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咸淳六年正月十五,正是上元佳节。
襄阳城内,家家户户都纷纷点起了红灯红蜡烛,街道坊市内一片喜气洋洋的热闹景象。百姓家那柴房的灶火烘的老高,将归客与游子的心都煨暖了。
过节团圆的气味老百姓们是最喜欢的,赶着今日上元佳节,李恨水也在镇子相亲们的簇拥下与那夫人喜结连理。
这是距离襄阳十里外汉水上游的牛首镇,深夜,一帮兄弟们刚刚庆贺完李恨水新婚的日子,糙汉子们又聚在一起喝了得有二十多翁的陈年女儿红,个个东倒西歪,酩酊大醉。
但是汉子们没忘记正事,李恨水被一双双糙手欢喜的抬着扔进了洞房。
大家伙得意的笑着,二十多年来可终于是将这个千杯不醉的好兄弟给喝趴下了,随即众人又一脑袋栽进了热闹的宴席之中。
“夫君……”
一旁忧心的新婚妻子正嗔怒的一旁看着,这被扔进来就呼呼大睡的汉子,李恨水,便是自己将来的夫婿了,虽说夫君是乡里乡外做事的一把好手,可就是人太实在,这一晚上被兄弟们夹着到处敬酒,眼瞅着全镇子的酒大都扎扎实实进了他的肚子。
不过妻子心里又琢磨的明白,这日后的甜蜜生活,过了今晚就要慢慢开始了,敬酒的时候便顿觉心中一甜。
觥筹交错之时,她也想起自己丈夫的妹妹李兰儿,刚见着李兰儿的时候,还是一个大雪刚寂,天地间悄无声息的日子,只可惜李兰儿个把月前说要回趟山里告别师傅,估计今晚上的良辰吉日是等不到她赶回来了。
刚见到李兰儿的她捧着甲总是疑惑不已,对着院内仍旧练着剑招的女孩,柔声唤道:“你在山中苦修多年,不知世道凶险我已了解,那山中的师傅连人情世故一概不教,除了练剑之外就给了你套甲?你不知道那北元铁骑有多凶狠!只怕是一人朝着这甲瞪上一眼,这甲可就瞪化了!雄兵百万岂是能靠一套铁甲便能够抵挡住的?“说完妻子便将宝甲收了起来。
”嫂子……你在遇上我哥之前……在哪啊……“舞着花剑的女孩不理嫂子的吐槽,收了剑,一抹额头上的汗水笑道。
这一下可把她噎住了,她疑惑的滴流了一圈眼珠,回答道:
“嫂子忘了……嫂子在遇上你哥哥之前,失去了一段时间的记忆,只记得醒来的第一眼,便是你哥哥把我从溪水里抱了上来,他还特执拗,说这么美的美人就被水给夺了命去,好不可恨!便改名叫了李恨水,哈哈,说到这,你嫂子其实连你哥之前的姓名也不知道呢……对了,嫂子最近几天记起来了两个靠近西北契丹族的故事,不知道是不是失去记忆之前见过的趣事……兰儿你要听吗?”
“要听要听!李兰儿最喜欢听故事啦!还有几日李兰儿又得回山里去了,嫂子你这几日帮着哥哥做衣服,闲下来的时候可得给我讲故事!”
“那好,兰儿听嫂子给你说说这第一个故事哈……”
第一个故事:
跃马谷巅,朝阳欲烈。
白衣如雪的白马族公主正捧着一件棉袄,一言不发。
“公主!你还是回帐里等着吧,将军策马赶来怕还是要好些时辰呢!不如我们先一起玩游戏啊!“印着白马印记的大帐内,正传来侍女动听的声音。
公主俯视着山下,见太阳依旧是高高挂着,仿佛一步也未曾走动似的,她紧紧的深抱了一下胸前编织好的大棉袄,那上面还绣着将军名字的契丹文。
帐内帘子一挑,侍女跳着开心地走了出来,她开心地笑着:“走吧走吧公主!跃马谷这里地势险峻,群山巍峨,蒙古人一时半会是不会发现我们在这里的!我们就静静的等着将军疏散了其他长老,回来接我们就好啦!“
月虹还想说些什么,却只余一句呢喃。
“嗯嗯?我在呢公主!“侍女笑道。
月虹抬头,那身上的首饰渐渐颤抖,张嘴道:“干啥玩意啊一大早吵吵巴巴的,知不知道我现在在晒太阳呐,哪凉快哪呆着去,老娘烦着呢!”
