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家里养了一条小狗,这对以前的我们来讲,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一个忙碌的家庭,突然增加了新成员,而且是一条需要费心费力去照顾的小狗,当时我们反复论证、考量了很久,最终才决定要养它。
从此新的生活模式开启:一起生活了十几年朝夕与共的儿子寄宿读书,大概每周回家一次;一条浅棕色的出生才一个月的狗子进驻我们的家庭,成了我们屋檐底下的动物。
几番斟酌,我们为它起名“颇”。
颇渐渐在我们家安居,相貌、性情一天天地改变。一个月大的颇清稚雅美,全身毛发蓬松,脸圆,身圆,四肢肥短,眼睛和鼻子一样大,看起来就是三个又黑又圆的点,呈等边三角形镶嵌在毛绒绒的更大的一个圆面上,看它在地上颠着屁股走来走去,往往让人哑然失笑,这根本就是一个玩具呀,一个有生命的可爱的玩具。
每天我给它严格喂食,两顿狗粮,一顿鸡肉红萝卜,狗粮二十颗,鸡肉更是限量,我看屠格涅夫小说时研究了他的养狗攻略,他认为狗养得好的秘诀在于不让它吃太多,所以他的猎狗一般是有上顿没下顿。颇颇在我的节食政策下,对狗生充满了企盼,对食物充满了渴求,特别是鸡肉,一天里所有的梦想、快乐、安慰、享受,尽在女主人为它准备的那一小块鸡肉上面。
樱桃红了,芭蕉绿了,颇颇也慢慢长大。长大的颇颇褪去幼时的稚美,一点点勃发出飒飒英气。身子由圆入方,腿也颀长起来,小圆脸分出了尖下巴和宽额头,眼睛还是黑亮,然顾盼之间的神采,聪慧、俊秀,原来懵懂呆萌的小玩具,现在仿佛注入了灵魂和情感,成为亭亭卓卓知晓人意的狗中少年。一年的快乐相处,我们不再视它为玩乐的宠物,它也毫不客气地跃上沙发,与我们平起平坐。
养颇颇,其实是因了儿子的一句话。中考备试阶段紧张压抑,有一次他从习题集中抬起头对我说:妈妈,如果我们家有一条小狗该多好,写作业的时候,它在我的脚边绕来绕去,想想都觉得很幸福。中考役毕,他考上了向往的学校,我们养了颇颇。
儿子平时住在学校,这样一来既不会影响到他的日常生活,放假回家的时光,又有小狗可以逗趣。独生子时代的孤单,有一只小动物偶尔陪伴也是美好。每到周六,我都会提前告诉颇颇:“哥哥中午要回家了哦”,可能它真的听懂了,那天上午,它往往会显出跟平时不一样的骚动,风不见吹,草不见动,它也要“汪汪”两声。
好不容易挨到晌午,儿子在楼下按响门铃,它立即像子弹般跳射出笼子,连声吠叫,直扑大门。当哥哥的笑脸从门缝闪出,一场狂欢立告开始。颇颇上跃,哥哥俯抱;颇颇雨点般又舔又亲,哥哥闪电似左躲右闪;哥哥采取男孩子对待男孩子的简暴方式推颇搡颇,颇颇兴奋地送上左脸又递上右脸。一人一狗玩成一团,一周的风霜雨雪,一周的快乐欢欣,在相见的一刻减半翻倍。爸爸为颇颇洗澡剪发,妈妈替颇颇煮食捡屎,全在儿子的欢颜里兑回了价值。
小时识字学到“家”字,老师笑着跟我们说:“什么是家?家就是在屋檐底下养一只猪”,那么,养一条狗,养一只猫,也算吧。
想想我少时,家里也养过动物的,是猫。
一天傍晚哥哥从同学处带来一只猫,缩在纸盒里,娇小可怜的样子。我们把它绑在后巷,妈妈捡条小鱼和了粥给它吃,它哀哀地“喵”着,料是在想它的母亲吧。我五六岁一个人去外婆家做客,每当黄昏,也会这样惆怅地想妈妈,想家。
那时我们住在老屋里,这是我度过生命前十八年的地方,宽大敞亮,结构井然,不仅有后巷,还有前巷、花巷,我的卧室靠近后巷,所谓后巷,其实是一条窄窄的半封闭通道,巷墙的外面,就是别人家的院落。
