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下午。
〔北京东直门内杏花天茶馆。
〔舞台样式同第一幕。
〔悠悠的,马蹄声、鞭声、行车声、流水声、划桨声飘过;隐隐的,八角鼓、什不闲或莲花落小曲飘来,依稀听到一句,嘶哑苍凉:“老天何故困英雄……”
〔秋凉中的杏花天多了几许肃杀,远处岸边的芦荻槐柳泛黄了, 小船也似乎少了些许。斜对过不远处,“醉桃源”仍在,依然是红色布二三尺许,垂于门端,旧了,依然是门灯高挂,大书“鸿禧”二赤字,破了。
〔杏花天生意清淡, 依旧摆开4张桌子,却只有一位茶客,那是正欲南归、偶然驻足的顾贞观。
〔女老板杏花儿,早没了从前那一丁点水灵劲儿,此刻,她正和顾贞观闲聊。
杏花儿:(看着顾贞观的雨伞)这位先生,要去南边?
顾贞观:回老家。
杏花儿:哦! 看先生这做派,像南边人。先生贵乡宝地……
顾贞观:江南无锡。
杏花儿:好地方! (眼尖见客来,急上前)您请坐!
〔一个女人头戴围巾,自外走来,她是吴文柔。
吴文柔:(怯生生)我能买碗茶吗?
杏花儿:瞧您说的,巴不得呢!
顾贞观:(耳熟,一看)是……吴家小妹!
吴文柔:(惊喜)三哥!呀,相府的人说你失踪了……
顾贞观:(微微一笑,看着吴文柔)你这是……
吴文柔:(摘下围巾,叹息)随丈夫回常州。
顾贞观:杨典籍老家有事?
吴文柔:(复叹息)革职还乡。
顾贞观:(一惊)怎么回事?
吴文柔:这还是万幸的……
顾贞观:犯事了? 杨典籍这样的老实人……
吴文柔:唉!前些日子皇太后驾崩,我丈夫胡里胡涂,在前门外剃了个头……
杏花儿:(边冲茶边插话)得,犯了国丧!
吴文柔:判了杀头罪……
顾贞观:(噌一下站起)岂有此理!
吴文柔:三哥别着急。后来央人求情,改判流放尚阳堡。还没启程,惊动了皇上。皇上说,算了,杨典籍是个书呆子,让他回老家得了!
杏花儿:皇上放了一马。嘿!没影儿的事儿,瘸子屁眼儿──邪(斜)门儿!
顾贞观:(忽然想起)哦,你哥哥,汉槎……他,没来送行?
吴文柔:(半晌无语,戴好围巾,付铜钱,端起冲好的茶,走了几步,而后回头,一脸漠然)我们没告诉他!(复低头行去)
顾贞观:(猛然大喝)你回来!
〔吴文柔猛然止步,愕然回望。
顾贞观:你鄙视你的胞兄?(沉痛地)他是变了,变得谁都鄙视!可是,(高声)你不能!
吴文柔:我不能?(有顷,针锋相对)你是他的知己,你不是也离开纳兰相府了吗?京城人传说,顾贞观和吴兆骞割席绝交了!
顾贞观:(摇摇头)没有绝交,只是分手。
吴文柔:因为鄙视,所以分手!
顾贞观:(叹息)其实你我都没有资格鄙视他,因为你我都没有去过宁古塔。
吴文柔:(沉默良久)三哥,我先走了。(低头走下)
〔一阵喧闹声。佟爷和钮爷、德爷和那爷结伴而来。
杏花儿:(赶紧上前招呼)几位爷,可有日子没来小店了!
德爷杏:花儿,我们都老了,你也没那水灵劲儿了!
杏花儿:还水灵呢? 老帮子了!
「老帮子」:方言,对“老家伙”不太尊敬的称呼。
可能类似于上海话中的“老菜皮”。
〔4 位爷落座。
佟爷:(看着顾贞观)这位爷有些眼熟,敢问……
顾贞观:(看着佟爷也眼熟)姓顾……
佟爷:顾梁汾顾先生! 哎呀幸会!
众爷:顾先生,您老好哇!
佟爷:顾先生,有骨头的人! 哦,这是,(一一介绍)钮爷,德爷,那爷……
钮爷:(介绍)佟爷!
顾贞观:好多年了! 幸会,幸会!
佟爷:可不是幸会吗? 命大呀! (自嘲)佟大佟大,阎王都怕!
钮爷:顾先生您不知道,就是那年,我们在这儿说了几句对皇上不恭敬的话, 佟爷和我都给判了罪,关在牢里,还真有些年头儿!俸银禄米,也给削(读xiāo)了!