侍女:“……”
公主长得确实漂亮,就是可惜顺便长了一张嘴,哎……也不知道为啥将军那么帅还会看上她……
她刚想再倾诉些什么,却猛然发现身边的大地不太对劲,渐渐有了地震的征兆。
二人猛地转过头来,却听见山头上一阵凤鸣,此时视线的级远处,正加速冲过来漫山遍野的黑点!
黑点掠过,清嫩的牧草瞬间化为了无数灰色的碎片,就这样赤裸的撕裂在大草原上!
开心的侍女兴奋的跳跃着,她开心又激动的笑道:“快看快看!那一定是将军的战马!那一定是我们白马族的坐骑!”
公主望着那越来越近的黑幕,目光突然一亮,心中紧切期盼的心情也渐渐松下。
“……公主从山上望去,那来的并不是将军,真正的将军则晚来了半个时辰……他那破损的军靴踏着踉跄的脚步,艰难的在血染的草原上穿行着……”
妻子缓缓地叙述着,浑然不觉身边的小女孩早已趴在凳子上累睡着了。
当她发现了鼾声如雷时,李兰儿已经连人带凳子趴地上了。
“兰儿快去洗了澡换身衣服,一会嫂子给你讲后面的故事!”妻子慢慢拍打着李兰儿,欣慰的笑道。
回忆中的李兰儿,那被自己吓醒了手忙脚乱的身影,与现在忙碌敬酒的李恨水身影不断地交错合拢,她本就被酒精麻醉的心神也渐渐涣散了一许。
“我是谁呢?为什么这几日记忆中总是回荡着这几个故事……就好像我在那亲身经历了似的……那是我的记忆吗……”她望着红烛摇曳的床沿,直勾勾地看着,时不时房内飘过几缕破碎的烛烟,安静的房间让她发散的思绪渐渐收回。
忽闻房屋外响起阵阵吵闹之声,一佝偻的身影正趴在门檐上蠕动。
妻子却只觉得走近的是先前的几位宾客好友,嘴里嘟囔着大晚上的也不体谅一下这良辰吉日,便想悄悄掀开帘提醒与外边好友们一下。
吵闹之声渐渐浓郁燥烈。
却猛然间一把钢刀破门斩入,刀锋裹挟着门窗霎时间便将那敲门之人一刀劈倒,飞溅起一滩鲜血,那客人连门带人从中劈成了两段!
妻子只吓得说不出话来,本想探身子出门的步子也悬在半空之中。
只见屋外喊杀声渐渐由远及近,却只见一壮汉捉刀入得身前,此人衣着棉衣棉甲,伸手行事颇为粗犷,一脸胡子遮挡住了面貌容颜,倒不似这襄阳人士。
那壮汉瞥了一眼妻子,便不理这新婚的娘子,循着声音瞧见了刚睁眼坐起身来的李恨水!
“怎么了?”李恨水刚一挣扎坐起,仍未察觉何事。
“唐猊甲在哪?”那大汉憋着一口气喝道。
“你是什么人!”李恨水酒意被喝醒了一大半,挣扎的想要站起身。
“我问你唐猊甲在哪!”那大汉复怒道!
只见他手持单刀,两步走至李恨水跟前,抬手就往尚未清醒的李恨水心窝子里一插,便听李恨水闻闷吭一声,再一抽刀,再插!一股子鲜血喷溅而出!洒了满床!
“不!”新婚妻子绝望的喊着!
