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术家

作者: 秦时明月_c835 | 来源:发表于2019-01-19 10:12 被阅读8次

    窦斗十五岁的时候父亲死了,在此之前他从没想过父亲有一天会死,结果那一天就真的死了。窦冲石是奉天五爱国术馆的馆长,1932年12月22日上午10点,他坐在武馆正厅里等待一位叫做桥本敏郎的日本武术家的来访。桥本敏郎在中国待了多年,主要工作是在各处与人比拳,他以日本剑术入拳,练了一套左偏拳二十四手,打起来好像一个脑血栓患者,半边胳膊下沉,一条腿老拖在后面,动作歪歪扭扭,手可及地,几乎未尝败绩。所谓右手为剑,前方指路,左手为索,老是搂你脚踝,你一碰他,他就顺势向左一倒,用肩膀去撞你磕膝盖,然后一咕噜爬起站在你后面。中国拳师都叫他左偏郎,后来把郎也去了,直接叫他偏左。偏左在日本不属于左派,也不属于右派,既没有军方背景,也不在民间组织里效忠天皇,就是一个国际主义自然人,来中国不为别的,只为找人打拳。

    前天晚上下了一点雪,两个用人用条扫正在慢慢地扫雪,窦冲石在茶壶里续了点热水,看着,他感到有点寂寞。窦斗的母亲早亡,窦冲石一直没有续弦,一是没有时间,二是他信得过的人越来越少了。

    窦冲石是个共产党员,但是几乎没人知道,即使是至交的拳师,也只知道他是一个天赋异禀的拳手,似乎生下来就应该练拳,然后开宗立派,然后开馆收徒,然后寿终正寝,灵堂上堆满各路人送的花圈挽联。窦冲石练的是八卦掌加满族摔跤,八卦掌是继承的他父亲,鞑子跤是从他母亲那学的,他妈是个满人,记了一套跤的口诀,背给了他,他后来一直琢磨,把这套摔跤的技法融到了掌里头,所以他的八卦掌起手是掌心向下,和一般的双掌承天大有不同。八卦掌本来就阴柔纠缠,加上有时候突然间薅你衣服,脚底下使绊,就变得更加难缠,所以他们都用一句奉天的老话称呼他,叫做粘夹儿。当然这是他小时候的诨名,等他名动奉天,甚至北平也有人知道他的时候,他已经甩掉粘夹儿的诨号,而叫做窦先生了。

    窦冲石没有见过偏左,但是两人过去通过信,讨论过一些武术上的问题,不算有交情,只算有交往。窦冲石讨厌日本人,讨厌到什么程度呢?他讨厌所有日本人,不管是好的坏的,老的少的,原因当然跟日本人在他眼前的所作所为有关,另一个原因是他痛恨所有不请自来的人。但是他知道斗不过,所以不表现出来,隐藏地很深。他对日本武术很了解,所谓知己知彼,但是如果日本人上门切磋,他都一概好茶款待,然后拒绝。赢输都不好看。暗地里他给组织提供场地开会,也训练一些刺客杀手,但是自己从不亲自动手,因为他有家有口,虽有国仇,没有家恨,犯不着以武犯禁,拿自己的生命冒险。窦冲石是个情商很高的人。在通信中他知道偏左有很高的武术修为,也有文化,这么多年在中国口碑不错,得饶人处且饶人,没有给人带来致命的伤害,是个拳痴而已,但是他还是从不把对武术的真知灼见说与他。他从孔孟之道说到反清复明,从武林掌故说到儒释交汇,就是不谈实际的功夫。这天早晨他备好了茶和点心,也准备了沟帮子烧鸡的礼盒,坐在正厅的主人位上等偏左,背后是他亲手写的大字,左边是“冲淡”两个字,右边是“不斗”,包含了他和儿子的名字,其实窦斗的斗是念上声,意思是只有一斗的功夫才学,就可以了。

