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多年之前,很喜欢一首歌《杀死那个石家庄人》,万能青年旅店演唱的歌曲,由姬赓作词、董亚千作曲,收录在万能青年旅店2010年11月12日发行的专辑《万能青年旅店》中。
傍晚6点下班 换掉药厂的衣裳 妻子在熬粥 我去喝几瓶啤酒
如此生活30年 直到大厦崩塌 云层深处的黑暗啊 淹没心底的景观
在八角柜台 疯狂的人民商场 用一张假钞 买一支假枪
保卫她的生活 直到大厦崩塌 夜幕覆盖华北平原 忧伤浸透她的脸
河北师大附中 乒乓少年背向我沉默的注视 无法离开的教室
生活在经验里 直到大厦崩塌 一万匹脱缰的马 在他脑海中奔跑
如此生活30年 直到大厦崩塌 一万匹脱缰的马 在他脑海中奔跑
在这首苍凉激越的歌曲中,颓废的父亲,忧伤的母亲,冷漠而郁闷、尚未被驯服的孩子,一个城市在呼啸前进的时代中的深深失落,呼之欲出。从前奏中轻轻的曼陀铃开始,这首歌就渲染出来一种忧伤浸透的独特氛围,然后一句接着一句,展开一幕幕孤寂哀婉的情景,直到深深的夜幕覆盖华北平原。
前几句歌词表达的情景几乎就是对现实世界的白描,而到了后面部分我们开始进入人物内心的黑暗与狂乱,那种难以言喻、无法倾诉的崩塌之感。起初董亚千的嗓音温柔又略显单薄,伴随着曼陀铃轻柔地拨弦,如白描般缓缓道出过去的生活。当若隐若现的吉他声退去,抑扬顿挫的、标志性的小号声登场时,就如狂风乍起、大厦将倾。不知是忧伤还是愤怒,或者兼而有之,随着董亚千不甘心似的一遍一遍嘶喊着“如此生活30年,直到大厦崩塌。云层深处的黑暗啊,淹没心底的景观”,那种情绪一路飙升,最终磅礴如惊涛拍岸、席卷而来。音乐为听者的脑海构筑了一个世界,一个生活崩塌的小人物的世界。一万匹脱缰的马,一万匹脱缰的马,在听者的脑海中奔跑。忧伤到极点的愤怒,愤怒到极点的忧伤,被抛弃的人们,对新世界的困惑,生活意义的一次次追问……
石家庄是当年著名的工业城市,药厂更是这个城市的标志。石家庄一度被称为药都。被称为共和国“医药长子”的华北制药就在石家庄,曾是亚洲最大的抗生素生产厂,让中国的青霉素彻底不再依赖进口。因为长期制药,在很多石家庄人的记忆里,和平路和体育大街总是笼罩着一股浓浓的药味。数以万计的药厂工人在一成不变的生活里。每天上班,下班,妻子做饭,男人在大院里看大爷下象棋,喝啤酒。药厂是那个时代稳定的代表,然而,这样稳定的生活仿佛忽然之间就崩塌了。
“妻子去熬粥”,“熬粥”所代表的细火慢炖,是过去那种波澜不惊、细水长流的平凡稳定生活。清粥小菜,冒着热气,啜上一口,就是幸福的味道。即使夫妻关系有点平淡,丈夫不愿喝粥宁愿去找朋友喝几瓶啤酒,但到生活崩塌之时,丈夫还是愿意不顾一切去“保卫她的生活”。夫妻之间的某种疏离无聊,也无法掩盖那时的人们对生活的热情,和“想把日子过好”的精气神,还有那份不慌不忙、不紧不慢的诗意。那种旧日的生活,不仅有袅袅升起的一缕炊烟,也有似水流年里的烟火和情谊。一粥一饭,一日三餐,就是普通夫妇们的罗曼蒂克。那时的生活,只需要按部就班,踏踏实实,这一天,和下一天,那么相似,每天都是过着循规蹈矩的日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生活的平实朴素砖块构筑起一座大厦,谁又能想到,这看似坚不可摧的生活大厦,也会有忽喇喇倒塌的那一天。
一切都改变了。90年代计划经济转型为市场经济。大量工人下岗,失去了生活来源,大厦崩塌,贸易投机者们取代了踏实的劳动者成为了时代的新宠。当航路与高铁替代了老旧的铁路交通,当药厂不断迁往外地,和城市的发展息息相关的石家庄千千万万普通人,不得不面对时代的巨变。