她拼尽全力的向前扑去,用尽全身的力气一把推开了那壮汉的身躯,攀附到了李恨水的身上,泪水也瞬间夺眶而出。
那壮汉复杂的又看了一眼趴在死尸上不断嘶吼的女人,转身出离了闺房。
院外,几名身着羊皮袄的中年壮汉正一刀一刀,给这满地的死尸查漏补缺,偶有惨叫一两声者,便朝其心窝子多补上几刀。见到那壮汉出来,众人停止了杀戮,便收刀站立着。
“走!”壮汉一摆手,这几人便鱼贯而出,单手一抓院外停的马匹缰绳,两步上了马,马蹄生着风,眨眼间这一队人马便如旋风般消失在镇子之外。
太阳渐渐的升上了天空,除了李家都紧闭不出门的其余院户也把门挪开了一个缝,便觉这一阵阵血腥之气在镇子里弥漫,所有人都被那清晨的喊杀声给吓坏了。
忽闻镇外马嘶未了,一红衣女子驾马奔袭至此,她熟练的将缰绳一扯,马便在牛首镇外停了下来。
一夜的长途奔袭也还是未赶上哥哥新婚之夜,李兰儿心中只是不忿,她将那浑身都渗着汗液的马儿拴在了镇外的一处马槽,快步进了镇子。
上午的太阳正好,李兰儿仍能闻到空气中飘散的阵阵腥气。
“莫不是哥哥大婚,宰杀的牛羊太多了吗?”她欣喜的想着,思索着日后若是放下了山中的事宜,跟着哥哥同住,日后自己该如何与那新婚的嫂子相处。
还没到家,却见邻里乡亲们将家门口围了个严实,众人熙熙攘攘,偶有几个眼熟的大嫂子痛苦悲悯的哭泣着。
李兰儿面色一紧,神色慌张的一路小跑来到了家门口。
几位认识李兰儿的大婶皆嚷开了道,露出了院内一片惨状。
血水顺着石砖缝,正不断地从院内向外流,厅堂之上,一脸惨白之色的嫂子仍穿着那身大红色的嫁衣,静静的跪在祠堂之上。
李兰儿缓缓走进院门,那残忍的一幕令她几度眩晕过去。
嫂子的眼睛已经哭得红肿,双手的指甲都混杂着泥土,指甲都翻开了盖,正咕咕的往外冒着血,祠堂下的一块地砖被徒手撬了开来,她静静的跪在那地砖旁边,手里抱着一副甲胄,就这样静静的跪着。
那副甲胄也因嫂子手指血液的侵染,在上午柔软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
“姓名!“
“李……恨水。“
“籍贯!“
“襄阳牛首镇。”
“甲丑队壹组待命。“文案的士卒扶了扶额,望着眼前这一清瘦的男子,他不由得多嘴问了一句。
“听闻有蒙古人偷袭了牛首镇一户新婚的人家,这事你知道吗?“
“李恨水“回过头来,那略带英气的眼睛盯着那文案士卒。
良久,文案士卒被盯着有些发毛。
“李恨水“低声道:“我知道,满门屠尽,未留活口。”
冰冷的眼神让士卒遍体生寒,闭口不再多问。
……
“那叫李恨水的贼有意思,一人吃饭一人睡觉,还自己带了个铺盖卷一人天天睡哨岗,真怪…… “一侧,有一炊事班的士兵小声嘀咕着。
“嘘,小点声……我听说那李恨水参军之前,把牛首镇十里的土匪窝都血洗了一遍,这可是个狠角色!“这是那刚才的文案士兵。
李恨水面色如水的从他们身前走过,腰间佩剑有意无意的划了一下脚下嶙峋的石头路。
那瘆人的声音惊得两位士兵转身迅速离去。
她望了望这一处营寨,在襄阳,这样的营寨超过了上千处,几乎把整座城池给包围的水泄不通,这样做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决不让蒙古人轻易夺走。
只有在那最高的哨岗处,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她才能放下心中的一切戒备,将自己的疲劳释放给黑夜。
