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那个男人说他就是庄子。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带着些许戏谑的眼神凝视着我,我回望他,研究着这戏谑的成分里有多少清醒和多少疯狂。在精神病医院里会遇到很多自称自己是某某名人的患者,我不知道他是不是那一类人。
“你是不是在判断我会不会是精神分裂?”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他问我,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被他猜中了,但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于是我没有说话。
看我没有搭腔,他自顾自地喝了一口茶,往椅背上一靠。我感觉他似乎轻轻哼了一声,嘴角快速地咧了一下,眼神又闪出一丝戏谑。
“你知道身而为人最可悲的是什么吗?”他问。
我想了想,脑子里冒出几个答案,人会死?人有无度的贪欲?人终极的孤独?但在这些答案里,我不确定哪个是“最”,于是我摇了摇头。
他又喝了口茶,似乎打算长篇大论一番。“人最可悲的是,人的视野极其有限,却自大地把所有自己理解不了的事物当作奇葩,甚至直接否定它们存在的可能性和合理性。但凡是自己理解不了的人,人类就把他们称为疯子,或说他们脑子进水了。”
“你刚才一定在想,庄子是几千年前战国时期的人,怎么可能活到现在,这个自称是庄子的人,要么是在开玩笑,要么是疯子,没错吧?”他说完静静地看着我。
我同意他说的,但心里越发迷惑了。
“你很特别,这种时候很少有人能做到不说话,人天生会认为自己的判断都是正确的,所以总是急着告诉别人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能在开口之前先质疑自己的人凤毛麟角。”
听上去他是在夸我,但我不在意这个。我是一个活在头脑里的人,对于自己无法理解的事物总是执着地想去追根求源,找到一个可以接受的答案。
如果我把他认定为疯子,我现在只要站起来离开就可以了,但是他前面所说的一切都条理清晰,逻辑合理,让我无法轻易地说服自己。
突然灵机一动,我冒出一个念头,虽然我无法理解和证明他是几千年前的庄子,但我可以反其道而行之,想办法去证明他不是庄子。
“既然你说你是庄子,那我可以请教你一些问题吗?”
“谈不上请教,我并不比你高明,你头脑中没有的答案,我回答了你也听不懂,但凡你能听懂的,说明你原本就有。”
我点点头,表示同意。
“那我开始问了,第一个问题是如何从开篇《逍遥游》中学会逍遥和自在?”
“逍遥和自在是无法学会的,当你渴望变得逍遥和自在的时候,你就会先为不在自在的状态而烦恼,接着为如何努力达到自在而焦虑,最后又为还没达到而沮丧。在你追求逍遥和自在的过程中,你离它们越来越远了。”
“那如何才能靠近那种状态?”
“那种状态是生命达到了某个阶段之后的副产品,就像吃饱了之后会打嗝,但如果你把打嗝当成吃饱的标志,拼命去练习打嗝,而不是去吃饭,那就很可笑了。”
“能让人自在的生命阶段是什么?”
“那就是《逍遥游》想说的。”
他身体向前倾着,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仿佛想用他眼神的力量来点化我。
可我的大脑无法借助这眼神来解惑。
于是我继续问道:“《逍遥游》一直在说一条大鱼变成了一只大鸟飞去了南方,其它的小鸟对此很不以为然,我不明白这和逍遥有什么关系呢?”
“既然不明白,那就别试图去弄明白,为什么你非要明白?”
“因为我知道有一种比我现处的境界更高的境界,我觉得弄明白了,也许我就能进入那个境界。”
“为何非要进入那个更高的境界?”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只知道我一直在渴望。”
我似乎在他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笑意。
“好吧,那我就试着说明一下。但在说之前,我要先纠正你对逍遥的理解,逍遥不等同于自在,也不是指无忧无虑、不受拘束的状态。逍指消,遥指远、无极,游指变化的过程。用现在的语言合在一起说,就是消除无知,融入无边无际至知的进化过程。”
我惊讶地不知该如何回应,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解释。
他看着我,又露出那嘲讽的眼神。“晕菜了吧,人类大脑愚蠢的工作模式就是,当听说一件从未听说过的事之后,马上拿来和大脑储存库里的事物比对,发现有相似的就能接受,并冠以这一大类的名称。找不到相似的就拒绝接受,甚至激烈反对,却很少怀疑自己的反对只是少见多怪而已。”
我认同他的话,但无奈我的大脑也是愚蠢的人类大脑之一,我找不到在我的大脑储存库里储存他这句话的区域。
“没关系,放不进去就先悬着。”他似乎一眼就看穿了我。
“但我可以举一个你头脑里存在的例子,让你试着去理解我的意思。有一部电影叫《超体》,当女主角露西的大脑功能被开发到20%之后,她开始主动快速地吸收大量的知识,接着具有了超级能力,可以徒手对付十几个手持武器的男人。而当大脑功能开发到100%之后,她人形的身体就消失了,变成了无所不在的存在。这部电影以故事的形式描述了《逍遥游》里从无知到小知、小知到大知、大知到至知的过程。当她进到至知的阶段后,她无法再以人类的形状存在了。如果我用量子力学里物质波粒二象性来解释,你就容易明白了。当人的能量级别比较低的时候,以粒子的形式呈现出来,而当能量级别上升到一定程度之后,就以波的形式呈现出来。这时,以物质形式存在的肉眼就无法识别到他们了。”
借助《超体》和波粒子二象性,我似乎理解了他的话,但我还是有疑惑。“那请你再解释一下什么叫无知、小知、大知和至知。”
“我就用《逍遥游》里的例子来说好了。朝生暮死的菌类是无法知道月亮有阴晴圆缺的,夏生秋死的寒蝉也不知道一年四季的变化。它们完全不知道自己会不知道些什么,所以它们就是无知的代表。”
“《逍遥游》里的尺鷃、蜩、学鸠,这一类小鸟们嘲笑鹏说,你想去哪里呀?我腾跃而上,不过几丈高就落下来了,在蓬蒿之间飞来飞去,也就达到了飞翔中最得意的境界,而你还想飞去哪里呢?小鸟虽然能够知道鹏飞去它们所去不了的远方,但它们却无法理解鹏究竟如何飞去又为何非去,所以它们就是小知的代表。知道自己有所不知,但仍然无法知道所不知道是什么。”
“《逍遥游》里的鹏就是大知的代表,它从陷溺于北冥、自由度不高的鲲转化而来,然后借助于厚厚的风向南冥飞去。那鹏所依赖的厚厚的风就是露西快速吸收的大量知识。但即便到了这个阶段,他们仍然无法摆脱物质自身的限制。鹏知道要去南冥,但它必须借助于风。露西也知道自己会如何进化,但此时她还需要汽车才能到达某地。所以他们只到了大知的阶段。”
“《逍遥游》里接舆说的神人,能混同万物使成一体,如同露西进化到100%之后,在时空里自由穿梭,无所不知,无所不在。当鹏飞至南冥之后也将如此吧,这就是至知的阶段。”
我努力跟随着他的叙述在头脑中快速建构出这四个阶段的模型,虽然这些超出了我的认知,但我仍试图将它们融入原有的图式里。
“今天就说这些吧,也许你需要时间消化。”
我点点头。同时我在心里问自己,我现在能否定他是庄子吗?我又轻轻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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