顾贞观:怎么? 对旗人也……
佟爷:还好,要是汉人,嘿,便宜你……也得尚阳堡、宁古塔!
德爷:(猛然触动)哎,说起宁古塔,我倒想起当年那个吴兆骞,听说今非昔比了!
那爷:屎壳螂变知了,一步登天!
佟爷:顾先生,您和吴兆骞的事儿,京城里有传闻,都夸先生是好样的!
钮爷:听说那吴兆骞简直就是个马屁精!
德爷:那是对上头!遇着平头百姓,他狐假虎威,谱大着呢!那三孙子,整个势利小人!
佟爷:您说像吴兆骞这等文人,怎么跟“醉桃源”那帮窑姐儿似的!
〔众人望着斜对过,乐了。
佟爷:窑姐儿卖肉,文人卖心;窑姐儿巴结,文人奉承;窑姐儿无情,文人无行!
德爷:还都少不了一个钱字!
钮爷:呃呃,也有不一样!
德爷:啥不一样?
〔老小孩悄然行来,他同样老了。
老小孩:(忽然上前)哎,哎!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数板)打竹板,响连天,在下凑热闹,爷们儿听我言! 一个是明码标价,一个是道貌岸然;一个盼着金盆洗手,一个惦着年年升官; 一个人老珠黄不中用,一个越是骨董越值钱! 因此上,不一样,女是女来男是男!一个卖肉有个够;一个卖心没个完,没个完!
钮爷:老小子,把我的话全给刨了!
〔众人轰然大笑。
顾贞观:各位未必熟知吴兆骞。沧海桑田,世事难料,那层出不穷、花样翻新的谄媚、倾轧、猥琐、骄狂,既自轻自贱,又趾高气扬,岂止一个两个文人! 说实在话,宁古塔是个摧毁志气的地方,是个剥夺廉耻的地方,宁古塔把人变成牛羊,变成鹰犬!如果你我都在宁古塔,谁能保证自己不是畜牲?
〔众人一时无语。三声锣响。内声:“关城门啰! ”
〔顾贞观付钱,拿起雨伞,对众人点一点头,悄然走去。
佟爷:是不是我们把吴兆骞说得忒(读tuī)寒碜了?
〔安图与吴兆骞进来。
安图:掌柜的,刚才有没有一位先生,四十出头,带把伞,南边口音……
杏花儿:江南无锡人?
吴兆骞:对对!
杏花儿:刚出城。
〔吴兆骞拔腿欲走。
安图:(一把拉住)关城门了!
〔吴兆骞乖乖地站着。
〔几位茶客在低声议论。
佟爷:(猜测)这人像是安总管,那人是吴兆骞吧?
钮爷:佟爷,咱们那案子准是这奴才干的好事!
佟爷:可咱们无凭无据,也惹不起人家。
钮爷:说得也是!
佟爷:(上前)你们在找顾贞观?
安图:没错!
佟爷:这位想必是吴兆骞吴先生?
吴兆骞:(很有身份地点点头)不错!
佟爷:(蓄意发问)还记得当年就是从这儿出城,到宁古塔的吗?
吴兆骞:(记忆的钩沉)你是……
佟爷:当年的茶客。
钮爷:佟爷!
〔安图亦打开记忆, 端详着眼前几位,没有言语。
〔杏花儿和老小孩也很感意外,一旁嘀咕着。
佟爷:敢问吴先生在明中堂府里效力……
吴兆骞:(打着官腔)眼下嘛,设馆教书,往后呢……
佟爷:相爷没给先生谋个闲官?
吴兆骞:(看着安图)这……
安图:(肯定地)这官是一定要给的!
〔这话一出口,吴兆骞立时神气起来,众位爷却顿时改了神态,变得稔熟而亲切。
德爷:(试探)不知去哪个部?
安图:(一笑)还没定准呢!
那爷:(迎合地)听说过“富贵威武贫贱”6字口诀吗?
〔吴兆骞不屑地摇摇头。
那爷:户部富,吏部贵,刑部威,兵部武,礼部贫,工部贱,合起来叫“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
德爷:(出主意)我看是户部好!
那爷:我看是刑部强!
钮爷:我看中吏部!
佟爷:礼部也凑合!
吴兆骞:(浑身舒服)中,中,都挺打腰的……
「打腰」:东北方言,形容提气、风光、吃得开等。
〔一声马嘶。徐乾学与文士甲走来。
〔杏花儿又笑脸相迎。
文士甲:不要茶,要酒!