还有一处,那便是每逢军假城北那烟花胡同里缝穷卖唱的少妇人。
那是牛首镇的寡妇,他的嫂子。
嫂子今年二十一岁,比她大三岁,但两人却一般身高。
嫂子的眼睛笑起来的时候像那锦帆之船,每当自己回来的时候,都能吃到嫂子早就煮好的一碗清汤面。若是值班了要站岗,深夜便也能老远瞧见嫂子来送夜宵。
熟悉的士卒大都晓得,这或许是大了李恨水三个年纪的婆娘,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真好,兵荒马乱的日子里还能有个温存的地方。
嫂子也乐得给那一帮士卒带点吃食,久而久之,兵卒们一看嫂子来了都要乐呵呵的打声招呼,萧肃的军营里也有了一点人气。
四周的桃花开的茂盛,好几株花蕊相互交织成锦簇的花团。营房外的几声鸟叫穿过汉水河,在不远处的群山中放肆的萦绕,上午的阳光照着她的甲,暖暖的。
三年了,自从她顶替着自己的哥哥前来征兵,已经三年了。
这三年里,她除了完美的隐瞒着自己的性别这一事之外,再也无任何傲人的功勋业绩,她虽不止一次的独自寻找着那日杀害自己全家人的贼人踪迹,但这样就很好了……这样冲阵在前,不断地挥刀斩向那蒙古兵卒的身体,就已经很好了……
为什么无数次的挥剑,却总是空落落的呢,她默默的想着。
“恨水将军,明日大军压境,襄阳城那边吩咐我们全军撤回城中,咱们……”汇报的兵卒正说着,却察觉到四周渐渐安静。
周围吵嚷的兵卒们看着嫂子正缓步朝着李恨水走去,尽皆让开了通道,这报信的传令官也知趣的渐渐褪去,给他们二人无形之中空出了一块地方。
李恨水见身后的声音突然安静了,她回过头来。
“夫君!夫君!你又穿着一套甲到处乱走!”她的耳边传来了一阵清脆的女音。
李恨水一回头,却看见盘着高阁发髻的嫂子正一脸笑容的走近了身前。
嫂子准备了新大袄,与一份干净的内衬,在那之上却放着一盒胭脂水粉。
“今日可是你……你妹妹十八的生日……我备了点礼物……与她……与……”
李恨水接过了大袄与内衬,那盒胭脂却犹豫了一下,她那英眉一撇,不禁难为情的盯着手足无措的嫂子。
嫂子一愣,却惊呼一声,慌忙将那水粉抓起,藏于身后,小心语道:“夫……恨水……今天你……已经十八岁了,乃是桃李之年……若是不收下这水粉……“
李恨水望着美艳惊人的嫂子如此作态,却也不知道有何话能怪罪与她。
“恨水……那……妾身便回了,夫君还有何话嘱托于我……“嫂子低下了头,轻声道。
李恨水正欲开口喊声嫂子,却又噎住,缓缓道:“慢走……“
嫂子这才抬起头,眼中溢出一丝不易察觉,却又被她察觉的哀怨,便转身向着军营之外走去,那身姿清瘦,不久便将要随着重叠的营帐隐去了。
李恨水望着那方向出神,他知道,明日大战在即,嫂子这时候给自己作了新衣裳,为的是图一个心安,可就是没来由的,李恨水突然呼唤道:“等等!”
嫂子猛地回头,眼中闪过一道异样的神采。
李恨水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来,却不知该说什么,她支支吾吾道:“妻……你还曾记得当年说要给我妹妹讲两段故事,却又被耽搁了吗……不如,今日就讲给我听吧……”
嫂子眼中忽然闪过一丝笑意,她淡淡的笑道:“嗯!好的,这几个故事总是萦绕在我的脑海中不能散去,不知夫君想听哪一个呢?”
李恨水挠了挠头,说道:“都行,哪个顺口说哪个吧……”
(贰)
第二个故事:
“我的儿啊!”