    偏左上午十点如约而至,带了一个男孩子,男孩十五六岁左右,光头,极瘦,大冬天只穿一件灰色布挂儿,窦冲石以为他是独自前来,看见还有个随从有点意外,因为没有给人家备礼。偏左身穿深蓝色的中式棉袍,稍有点肚子,脖子上围着狐狸皮的围脖,脚蹬高要儿的黑色牛皮皮靴,里面续的羔羊毛露出一圈白边儿,乍一看跟家道殷实的中国长者一模一样。两人寒暄之后,偏左用标准的中文说,窦先生,我早有耳闻你不跟日本人比武,其中苦衷我也深表理解,你在信里跟我兜了不少圈子,我也能理解。所以我今天来不是要和您过手,我所为只有一事,听说您手里有一册山影一刀流的剑谱,那是我们的家的东西,我想拿回来。窦冲石说,先生说笑了,我是一个普通的中国拳师,怎么可能有您日本国的剑谱?偏左说,藤野少佐五天前死在南市场附近的胡同里,他是在下的不肖徒弟,从我这偷了这本剑谱逃走,因是军界中人,我拿他也没什么办法。这本剑谱记载的是一套邪剑,传为刺客所练,练成之后据说可以生成一个影人,若是男人,则影人为女,若是女人,则影人为男。影人有形而无质,无声无息,决斗时却可用剑偷袭,每杀一人,影人则得一点主人之内质,最后主人死而影人存,之后影人就遁入茫茫人世,无从辨查,所以我们称其为“移”。祖上不许我们练此移术,但是剑谱一直未被毁,因为确是精妙武术,没人舍得。我知道兄台和共产党过从甚密,藤野之死多少与您有关,这也没什么大不了,人各有志,我只是作为山影一刀流的后人,必须要把这套剑谱拿回来。作为交换,我向兄提供三百斤珍贵药材,兄可自用也可与于同仁,药材现在就在大门外,望兄首肯。窦冲石用了很短的时间去思考,在他一生中很少有这样高强度思考的时刻,心知是个大抉择。剑谱在他手里,他也翻看了,虽有图画,可是重要的是心法,心法都是日本字,他不能理解,也没当回事儿,他并未想到这一本如此重要的书,以为只是徒弟顺手从尸身上拿的,看来藤野是未及练,真是好险。眼前这个人光明磊落,和盘托出,而且这东西确是人家家传,应该还给人家,可是他是日本人,万一哪一天他回过味来,把这个东西传给日本敢死队或者刺杀团,遭殃的一定是中国人。况且一旦认了,就等于承认自己和组织的关系,不是不想磊落,是确实不能。窦冲石说,尊下所说种种,在我听来如同天方夜谭,我一生习武,为的是强身健体,往大点说是与天地相知,您所言的移术一我不信,二来我从未见过这册剑谱。我是普通市民,对政治从不感兴趣,更不可能与共党有瓜葛,我的所有弟子入门的第一课,就是我教他们什么叫不党不群。谣言止于智者,先生的故事今日可以收束在此。

    窦冲石说完,扬手示意看茶,坐在偏左下首的男孩突然跳起,两步窜到窦冲石近前,伸手抓住他的衣领说,拿来!窦冲石纵横关外二十载,从来没让人抬手就抓住衣领,其动作之快,如同子弹。窦冲石处乱不惊,不去拿他的手腕,而是以身带掌直点他的腋下说,少侠喝茶。少年向后一弹,跳出两丈站定,从背后掏出两把短刀,长约一尺,宽约两寸,双刀一碰,说,拿来有用!窦冲石从椅子上站起说,我确实没有。少年再又欺身而来,这次窦冲石有所准备,避开他的左手刀,伸双手掌心向下拿他手腕,他这一套八卦掌法,只要让他摸到衣服边,就很难脱身。这时他只听到偏左一声大喊,莫要无谓结仇!只见少年的身边突然出现一个等大的女子,穿红袄,梳两个圆形发髻,也使双刀,从侧面向窦冲石扑来,窦冲石说,难道真有次妖术?他向后急避,没想到少年此时已经转到他身后,一刀斩下他的头颅,女子咯咯一笑,把头颅一踢,直踢到院子边的雪堆里了。

