了我,走向爷爷的老屋。我无力挣脱,我知道这双无形的手是不可逾越的力量,我无法违拗它的意愿。
我只能竭力地回头,去留恋我那昔日的伙伴。我看到小涛站了起来,他没有来追我,眼睛里含着晶莹的泪,和妈妈坐在桌前目送我时是同一种眼神。
无形的人推开更加苍老的一扇门,炊烟之下,青瓦悠然。
我走进厨房,奶奶的脸上映着红色的火光。柴在劈劈剥剥地响,锅在咕咕囔囔地叫。
奶奶向我一笑,“回来了,又玩泥了吧?快去洗洗手,饭马上就好了。”
看着她斑驳的头发,我诺了一声洗手去了。那只老井还是老样子,看到它我笑了,当我摇起它的时候,连声音也没有变,吱吱扭扭地吐露着清凉的地下水。我把沾有泥巴的手伸过去,细细地品味水流的冲击。
很快我们吃完了饭,这里好像是夏天,奶奶摇起了那把旧扇子,扇子破损的边缘修过补丁,在夏夜里呼呼作响……
很快我就睡着了。带着笑容,梦到了更遥远的时光……
当那无形的人再次向我伸出手的时候,我顺从地跟他走了。
踩着窸窣作响的垃圾,我睡回了自己的身体。
我庆幸自己做了一场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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