在大草原与峡谷交界的一处地方,正有一处帐篷的聚落举办着一场丧事,为首的一个黑狼耶律家族的中年男子正趴在棺材上号啕大哭,身边一众缠着白绫的汉子也放肆的喊叫着。
白马族的哈勒长老看着眼晕,心想今个里请来哭丧的几个汉子真是卖力气,若是自己这躺在棺材里的干儿子能感受到,也算得上是魂安。
不过这跪在最前面的汉子也忒不忌口了,喊儿啊儿啊的,就这么占老娘便宜吗?不过这男人身板倒是不错……
“妈妈……你在看什么,妈妈……?”尚还年幼的月虹公主怯弱的拉了拉自己母亲的衣角,看得出神的中年女人一怔,回身摸了摸公主那柔顺乌黑的头发,低声吩咐了身边欠身的几位长老。
“一会给那跪在前面的多算他二十头好羊,叫他明日晚上从帐篷后门进来取……明白了?去吧。”
长老们早知道族夫人心里打的什么注意,为首的一名年轻长老领了吩咐便下得堂来。
“耶律韩……来你来一会,我有事要告诉你…如此这般这班如此,你明白了吗?”那年轻长老语气不羁的喷薄道。
“啊…可我家的女人明日要去漠北治病……这…”
“别废话…爱来不来不来这羊可就没了。”
“哦……好…好…”耶律韩抹了把眼泪,低声告了句谢,便颤颤巍巍往屋外退。
待他踏出屋门的前一刻,回头瞟了一眼那棺材,大深色紫檀木棺里正正躺着一个面貌清秀的少年,左嘴角露着一颗黑痣,入殓的老头为了死尸好看,连着这男孩嘴唇上都抹上了一线小粉红。
那嘴唇上的一抹绛红刺痛了耶律韩的双眼
十年前,北元大肆屠杀他们这些残存的契丹遗民。千辛万苦逃难来的耶律韩,为了一袋能救全家命的小米,背着家里卧床的婆娘与熟睡的大儿子,把自己这仍在襁褓中的小儿子给卖了去,儿子的嘴角便有这一颗黑痣。
从那以后,威名赫赫的黑狼耶律一族便沦落到过起了贩夫走卒的日子,甚至每每还要卖那些胭脂水粉等女人的用品,没办法,谁叫这玩意在草原上少见呢……
“孩子……你命还真好啊……你妈卖了这半辈子胭脂,都舍不得用过一次呢……”
……
“耶律韩复摸索到白马族大帐的门口,轻声喃喃道……”嫂子仍旧轻声的说着故事,而李恨水也呆呆的望着她。
“哈哈……夫君……你……”嫂子见她模样呆傻,吃吃笑道。
李恨水却怔了一会,忽然道:“嫂子……帐外没有人了,不用叫我哥哥的名字的……”
嫂子笑容却突然凝固在脸上,望着李恨水一本正经的模样,脸上却渐渐显出阴郁的神色。
李恨水见自己说错了话了,便急忙道:“啊……那这故事很好听啊,不如再讲下一个吧……”
嫂子见她忽又转换了话题,叹了口气,淡淡道:“嗯……夫君说什么,便是什么……
第三个故事:
“公主…我进来了。”
哈勒诺缓缓推开了屋门,见到了一身红装,披着红盖头端坐着的青牛一族的小公主。
稚气刚脱的哈勒诺缓缓叹了一口气,没正眼瞧这新媳妇,大马金刀往漠北一带少有的八仙桌上一坐,随手给自己倒了杯清茶。
他并不是不喜这段姻缘,在遇见之前,哈勒诺还曾有一段情,他曾与倾心与自己的白马族公主情投意合,两人暗自私会也得有几个年头了。
不过上个月,他无意中派了几名萨满老母往白马族探了探口风,人婆娘说至少要一万匹战马的彩礼钱,哈勒诺一听就急了,家里的族人也不都是什么高门大户,一万匹战马要是这一下子全拿出来,族里的人们接下来几年日子就别过了,念及此处,他立马私下里找了白马一族的公主商量商量。
二人一碰面,聊了此事后让公主大为惊讶,便许诺马上彻查家里人是否有这条件,问了十好几日也不见公主家动静,多疑的哈勒诺却心想莫不是人家见我贪财,便不理我了?我契丹一族岂是这种贪财好色之人!自己跟自己一较劲,便写了封绝交信,差人寻个日子送给白马一族。
到家哈勒诺便愣了,自家爹妈在这十几天突然从大草原的另一端给自己寻了门亲事,原来是本就隐居的青牛一族,并且女方族中家庭还不错,听说人也挺好,家里亲人都挺和睦的,哈勒诺一咬牙一跺脚,就赌气同意了。
一口气喝了半盏奶茶,他这郁闷的心情才稍微好了些,都一个月过去了,家大业大的白马一族毕是过往云烟,此时自己把这新娘子娶过门,日子再也回不去了,哈勒诺抬眼一瞧,见桌子上有盒摆的做工精巧,挺端正的一胭脂盒,他见着眼熟,看样子倒像是黑狼耶律一族的物件,便伸手想拿过来仔细瞧瞧。
“别碰!”