    窦斗到家时,父亲已死,凶手也已逃走,除了父亲,还死了一个想要拦截他们的老用人,被双刀在前心穿了两个窟窿。两担子药材摆在家门口,可是谁也救不活了。家道迅速败落了,他是独子,如今父母双亡,家产被几个年长亲戚瓜分,有一家叔嫂较好,给了他一根金条,让他自寻生路。窦斗自小学过一点武术,但是他兴趣不大,他的兴趣在于读书,窦冲石也尊重他的选择,没有逼他继承家学,毕竟还有不少徒弟可以教,而且武术之道,总有危险,也毕竟不是新社会的主流。另一个在场的用人看见了比武,也听到了关于剑谱的谈话,但是对其中意思不甚了了,一会说来者是两个人,一会说是三个人。变卖家产时在窦冲石的藏书中并没有找到这本日本剑谱,书房已经被人翻得一片狼藉,想来是被人拿走了。窦斗掂量了一下目前的处境,在奉天已经没什么意思了,反正家已经没有,在哪都是一样,虽在热孝之中,他还是打点行李,坐火车来到北平。北平有不少大学,他想勤工俭学,以后靠知识混饭吃,他在奉天读到高中二年级,努力一下也许是可以考上的。

    从北平火车站下车,他在月台上买了一只烤红薯吃,冬天里的红薯特别甜,窦斗吃完一个,又买了一个。他忽然想起母亲,他对母亲的印象已经模糊,只记得她手里常拿一只大花碗,里面乘的是给他吃的东西。父亲一生都在忙碌,时而打拳,时而伏案,他不敢去打扰,在他记忆里,他主动找父亲说话是极少的,都是父亲把他叫到近前,问一些课业的情况,然后指点他几句,通常都是他能够想到的。他拿着红薯向着出站口走,一个带黑色礼帽的男人手拿一张报纸碰了他一下,他的红薯差点掉在地上,男人说,不好意思啊。他缩了缩脖子没敢答言,男人说,你来北平做什么?他小声说,来念书。男人说,哦,你不想报仇吗?他吓了一大跳,抬头看男人的脸,见方的下巴,留着八字胡,右边眉毛上有一条竖着的伤疤。男人说,窦先生是我们的同志,因为怕给你们惹麻烦,我们没去祭奠,万望海涵。窦斗不想和他说话,想赶紧从月台走出去,他嘴里说,没事没事,迈起步子快走。男人拉住他的胳膊说,别忙,窦先生身死多少和我们有点关系,这是我们的一点意思,聊表心意。说着从兜里掏出两封大洋,交到窦斗手上。窦斗说,我不认识你,我不能收。男人说,我和令尊共事多年,我对他的人品功夫都极为敬仰,虽然他不是彻底的信仰者,但是他所做的贡献却是相当实际的。关于报仇一事,我们已经开过会,决定无论多么困难也要实施,你不要担心。窦斗说,我不想报仇,如果你们有这个打算是你们的事情。男人说,为什么?窦斗说,我们家里已经决定了,一是按规矩,对方不是靠人多取胜,让人打死了是没办法的事情,二是我不会武术,即使会也打不过人家,我爸都输了,我再练三十年也不行,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说,我还有别的追求,不想这辈子就琢磨这件事。男人说,你有什么追求?窦斗说,具体我还没想好,我到北平来就是要把这件事想清楚。男人说,你说得也有道理,我也不强求,但是因为对方是日本人,这个仇我们还是要报的,就算有一天他跑回日本,我们也要追到日本去。说着他从怀里拿出一册线装书说,这个给你。窦斗说,你一直给我东西,我说了我不要。男人说,日本人那天就是来要这个剑谱,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把这个剑谱归还给你。窦斗说,咦,这东西怎么会在你手里?男人说,你家那个用人,唯一的目击者,是我们的人,这件事令尊也不知道,他看见两方相斗起来,就抢先一步把剑谱藏了。窦斗说,老金,你们的人?男人说,对,他在你家十年,十年都是我们的人。令尊为此身死,这个东西你还是要收下。窦斗说,你们留着不是更有用吗?你们不用开会讨论一下吗?男人说,我们用不着,鉴于令尊的经历,我们以后都用手枪了。窦斗还想说什么,男人已经把大洋和剑谱都塞到他怀里,扭头快步走了。

