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宝

又一股寒潮袭来。犹如从远古而来的一支匈奴骑兵，人喊马嘶，汹涌而迅疾。

窗外的冬青树在烈风的压迫下，疯狂地翻卷着密实的枝叶，就像大海里掀起的巨浪，一波落下，一波骤起。

这样的天气，室外的的暖气管下面再怎么暖和，也不会有人在哪里过夜取暖。

几年前的一天，在熙熙攘攘的一个窄窄的步行街上看见他，着实让我吃了一惊。他端着一只碗，走在人群中，目光空洞呆滞。

我感觉他也看见了我。

没有犹豫，我转身快步离开，像躲避新冠病毒一样。

不久之后，听二哥聊起他，说他死了，是有病。

死前，一直住着父母留给他的房子。三间土瓦房，弟兄三个，一人一间。那房子打我记事儿的时候就有，用老年人的话说，可能是土改时候分的。有门无窗户，墙壁被烟熏得漆黑，地面坑坑洼洼。我隐约还记得他老母亲的印象：佝偻着身子，几乎要贴着地了。

认识他，是从他被抓开始。之前好像从没见过他。神龙见首不见尾。

还是生产队的时候。

那时，我还没上学。正和一群扯肚子的小伙伴在路上玩，听说他偷了公家的东西，人家正在抓他。

我们跑去看。

起初，床底下，旮旯儿里，都找遍了，没有。后来，有人一抬头，看见他在屋梁上蹲着。他个子小，屋里黑洞洞的，不好发现。从他家门口的一个小水坑里，用小筢儿搂出来好多机器零件。

他在西华一个林场劳改，天天放羊，还吃苹果。当小偷，让人看不起，但是天天吃苹果，让我暗暗地羡慕好长时间。

劳改回来，依旧放羊，给生产队放。

他给我们讲他在西华放羊的故事，津津有味，神采飞扬。特别是讲到他在林场弄苹果吃的情形，像童话故事一般，引得几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不停地咽着口水，满眼放光。劳改成了他最浪漫的一次人生经历。

后来，没有羊放了，学了理发。

但没多久就不理发了，也许技术没有得到认可。

他怀里常抱着一个收音机，走哪儿响哪儿。乐呵呵地告诉人们明天是什么天气。他像阿Q一样，自己快乐的同时，也给周围的人们带来闲时的快乐，但人们也从心底鄙视着他。

在人们看来，他的确没有什么值得快乐的。

劳改回来，父母已不在。二哥已成家。

起初，他和大哥一起过。

后来，分家了。各干各的，各吃各的。父母在，还有人递来温暖，而兄弟之间只有冷漠。

大哥勤劳，生活丰实，烟火含香。而他，游手好闲，屋冷锅凉。

地种得不像样子，经常听到人们对他的指责和讥笑。

他常给人家帮些小忙，干点儿小活儿，混一口饭。或者串门，到饭点儿了，也不说走，主儿家只好留他吃饭，他也从不客气。包括春节期间。有的人家理解他，可怜他，乐意管他一顿。有的人家只是磨不开面子，和他客套一下，他倒信以为真，端起碗，兀自大快朵颐，不觉半点尴尬。殊不知，人家这顿饭吃得是索然无味。

有次回家，碰上他来串门。

暖气管下面睡着真暖和，他满足而兴奋地说。

他也赶上了时髦，离开村庄去城里混了。

他还是那个样子，乐呵呵的。尽管从时间上推算他应该是老了，但我觉得他还是几十年前的那个样子，没有什么变化。

我留意着市里大小路边的暖气管，哪里可以用来睡觉保暖。并想象他在下面躲避寒冷的情景。

不知道他讨钱的技艺如何，饭馆的残羹冷炙应该比村上人家的饭有味吧。城市里熙熙攘攘的人们，是否让他感觉到温暖惬意。

那天看见他，如果我迎上去，而不是避开……

但我装作没看见，或者不认识，毫不犹豫地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