“哈?”
哈勒诺刚伸出来的手就这样愣在了半空。
“那胭脂可是我姐在白马族家当侍女,人家女族长赏的!现如今全草原可就这一盒了!”红盖头里,一女子翠声道。
“白马族……公主胡说,我可记得这盒子是耶律家的标志!而且像这样磨样的胭脂至少有三盒!”
“还三盒呐,人家白马族公主的驸马明日出殡,另外两盒就得当他随葬品跟着入了土啦!”小公主一掀盖头,露出一还算俏生的秀脸。
“你都在桌子前愣了快半个时辰了!怎么还欣赏起我的胭脂来了?!赶紧上来!”
原来那日白马族的公主听罢哈勒诺的嘱咐,对自家彩礼这事也较真了起来,到家吵嚷着就让本就执拗的女族长免去这战马的彩礼,好说歹说了七八天,顽固的女族长肯定不同意啊,不仅不同意,还马上让从小在家长起来的耶律家的少年与她结婚,耶律家的少年见自己喜欢的小公主开始一哭一闹又折腾了七八天,本就体弱的少年一急一怒,竟跟着绝食了三日,死了,族里的长老们脑子也缺了跟筋,尸体都晾了三四个时辰才发现,这一把门撞开,除了死了多时的耶律家的少年,就剩下了三天前耶律家制作的两盒胭脂。
“这……”哈勒诺端着胭脂就杵在那不动了,小公主越看越急,怒道:
“咋了!我这么大个活人还不如那一盒耶律家的胭脂有趣吗?咱日子还过不过了?别忘了,你们家可是出了十万匹战马当彩礼钱的!”
“十……十万匹?!”哈勒诺眼睛瞪大如青牛。
“啪嗒!”那盒胭脂脱手掉到了八仙桌上,烟粉一坠,倒是渲染了桌上描摹的八仙们面庞愈发透红,那一抹抹红嘴唇像是对着哈勒诺勾勾的笑似的。
…………
李恨水伴着嫂子听罢了故事,站起身来,悄无声息的松了一口气,可自己暗淡的视线,却默默望着帐外大雪。
视线的尽头,便是那元军日夜督造的攻城器械,宛如巨兽獠牙。
明日便是元军压境的日子,早在一天前,元军便设计烧毁了樊城与襄阳之间唯一链接的浮桥,整座襄阳城便成了一座孤城。
樊城百里的军营士卒全被调入城中,将军们决定集中兵力死战,月朗星稀下,全营帐只剩下了李恨水一卒未走。
她其实并未在意嫂子有将故事说得多么精彩绝伦,而是心心念念着即将开始的惨烈大战。
耳畔忽然响起了清脆的短笛声,婉转如圣女拂面,李恨水转过身去,只见嫂子正端坐在营帐之内,含情脉脉的看着他,手中竹笛正轻柔的拨弄着。
李恨水只听第一句,便觉着自己脑子突然震了一下,浑身血液都要在此停滞!
那是儿时嫂子总对哥哥吹奏的“凤求凰”,本是一首高音凄厉,低音婉转的笛曲,却不知怎得,嫂子将所有凄厉的高音尽皆抹去,替换的仍是那婉转的低吟,一首高低相和的乐曲却改成了两股低音不断缠绕,逗弄的暗流。
她能感觉到这曲子中嫂子表达的并非亲情,而是疯狂浓郁的爱情,这份感情透过眼神与音律传达而来,如此的热切,如此的强烈!
帐外的漫天大雪都不再飘散,天地间只余下两颗不断蓬勃的心脏。
李恨水就这样木讷的站着,一直到柔情似水的嫂子吹完了整段笛曲。
嫂子低着头,不断摆弄着那一支竹笛,默不作声。
良久,李恨水突然道:“我……”这后边的句子,却又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嫂子缓缓抬起头,那一抹红晕就这样飞上了脸颊:“夫君……你可知道,这是一段什么曲子吗……”
李恨水心头一阵绞痛,她怎能不懂?她并非铁石心肠。
她,也是女人……
也是人啊……
“你说话呀……夫君……说话呀……你说话呀……李兰儿!”嫂子泣啜道!
