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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启宏《知己》剧本——第三幕

郭启宏《知己》剧本——第三幕

作者: 木鼓 | 来源:发表于2014-10-24 19:44 被阅读1060次

    〔又若干年后。中元节,即盂兰盆节,俗称鬼节。夜昏以后。

    〔北京什刹海后海北岸西首,明珠府,府中自怡园。

    〔景同第二幕。舞台样式亦同第二幕。

    〔粼粼的波光中多了几盏莲花灯,人们在超度孤魂。

    〔画外一个粗豪的声音, 略带关外口音:“吴兆骞死了! 吴兆骞死了! 吴兆骞死了! ”

    〔顾贞观和寒花一大一小蹲在渌水阁旁放莲花灯。

    顾贞观:(悲伤地,念念有词)汉槎,汉槎,你走好……

    寒花:(稚气)顾先生,这莲花灯真能给吴先生引路吗?

    顾贞观:能呀! 今晚上北京九城所有的河灯都能给屈死的冤魂引路。

    〔两盏莲花灯缓缓漂去。

    〔云姬悄悄走来。

    云姬:寒花,老夫人要睡觉了,赶快回去。

    〔寒花应声下。

    顾贞观:素秋,有句话我不能不说了!我想明天……

    云姬:(若有预感)回南方?

    顾贞观:好聪明!(叹息)汉槎死了,我不想继续待在相府了!

    云姬:(望着莲花灯)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吴兆骞还活着……

    顾贞观:你心善, 在安慰我哪!吴文柔告诉我的,尚阳堡那边来人带的凶信。

    云姬:听说尚阳堡和宁古塔相距还有千百里路呢! 前些年,一个浙江人死了,你说的,有报表送到刑部备案,后来又有两个江苏人死了,也有报表,怎么吴兆骞死了,没有报表,徐大人是刑部尚书,也不知道……

    顾贞观:(叹息)衙门办事从来虎头蛇尾!开头照章行事,越往后越稀松,渐渐地,宁古塔的流人被这个世界遗忘了!

    云姬:倒也是……

    顾贞观:夜深了,你去睡吧!

    云姬:(不肯挪动)再陪你一会儿!

    顾贞观:能陪一时,陪不了长久……

    云姬:为什么?

    顾贞观:你是扬州瘦马,迟早要归主子……

    云姬:当初,安图到扬州相中了我,原说是给明中堂当小妾的, 中堂大人怕老夫人知道,编瞎话,说是买了个唱戏的女孩子,补充家里的武陵班。老夫人耳目多,很快访知了细底,将计就计,把我要到她屋里去,当个大丫头……

    顾贞观:(一笑)老夫人很有心计呀!

    云姬:敢情!要照安图的话说,老夫人打年轻时候就属花虎不拉、白屎壳螂……

    顾贞观:你也学会了北京的嘎杂子话!怎么讲?

    云姬:花虎不拉、白屎壳螂——各色呗!

    顾贞观:怎么各色了?

    云姬:当糖不甜,当醋还挺酸!

    顾贞观:(笑)看来明中堂也不是无所畏惧……

    云姬:惧内!(笑着往顾贞观怀里一倒)

    顾贞观:(猛然抱住,低声)素秋……(热吻)

    〔云姬闭目受吻,顾贞观宽其衣,欣赏着,复自解衣,就草地上……

    顾贞观:(忽然一激灵,放开云姬)马车声!明珠回来了!

    云姬:(谛听,摇头)鬼声!明珠坐轿子不坐马车!

    顾贞观:(复抱云姬,忽愧赧,叹息)我……(低下头来)平时好好的,今天不知怎么啦……

    云姬:(悻悻地)没事的。(意兴阑珊)你到底怕官! (缓缓穿衣)

    〔顾贞观羞惭无地,亦穿衣。

    云姬:回去吧!(无意间发现水边草丛里一枚棋子,再找,又一枚,惊呼)围棋子! 这是吴兆骞的“青白双丸”! 明中堂把它扔了?