第二天清晨,我很早就被叫声吵醒,一听,原来是新来的猫在叫。初夏的晨风有点清冷,我走过去抚摸它的毛发,又用纸揉了个纸团,系上线逗引它来抓,慢慢地它才高兴了起来。
小猫长得很漂亮,纯白的毛发,黑眼睛红嘴巴,尾巴短短地卷着。妈妈喜欢它,说它是会抓老鼠的好猫。哥哥、姐姐、我,更是爱它,中年时的父亲不苟言笑,但看到小猫,脸部的表情也会柔和下来。白猫伴我度过了后童年、少年时期,那是回忆里多么美好的时光啊,上有父母爱惜,周围有兄弟姊妹相伴,每天自由快乐,生气勃勃。即使偶有的烦恼,也如蓝天里的一缕云彩,风一吹,就散了。放了学,呼朋引伴,从东家串到西家,跳绳、踢踺子,吵嘴、和好,作业只有一点点;再大些,学业重了,心事多了,受不了的时候,在院子找级石阶坐下来,叹一叹气,看一看妈妈种的花,逗玩逗玩小猫,立时轻松了不少。再污浊的水流,如果身边有一个大海,汇进去,又能留下什么痕迹呢。
读大学一年级时,我们还没搬出老屋,假期回家小住,尚能重温往日甜蜜的生活。午夜偶然梦醒,依稀听到父母在花巷小声说话:“猫仔呢?”“上房顶去了...”恍惚间又坠入黑甜乡,黑甜深处,有花香,有笑语,有温暖深厚的爱。
如今,父亲仙逝,母亲渐老,有时她无意间会说到:“你爸爸在的时候...”,心牵扯起酸楚,想想那样花开的夜晚,月华如水,猫儿跳上屋顶,于他们,于我,就是生命里幸福的无法再来的时光啊。
母亲住得离我远,见颇颇的次数不多。平素跟母亲喝茶聊天,我喜欢把颇颇的淘气可爱绘声绘色夸张一番,往往能博母亲开怀。每当遇上颇颇,母亲总要忧心忡忡地叮嘱它:颇颇,要乖,大小便要去卫生间,不能惹细娘生气,要让她开心。依家乡的风俗,哥哥的孩子们都叫我“细娘”,颇颇面前我自称什么呢,想了想,也叫“细娘”吧。以前母亲忧心忡忡地叮嘱着外孙儿,现在轮到颇颇听这些话了。
据说狗只会忠于唯一的一位主人,我日常侍弄它的起居,也相应地得到了这个角色。“唯马首是瞻”,我昂然成了马首。颇颇每天围着我转,我做饭它默不作声蹲在一旁观察我的一举一动;我看书它跳上椅子并得寸进尺地坐在我的膝上,久了不耐烦了还要拱拱我的书,提醒我该替它搔搔痒;午睡时它得了吩咐不敢进卧室,于是咬了小毯子放在门口躺下,一见到我抬手伸脚立马飞快跑进来看一眼,又慌慌张张地跑出去。
颇颇与人对视,眼神澄澈温暖;每每听到悦心的乐音、声响,它会把脑袋微微一歪,眼睛天真无邪带着笑意瞧向声音来处,一如怀着赤子之心未蒙尘俗的艺术家;跑动之后微微张开嘴巴喘气的颇颇,看上去竟似一稚龄孩童咧嘴欢笑。颇颇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自然率真,憨态可掬,让我们百看不厌。
每天出门,颇默然目送;晚来归急,还没上自家的楼梯呢,就听到它切切的迎迓。颇颇像一个容器,盛载着家人的温爱,它又跑着笑着,把爱和欢乐喷洒到每一个角落。
只身在外的夜晚,想着家里昏黄灯光下的小狗,让人心安欢喜。
太阳东升西落,人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家是什么呢?家就是屋檐底下养只小动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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