“我……我……”李恨水却只觉着脑海里混杂在一团,一阵心酸,一阵倦怠。
“我不知道……”她听到了一句,嫂子打转的眼泪停滞在了脸上。
恍惚之间,嫂子愣愣的望着她,望着那一副透红的铠甲,良久,嫂子放好了短笛。
她用着很低的声音道:“你本应知道……”却又顿了顿,克制住了自己颤抖的嗓音:“你早该知道……”
然后,抱笛离去。
李恨水……不,李兰儿感觉自己那颗本就雪藏的心变得更加寒冷,就连这城墙上的大火都无法温热!
恍惚之间站定,她不知何时竟在战场之上走了神,这时向四周望去,却只见城墙上冲天而起无数火焰与黑烟,元军的回回炮早已将整座西城墙砸了个稀烂。
她疯了一般从那十几米高的坍塌的城墙上一跃而下,扬手一刀,便整整齐齐的将一手握砍刀的元军一劈两半!
她知道,城墙之下便是嫂子的房子,就在那内城的墙根!
李兰儿一眼便看出视野尽头那一袭白衣的少妇人正是嫂子,此刻,嫂子竟也手执长剑,一剑劈开了一名元军大汉的短矛!
“轰隆!”又是一团火焰从城墙上炸开,深黑色的砖石磨蹭着那金黄色的炮弹,如同灿烂的烟花般闪耀在空中!
李兰儿拼尽了全身的力气,纵深疾驰,在那坍塌的瓦砾栏杆间如流星一般掠过!向着那二人飞去!
突然间,只见天空上垂直坠落下一根燃烧着的圆木梁,左侧那元军大汉一声怒吼,整个脑袋便被那梁柱子给砸进了腔子里,可是他手上断矛却用劲脱手飞出,正正的穿过嫂子那曼妙的身躯,透心而过!
见到此景,李兰儿只觉得自己的心随着一颗重若千钧的巨石沉入了冰冷的湖底。
嫂子那仍柔软有温度的身体,渐渐从后飘然如枯蝶般坠落。
“不!”李兰儿绝望的怒吼!一把将倒飞而出的嫂子娇躯揽入怀中。
她是第一次抱着嫂子的身体,好轻,好柔软,柔软的觉察不出一丝生命的气息。她也渐渐发现,自己那颗跳动着的心脏,正不断地,缓缓地往下坠落着。
嫂子……死了?
死了?
死了?
她颤抖的一抹嫂子胸前,那被捅穿的窟窿上正不断地冒着鲜血,随着身体洞穿的,还有半盒碎的不成样子的胭脂。
那一盒沾了血的胭脂,
那是嫂子本要送与自己十八岁的礼物……
从今以后,再也无人记得自己的生日,再看不见那温柔的笑容,再也听不见大雪帐内的一曲凤求凰!
她颤抖的伸出了食指,将那沾着血的胭脂往嘴唇上一抹。
这是嫂子原本自己生日的礼物,原本可以让嫂子看到自己妆容的礼物。
那抹血色鲜艳的印在了她两唇之间,红彤彤的。
疾驰的马蹄声从身后城墙那巨大的窟窿传来,一阵破空之声由远及近!
恍惚间,她仍能听见有人在耳畔正不住的叮咛着:“夫君!夫君!你又穿着一套甲到处乱走!”
“啊!!!!“她悲愤的长啸一声,抽起地上那杆断矛便回身一砸!这一用劲势大力沉,竟是将身后那骑将一枪给砸了回去!
那马上的将领一声:“咦?”,单脚踏马鞍便闪开了断矛接近的那一砸!火光之下,竟露出了李兰儿唇染红颜,披头散发的模样。
“女人?”那身穿着棉衣棉甲的西北大汉狐疑道,却愕然发现那女将身穿的铠甲颇为熟悉!
“唐猊甲!”那西北男人双目圆睁!