    顾贞观:(接过围棋子,愕然,半晌,语喃喃)吴汉槎打磨了整整3年!

    〔一阵风起。远处香烟弥漫,河灯闪烁,如繁星,如萤火,更有一种缥缈清幽,仿佛世外景象。

    〔收光。反复飘过老小孩的歌谣:“莲花灯,莲花灯,今日点了明日扔……”

    〔升光。天蒙蒙亮。晨雾中,渌水阁旁,有人在练太极拳。

    〔纳兰性德匆匆行来, 忽停步鹄立,犹豫着不敢上前。

    〔安图从树丛里闪身而出,迎面拦住。

    〔有顷,练拳人收功,一转身,是纳兰明珠。

    纳兰性德:(请安)阿玛,我昨晚一夜没睡,思来想去,有几句话要对阿玛讲……

    明珠:不讲我也知道! 为吴兆骞的事!

    〔纳兰性德点点头。

    明珠:你魔障了!你心里除了吴兆骞,还有什么?有纳兰家族吗?有大清朝吗?

    纳兰性德:阿玛不要生气!(捡起漂到水边的一盏业已残破的莲花灯,复送走)请恕儿子直言, 您没有伤害吴兆骞,可事实上,吴兆骞因您而死……

    明珠:(一怒)放肆!

    安图:(上前)小爷!怎么能对老爷这样说话?

    纳兰性德(不予理会)那年,顾梁汾喝了3大碗酒, 差点儿没死过去, 您不会忘记吧? 人生在世,最要紧一个信字,所谓一言立信,一诺千金,一言九鼎,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开弓没有回头箭!您要是救不了吴兆骞,当初就不该应允;您既然承诺,就应当戮力去做!可是您,轻诺寡信,自食其言,让吴兆骞把无望当做希望,在无休止的等待中耗尽了青春年华,更耗尽了不可复得的生命!

    安图:小爷。太过分了!

    明珠:(制止)让他把话都倒出来!

    纳兰性德:再说,赎金也早就凑齐了,徐宗师为赎金还卖掉了一幢别业!

    安图:九牛拔一毛!

    明珠:你放心,赎金早就入了国库了!

    纳兰性德:阿玛,您不觉得吴兆骞因您而死吗?七月十五,鬼节,您就不能为吴兆骞作斋醮、烧法船,请僧寺作盂兰盆法会吗?

    「斋醮( zhāi jiào)」:请僧道设斋坛,祈祷神佛。

    明珠:说完了? 为什么冬去春来没有使你变得聪明些?满腹诗书偏叫你脑袋瓜一盆糨糊!你怎么断定吴兆骞已经死了?

    纳兰性德:他妹子听尚阳堡来人说的。

    明珠:(冷笑)前几天,宁古塔的副都统送来了报文,那笔迹是吴兆骞的!

    纳兰性德(大吃一惊)您……认得吴兆骞的笔迹?

    明珠:当然!他给我写过诗词,还有奏请皇上的奏章!

    纳兰性德(愕然)真的?(既喜且忧)那您为什么不讲出真情?又为什么一拖再拖,拖了这么多年?

    明珠:(勃然大怒)你懂个屁!(一阵咳嗽)

    安图:(上前为明珠捶背)可别气出好歹……

    明珠:那叫平冤狱!平冤狱!懂吗? 你当是吹糖人儿哪?

    安图:(打圆场)嘿嘿,小爷是个热心肠的人……

    明珠:热心肠,做蠢事儿!(对纳兰性德)你要真的好心,就直截了当告诉吴兆骞,还有顾贞观,叫他们死了那条心吧!

    安图:话都说白了,这辈子没戏了!

    明珠:安三儿,上朝!

    安图:啫! 老爷,轿子早备好了!

    〔安图引路,明珠大踏步走下。

    〔纳兰性德木然呆立。

    〔顾贞观由西厢房走出,云姬尾随着。

    纳兰性德:(回头,与顾贞观相对无言)你都听见了?

    顾贞观:(点头)容若,想不到汉槎还在人世,我们应该高兴才是啊!