    窦斗这就在北平住下了,住在北京大学旁边的一家旅馆里,包了一间屋子。他有一根金条和两封大洋,在这过个一年半载是没有问题的。给老板现钱的时候,他才知道这些大洋是多么有用,北平不比奉天,百物昂贵,连一个灯泡都比奉天贵一倍,想想那个方脸男人,还真是他爸的好同志啊。时候已经到了33年的元旦之后,因为北大正在放寒假,所以里面的学生不多,他去逛了几次,真大啊,像个大公园。住了三个礼拜,他上午在房子里看书,下午去逛旧书店,天气好的时候,骑个自行车在胡同里瞎转,故宫里没有了皇上,总统府也没有了军阀,蒋委员长的老巢在南京,北平是一方文化之地。窦斗看报纸知道,日军已经攻破了山海关,他吓了一跳,几乎怀疑日本人是追着他来的,第二天的报纸又说,傅作义将军发表声明,不会让日本人再前进一步,他们已在长城布防,配以德国造的机枪,北平市民可以安枕无忧。窦斗才想起来长城他还没去爬,看来一时是没法去了。寒假过后,北大复课,一切都像过去一样正常,校园里的男女学生好像清风一样干净,窦斗忽然明白了一点,北平人不知道日本人什么样,也从没想过自己落在日本人手里,不像他这个从奉天来的,自小就学了日本语,街上遇见日本人都贴着墙走,他是很关心时局的,每天买三种报纸看,这一点上他自信比大部分北平人成熟。

    他开始到北大旁听各门课程,想选个适合自己的专业,来年参加入学考试。听了一个来月,他确认了自己过去的想法,他要考北大中文系,之后干什么还不清楚,但是至少想做一个文化人。不过有一点窦斗是一直保持着从小的习惯,就是每天早起去未名湖畔站桩,这是窦冲石唯一留给他的玩意儿,他不想丢了,而且他发现站桩有利于学习,早上站一会,一天神清气爽,看书不累。八卦掌和鞑子跤都没站桩这个东西,但是窦冲石觉得站桩能够养心养眼,所以早年间用几手八卦掌换了一套站浑圆桩的法门。那本剑谱他根本没有打开过,一直包在一件过冬的皮袄里头,藏在柜子紧里面,以他的判断,武术家的东西迟早要消亡,就说他现在的生活,和过去在家里好像完全两个时代,北大的老师讲的是民主和科学,武术和这两样都一点不沾边了。