“你是牛首镇的那个人!不可能!我那日早就一刀杀死了你!“
那大汉将大枪一把抄了起来,抬手便是一招探龙出海,枪尖直取李兰儿!
她却置若罔闻,耳畔只是不断传来侧语……
那一声柔软的声音在耳边炸开:“夫君……你可知道,这是一段什么曲子吗……”
李兰儿绝望的眼神对上了那大汉,他便只觉着周身升起一阵寒意,那出招的速度竟被影响的慢了两分!
“仓啷!“
李兰儿竟是用右手死死抓住了那根枪杆,手腕登时被崩的血肉模糊,那手抓着枪杆紧接着向后一带!
大汉竟是陡然间失去了重心,向前踉跄了一步!
几乎就在那枪杆被抓住的同时,李兰儿左手断矛便朝前猛刺出!
“你说话呀……夫君……说话呀……你说话呀……李兰儿!”
断矛直插前胸,那巨大的力量竟然捅碎了棉甲棉衣而入!
“呃!“不敢置信的大汉望着胸前插着血肉模糊的断矛,手中大枪也滑落在地。
“你本应知道……”李兰儿冷漠的说着。
“什么……“血色登时从脸上褪去的大汉难以置信道,他的眼中生机也渐渐褪去,他艰难地向后支撑着瘫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可那断矛却仍插在他前胸。
“将军?将军!“铁蹄之后,便是漫山遍野的元朝军队,那随后而来的数十名黑马黑甲的精良铁骑正急速入了城内!
“你本应知道……”李兰儿复冷漠的说着,眼神却逐渐涣散。
她终于明白,凤求凰的心情了,她终于明白了,她本应知道……
一时间,不断逼近的元军,汹涌燃烧的房屋,浓烟滚滚的襄阳。
她只觉得这有限的天空正无限的放大,而自己则越缩越小至不再被看见,就如同剩下那长夜大雪里的一抹炭火,正孱弱的燃烧着。
她转身俯下了身子,将身后那具冰冷的,柔软的尸体轻轻的抱在了怀里,无力垂在一侧的右手艰难的抽出了那向后匍匐的大汉胸膛上的断矛。
“你本应知道……”李兰儿冷漠的说着。
大汉喷出一口鲜血,难以置信的看着那女人抽出自己胸前的断矛,他却恍若未闻的看着那嘴上一抹绛红的女将,口中喃喃不知虚弱的念着什么。
“耶律将军死了!是那个女人杀了耶律将军!“最近的一名兵卒怒喝道!握着长剑冲了过来!
“你早该知道……” 李兰儿冷漠的说着。
襄阳沦陷,宋军败了,可是,这与她又有何干呢?
世上若能够爱的人死了,那世界便也死了。
若是当日自己早一步回到家中,她是不是就不会死?
若是当日自己听懂了那琴曲,他是不是就不会死?
“为耶律将军复仇!杀啊!“围聚的士兵越来越多,转眼便来至在五步以内!那名士卒便将长剑攥着向前猛扑过去!
“你本应知道……”
“你早该知道……”
李兰儿的耳边只能听见那低沉的声音,这声音由小变大,由低变高,如同惊雷一般在她耳边一声一声……一声!一声的炸响!
“你本应知道你早该知道你本应知道你早该知道你本应知道你早该知道你本应知道你早该知道你本应知道你早该知道你本应知道你早该知道你本应知道你早该知道你本应知道你早该知道你本应知道你早该知道你本应知道你早该知道你本应知道你早该知道你本应知道你早该知道你本应知道你早该知道你本应知道你早该知道你本应知道你早该知道你本应知道你早该知道你本应知道你早该知道你本应知道你早该知道……你本应知道!你早该知道!你本应知道!你早该知道!你本应知道!!你早该知道!!!“
最先赶来的黑骑顺势抽出长剑,那瘫在地上的大汉却伸手孱弱的呼叫着!
一声剑啸!
突然的视野一仰,李兰儿看到了天空中,好似又开始飞舞那飘洒的雪花了。
曾几何时,自家的院子外也能看到这轻盈美妙的雪花飘过。
可自己却从未珍惜,哦……
对了!
若是这腊月里,嫂子要赶着给哥哥织好棉袄……今天可得多帮衬着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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