安图、吴兆骞:(发现徐乾学,惊讶)徐大人,您怎么……
徐乾学:(略不加意)哦,路过,有点儿饿了!
〔文士甲打开刚刚零买的羊头肉、羊腱子。
徐乾学:汉槎,来,尝尝!
〔吴兆骞诺诺连声,坐下,略尝些许。
安图:(凑了过来,却站着)徐大人,恭喜大人高升左都御史……
〔吴兆骞一听,颇吃惊,急起,欲行礼……
徐乾学:(按住吴兆骞,复对安图)相府总管,消息快呀! 哎,你也尝尝。
安图:那多不合适!(依然站着,却举箸夹肉,凑趣地)听我家老爷说过,这玩意儿味道最美,又说是古人造字,从羊字旁的都是好东西,美呀,善呀,祥呀……
徐乾学:(冷冷地)也未见得吧?劣等叫差,也从羊,疾病叫恙,别来无恙的恙,也从羊,羞耻的羞,寒碜,也从羊,先头说的差字,又读差(chai 阴平),当差的差,差役,有什么美的?当然,给明中堂当差,那是美差!(斜睨安图)
〔安图颇尴尬。
吴兆骞:(满脸堆笑)徐大宗师咳唾珠玉,考据大家,轻轻一嘘,就是半部《说文》! 论起学问,唐宋以来,只有一人可以比肩……
徐乾学:(颇有兴趣)哪一位?
吴兆骞:(一脸虔诚)理学大师朱熹朱夫子!
徐乾学:(笑)汉槎,你这一说,我倒想起一桩怪事。当年我第一次到庐山,游白鹿洞书院,朱熹朱夫子讲学的地方,一进门,就有异样的感觉,唔?这地方我来过!
吴兆骞:哦,可真奇怪啊,有夙缘?
徐乾学:嗯!那样熟悉!我一一指出曲径、回廊、山水走势,无不应验!这时候,我耳边响起一个声音,“晦庵先生,别来无恙”! 我四下一看,没人啊! 晦庵,不是朱熹的别号吗?我忽然明白了,我是朱熹转世!
吴兆骞:(一拍大腿)对呀! 徐大宗师前世是熹朱夫子! (一揖到底)子朱子!
安图:(讨好)徐……朱夫子,子朱子,您一定未卜先知!
徐乾学:(挑逗)怎么? 你想算命? 问个前程?
安图:(点头哈腰)请大人指点!
徐乾学:(沉吟,有意作弄)你写个字吧!
安图:(自语)写什么呢?(看见杏花儿来回走动,写了个“女”字)
徐乾学:(一看)一个“女”字……(猛然拍案)大凶! 大凶!
安图:(大惊)大人!
徐乾学:“女”,“安”字无头! 你要掉脑袋了!
安图:(木然)咋办?
徐乾学:先回莲花泡子躲起来! 立马回去!
〔安图浑浑噩噩走了。
徐乾学:白云苍狗,陵迁谷变,狩猎的人掉进自家布下的罗网,明珠让他的同党给参了!
「陵迁谷变」:高岸为谷,深谷为陵。言易位也。简作“陵谷”。
吴兆骞:(大惊失色)啊? 因、因……什么?
〔众茶客都竖起耳朵,连杏花儿和老小孩也不闲聊了。
徐乾学:弹劾明珠八大罪状!其中有一条,还和你有关呢……
吴兆骞:(吓得脸白腿软)我,我,我……(一下子出溜到地上)
〔文士甲把吴兆骞扶起。
徐乾学:明珠把你放归的赎金,当初几十家捐集的赎金,上万两白花花的银子,一口吞了!
吴兆骞:(喃喃低声)他说入了国库……
徐乾学:皇上震怒呀!说明珠靠讲情邀买人心,巧取贿赂,大奸似忠,祸国殃民,当场就把他的武英殿大学士给免了!嘿,横财惹祸啊!
吴兆骞:(冷汗淋漓,下跪)大,大人,您拉兆骞一把,您有力量……
徐乾学:知道真情就有力量。起来! 你是回莲花泡子,还是跟我回南城?
吴兆骞:奴才跟大人回南城! (站起,卑微地)哦,大人老家昆山,奴才老家吴江,两地相距不过百十里……
徐乾学:(悲悯)毕竟是江南同乡!走吧!(走出杏花天)
吴兆骞:(躬身侧立)是,是,是……(尾随徐乾学和文士甲而行)
徐乾学:(忽停步,愣神)听,什么声音?