    虽然旅馆也包伙食,但是因为手头不是特别紧,窦斗有时候自己也改善一下生活。这天晚上他在附近吃了一屉烧麦,两张馅饼,往旅馆溜达。到了旅馆门口,发现围了一群人,一个和他年纪相当的小姑娘正在练把式,女孩穿着一身儿红,梳两个啾啾,系着红头绳,浑身上下只有一双鞋是白的,雪白,往空中一踢,好像肉团团的雪球。他看了一会,以他粗浅的武术知识,知道打得是极普通的六合拳,只是因为身段柔软,所以煞是好看。女孩练了一趟,把汗一擦,双手抱拳说,献丑献丑,小女子到贵地不是为了挣点散钱,其实是为了寻我失散了的哥哥,我哥哥长脸大眼,常年穿蓝色布衫,我们俩一起来了北平,一天早上起来他就不见了,他武艺高强,擅使双刀,说着从包袱里掏出两把短刀,就这么一样两把刀,我想他也没什么别的挣钱的本事,可能也跟我一样,只能卖点武艺,如果哪位看见了,一定好心相告,小女子感激不尽。众人看女孩不练了,就陆续散去,窦斗也踱步回了旅馆自己的房间,洗漱完毕,上床看书。晚上大概十点钟光景,他关灯睡觉,刚一睡着就开始做梦,他梦见家里着了大火,厨子用人都往外跑,只有他爸还在火里,他扯着嗓子大哭,喊爸,爸,窦冲石灵机一动,一跳跳进了院子中央的水缸里。等火烧完,他跑到水缸边也看,窦冲石已经不见,水缸里飘着一张信纸,上面写着窦冲石给他的遗言:没出息不要紧,一天三顿饭要吃全,切记切记。他想起今天中午忙着逛琉璃厂,少吃了一顿,心下内疚一下醒了,他发现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正坐在他的书桌前看书,这可把他吓了一大跳,在被窝里没敢出来,也没敢吱声,他闭上眼睛又睁开,男人还在,他才知道不是梦。男人发现他醒了,转过头说,做噩梦了?窦斗说,你是什么人?男人说,不好说,简单说来,我是你的仇人。窦斗说,你是偏左?男人说,正是。你这本剑谱是哪来的?窦斗说,这我不能说。偏左说,想来是共产党给你的,确实是货真价实的剑谱啊,一页不缺。窦斗脱口而出,那你赶紧拿走啊。偏左笑说,你倒蛮大方,和你父亲性格完全不一样,这个剑谱在我手里二十年,我没看过,藤野拿到了手,但是没来得及练就死了,只有我那个小徒弟,小津偷练了,结果惹了巨大的麻烦,你说我要它有什么用呢?窦斗想明白了,一定是那个小津杀了他爸,他说,小津在哪?偏左说,小津已经没了,今天你看到的那个女孩,就是小津。窦斗糊涂了,说,你这是啥话?日本人都这么说话?偏左说,一时跟你说不明白,你下火车,我就跟上了你,共产党也跟上了你,他们给你剑谱,其实是为了钓鱼,引我出来,现在这个旅馆的周围有不少他们的人,我来一趟不容易,所以长话短说。那个女孩叫津美,是小津的影子,小津没有了,她就是真身,可是她一直以为小津是他哥哥,所以一直在找他,她不能理解这其中的奥秘。她这样实在痛苦。剑谱的最后一页写了,所有影子最后都犯这毛病,他们隐入人海,一生都在寻找自己的真身,无休无止,所谓邪术,正是在此。说到这里,偏左长叹了一声说,我一生痴迷武术,不问恩仇,没想到到最后,还是不能得免,我要回日本了。窦斗说,那那个女孩怎么办?偏左说,实话说,她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也不清楚,她的痛苦到底算不算得痛苦,我也不知道,但是有一点我是知道的,一般人是杀不死她的。窦斗说,为啥?偏左说,她是人形鬼身,换句话说,她是个鬼啊,只是她自己不知道而已。不过这剑谱的最后一页也写了,有一种方法可以消灭她。窦斗说,什么办法?偏左说,一句日本咒语,在她睡着的时候在她耳边念。日本语念做春雨のわれまぼろしに近き身ぞ,翻译成中文的意思是春雨细蒙蒙,我身近幻影。这句要用日本语念,念完之后,她就会意识到自己是鬼,然后化作飞烟。小窦,我本不想杀你父亲,我把这句话交给你,也算了了我一桩心愿,到底怎么办,你自己决定。说完,偏左从兜里掏出火柴,把剑谱烧了个一干二净,然后用推开木窗,跳了出去,哒哒几声,不见踪影。