乒乓少年会是救赎和希望吗?在这首歌曲中也没有提供出路。未成年孩子之所以叫“乒乓少年”,因为他们曾经可以依靠父辈的经验和父辈一样中学毕业,进入体制内的工厂开始和父辈一样的生活。那个时候的厂子讲接班,老子干完了岗位传给儿子,子承父业。所以,对这些老国企孩子来说,上学更多的时候变成了一种形式。所谓学习也就是打打乒乓球背几篇课文。学得出息了,到外地上完大学,还得服从分配回老家。学得不好,中学毕业照样接父亲的班进厂。“乒乓少年的背影”就是那个时代学生的符号。他们本来可以循着前辈的经验,安稳的毕业,分配到国企过上安稳的生活。但经验只是经验,经验的大厦也将崩塌。体制改变,经验里的方法不可行了。
“无法离开的教室”,说的是教育考试和这些少年的未来连接。别忘了,河北最有名的高中,是在衡水的衡水中学——一个以准军事化管理著称的考试工厂。可是,来自河北师大附中的少年,在乒乓球桌旁度过无忧童年的少年,注视着“无法离开的教室”,清楚地看到了自己想通过考试实现人生逆袭,机会渺茫。
绝望的母亲,迷茫的父亲,无力攀登的少年,他们看到了云层深处的黑暗,疯狂向自己涌来。熬粥的妻子,喝啤酒的丈夫,离开教室的乒乓少年,后来他们都去了什么地方?华北平原入夜,代表着一个时代的结束,留下无助的人,忧伤浸透了他们的脸。
对于《杀死那个石家庄人》这首歌,我认为本质上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一种“伤痕文学”。北方重工业城市在经历过了时代变迁,从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的的变轨所经历的阵痛,那些被遗忘或者是被抛弃的群体的失落和愤怒的感受,是这首《杀死那个石家庄人》的主题。本来,计划经济时代老国企那种大锅饭的工作状态,地基已经烂了,就算大厦不崩塌,也会自己倒掉,是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的,变化终究会到来。但时代的每一粒灰尘,落在一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大山。后来的生活,不再是可以心平气和“熬粥”的生活,而是刘欢所唱的“重头再来”的生活。
时代在奔腾,人人在狂奔,盛世的列车掠过,席卷一切,人人争抢着登上这盛世的列车,向着另一种崭新的生活大迁徙,却有一些人,无法与宏伟时间一起奔腾,他们成为了被抛下的一群,成为了时代大熔炉中被炼废、被爆裂、被遗弃的人。我知道,在尘土飞扬的路上,在潦倒狼藉的酒桌,在许多角落的暗影中,他们面孔灰暗,心情复杂,沉默地存在着,没人知道他们哽咽崩溃时在想什么。
然而,这个世界没有哪个时代是没有灰尘的,人人都不得不承受时代给予他们的伤,哪怕是今天风光在舞台高光处光鲜亮丽的成功者,谁又能保证在下一个路口舞台不会倒塌?想推开千门万户,打开一扇扇陌生而黑暗的门,想知道人类无所不在的生存之艰难。我本人也曾经历过。想了解那一扇扇门后来,人们如何喜怒哀乐,如何相爱与相杀,如何背叛与承诺,如何成长,如何沮丧,如何默默颓败。如果看到云层深处的黑暗,淹没心底的景观,真想伸出一双手轻轻抚慰,以文字,以旋律,以注视,如果他们的心碎被人看见、被人感知到、被人抚慰,是不是内心就不会坍塌下去,渐渐失去所有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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