〔隐隐的琴声。
〔纳兰性德画外音:“古往今来,普天下只有3篇真文字!汉朝李陵《与苏武诗》,晋代向秀《思旧赋》,当今顾贞观《金缕曲》! ”
〔云姬的歌声:“……词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
吴兆骞:(茫然)没有呀!哦,是水流声,划桨声……
徐乾学:(谛听)不像……
〔天幕上,顾贞观飘然前行。一束白光追逐着顾贞观。
——剧终
刊于剧本文末
清廷毒设珊瑚局, 科考翻成文字狱。
吴中才子判流刑, 河汉泛槎梦难续!
尘埃落定赴荒榛, 运河一望水粼粼。
挥斥京师野茶馆, 豪气欲开北地春。
暮锣夕柝(tuò)都门闭, 闭门推出谪边人。
谪人心系旧时雨, 高山流水顾梁汾。
国士救贤甘坐馆, 秋复春兮寒复暖。
寸心百结向毫锋, 犹觉情长笺纸短。
金缕曲成风雨狂, 顿教公子泪沾裳。
遍览古今真文字, 普天之下祗三章:
河梁生别留长恨, 山阳死友怅空茫。
绝调千秋神鬼泣, 誓返汉槎归故乡。
太傅明珠方宴客, 巨觥在手向西席:
为救至交当满斟, 遑论素来无滴沥。
梁汾慷慨尽壶觞, 那管酒馀人辟易。
屈膝转来白发新, 朝祈暮祷向斋壁。
飘茵落溷(hùn)也悠悠, 鼎鱼幕燕几经秋。
泪尽三千六百日, 天声响彻水边楼。
绝塞生还吴季子, 欲折花枝好唱酬。
孰知一枕三春梦, 形神两异说还休。
豪气换成市井气, 清流变作泥沙流。
对此故人终失语, 愁绪满天纷若雨。
迍邅(zhūn zhān)坎坷廿余年, 赢来东水向西注。
知己缘终无恶声, 都门独饮黯然惊。
旧时衣履旧时路, 空名料理作远行。
一朝分手几多思, 但有感伤无涕泗。
宁古塔原万劫渊, 霸才折节蛾眉死。
夺胎换骨得馀生, 几个依然千里骥!
从来忠恕即宽容, 推己及人身置地。
噫吁呼!
梁汾只识远山长, 焉知知己在身旁?
公子真情涵四海, 肝胆高悬照上苍。
诗成邀月每同咏, 酒熟浮杯无独尝。
如斯风雅世间少, 宛转流波同浩淼。
同声相应同类从, 游子直可天边老。
盗跖(zhí)孔丘安在哉? 抹尽浮名归去来。
曾伤举世鲜知己, 应料庸人多忌才。
白云苍狗一例幻, 秋丛认取晚花开。
「珊瑚局」:(推测)珊瑚喻才俊,因此“珊瑚局”即指后句“ 科考翻成文字狱”,导致文人受迫害。
「柝」:古代打更用的梆子
「飘茵落溷」:“飘茵堕溷”比喻由于偶然的机缘而有富贵贫贱的不同命运。亦多指女子堕落风尘。亦作“ 飘茵落溷 ”、“ 飘茵随溷 ”。
《梁书·儒林传·范缜》:“ 子良 ( 竟陵王 萧子良 )问曰:‘君不信因果,世间何得有富贵,何得有贱贫?’ 縝 答曰:‘人之生譬如一树花,同发一枝,俱开一蔕,随风而堕,自有拂帘幌坠於茵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於粪溷之侧。坠茵席者,殿下是也;落粪溷者,下官是也。贵贱虽復殊途,因果竟在何处?’ 子良 不能屈,深怪之。”
「鼎鱼幕燕」:比喻处于极危险境地的人或事物。
《文选·丘迟〈与陈伯之书〉》:“而将军鱼游於沸鼎之中,鷰(yàn)巢於飞幕之上,不亦惑乎。” 李善 注:“ 袁崧 《后汉书》:‘ 朱穆 上疏曰:养鱼沸鼎之中,栖鸟烈火之上,用之不时,必也燋烂。’《左氏传》曰:‘ 吴 季札 曰:夫子之在此也,犹鷰巢于幕之上。’”
「盗跖」:相传为古时民众起义的领袖。名跖 ,一作"蹠" ;“盗”是当时统治者对他的贬称。
*《庄子·盗跖》:“ 盗跖 从卒九千人,横行天下,侵暴诸侯。”《荀子·不苟》:“ 盗跖吟口,名声若日月,与舜禹俱传而不息。” 唐杜甫《醉时歌》:“儒术於我何有哉,孔丘 、盗跖俱尘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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