    第二天窦斗就搬了旅馆,从北大的西门附近搬到了东门附近。几天之后,他在报纸上看到,著名日本武术家桥本敏郎在旅顺登船时,被人用手枪打死,桥本本能地用左手格挡,子弹穿过手掌,打中了心脏。行凶者跳海逃走,未能就捕。几个月之后,他参加了北大的入学考试,他顺利考取了,成为了北大中文系的一名学生。毕业之时,炮声隆隆,日本人攻入北平,天津失守时他已离开北平,几经辗转,到西南联大给闻一多先生当了助手,主要工作是研究唐诗,其实所作工作几近图书管理员,闻先生要什么书,他便找来,有些书闻先生无暇看,他便先看过,然后提纲挈领地给闻先生讲讲。因为他懂日语,所以日本典籍方面倒是帮了不少忙。闻先生死后,他哭了一夜,第二天升任讲师,因为口才平庸,所以学生寥寥,课上半数人都在大睡,幸而那时西南联大较为宽松,兵荒马乱,他也一直这么待了下来。他一生不婚不娶,不求有功,但求无过,除读书教书之外,最大爱好便是站桩,随着年龄增大,越站越久,早晨站,晚上也站,过了四十岁之后,夜里边站桩边睡觉,睡得极香。站桩时,父亲的仇,闻先生的死,国家的离难,都与天地相融,觉得自己的身体也恍惚不可见,所谓庄子所言:吾所有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

    建国之后,他回到北京,进入重建中的北京大学任教,还是教唐诗,几次运动中,都未受冲击,父亲和老师都是烈士,历史再清白不过,无党无派,无名无权,停课时就回家看书,复课就按照课表上课。牛棚中关着不少大师,有时他做点饭给人送去,若是别人,可能还有点问题,见是他,也没人说什么,知道他为人比菜汤还要清淡,完全是人道上的考虑,绝无别的意思。1969年冬天,北大里突然出现了不少告示,上写着:寻一武术家,年约五十岁,常年穿蓝色布衫,使双刀,爱动武,说中文有日本口音。早年曾去东北,后在北京大学附近失踪。知情者请与某某办公室联系,知情不报者经查属实,严惩不贷。窦斗在告示前站了半响,低头走了。第二天他包了点饺子,送去牛棚,见一大师将饺子直往喉咙里送,便问到:您听说学校了最近的告示了吗?大师倒了一口气说,知道,寻武术家。窦斗说,我看上有红头,是个啥意思?大师小声说,听说找人的就是那位权倾朝野的女人,早年把她哥弄丢了,莫当事,也许是更年期紊乱,让她找吧,比闲着弄别的好。窦斗点头,把饭盒收了走了。

    转过年来春节后,权贵女人要来北大看戏,戏里有文有武,武占百分之七十。窦斗跟院里申请,想看这出戏,他极少摆资历,这次倒用了,说想坐在前排,看得清楚,院里向学校汇报了他的要求,学校把他重新简单政审了一下,批准了。这天早晨,窦斗在未名湖畔站桩,站到中午,他睁开眼睛看了看远处,奉天已叫沈阳,怎么眺望也看不见了。他想起小时候父亲教过他一套简单的八卦掌六十四手,没有复杂变化的那一种,只有六十四个姿势。他以为他早忘了,可是一练起来,发现记得大半,他就打了下来,中间忘记的就跳过。距离上次打这套掌已经过去四十年,打完之后,他出了一身的汗,庄子所言的无我已经不可能了,他确凿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像温泉一样冒着热气。

    晚上八点,戏开始了,他坐在权贵女人的后一排,女人头发花白了大半,梳着五号头,身板笔直,后背很少靠在靠背儿上,一看就是练家子。中间的时候一个使双刀的武生跳上来,和人打斗在一起,窦斗听见女人跟身边的校领导说,这人不行,刀还在胳膊外面,没练到里头去。到了戏的后半段,文戏多了起来,女人的身子轻轻晃了几次,终于在一大段唱词中间睡着了。窦斗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哈着腰挤过一条条腿,到了女人的身后,他伸着脖子在女人耳边轻轻说:春雨のわれまぼろしに近き身ぞ。女人旋即醒了,回头看他说,原来如此,你这个狠心人,真是苦了我啊。话音刚落,女人化作一缕飞烟,被人群的热浪一鼓,到了戏台上盘旋了一圈,然后踪迹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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