    纳兰性德:是呀! 哦,还要赶紧告诉汉槎的妹子!

    顾贞观:好的,我一会儿就去。(忽又黯然)可是,看来,汉槎此生怕是要老死宁古塔了!刚才,我在想,他不能入关,我就该出关去看他!

    纳兰性德:(不置可否,徘徊,停步,有所思,仿佛自语)山海关那儿,一座山岭,两个名字,出关的人叫它凄惶岭,入关的人叫它欢喜岭……

    云姬:请公子恳求老夫人恩准,素秋愿陪顾先生出关。

    顾贞观:不,不,不能!

    纳兰性德:梁汾思友心切,素秋情至身随!事关重大,还得好好合计。

    顾贞观:(点头)我也知道,相见宁古塔,并非上策,聊慰云树之思罢了!(掏出围棋子,给纳兰性德)容若,你看看这是什么?

    「云树之思」:唐杜甫《春日忆李白》诗:“ 渭北春天树, 江东日暮云。”后用以比喻朋友阔别后的相思之情。

    纳兰性德:(接过一看)围棋子呀!

    顾贞观:这就是吴兆骞为中堂大人打磨了整整3年的“青白双丸”!

    纳兰性德:怎么回事?

    顾贞观:昨晚上,在渌水阁旁边草丛里捡到的!

    纳兰性德:阿玛把它扔了……

    顾贞观:说实在话,我对令尊已经不抱希望了!

    纳兰性德:这? (无语,复黯然)

    顾贞观:(抱愧)请原谅我的莽撞……

    云姬:顾先生说话没遮拦……

    纳兰性德:梁汾没有说错……

    〔寂静中隐隐传来“打冰盏儿”的脆响:“得儿———铮! 得儿———铮! ”有顷,继起叫卖绿豆水饭的吆喝:“水饭哪! 豆我儿多啊! 豆我儿多啊! 败心火耶! 绿豆儿水饭哪!要先尝啊,我的绿豆儿水饭哪!”宛若一曲抑扬顿挫的曼歌。

    「冰盏」:旧时卖冷食、冷饮或其他食品者所击的铜盏。 明刘侗、于奕正《帝京景物略·春场》:“立夏日,啟冰,赐文武大臣,编氓得卖买,手二铜盏叠之,其声磕磕,曰冰盏。”

    〔一阵鞭声马鸣,随之是笑语喧哗……

    〔顾贞观和云姬避进西厢房。纳兰性德旁立着。

    〔明珠走在前头,徐乾学随后,大臣甲、乙、丙、丁又随后,安图前后左右紧跑。众人走向渌水阁。

    明珠:(兴高采烈)容若,你也入席。

    纳兰性德:(颇感意外)又吃?(无奈地)是!(陪伴着徐乾学)

    明珠:(越发兴奋)落座,落座!今天是大喜日子,诸位都知道了,皇上平了西南三藩! 天下大定,太平日子到了!(举杯)干!

    〔众人齐作酒囊。

    明珠:(不无得意地)当初满朝文武都怕激反西南三藩,特别害怕激反那个吴三桂,唯独鄙人坚持撤掉吴三桂他们的藩王。好家伙!三藩果真反了,索额图索三一伙儿请求皇上杀掉我, 好安抚三藩……

    大臣甲:索三是面茶

    大臣乙:索三是混蛋!

    大臣丙:索三是面茶锅里煮寿桃──

    大臣丁:他混蛋出尖了!

    「面茶」:糜子面等加水煮成糊状,吃时加麻酱、椒盐等。

    明珠:刚才皇上跟我说,老明呀,嘿嘿,皇上也管我叫老明,皇上说,老明呀,当初我要听了索三的话, 你可就到了枉死城了!

    徐乾学:(调侃)跟中堂大人的胡子一样,蒙不白之冤了!

    〔众人大笑。

    明珠:今儿个得喝个痛快!

    〔众人随声附和。

    大臣乙:(酒劲上来)中堂大人还记得那年在这里喝酒,大人讲起神鹰海东青,以小制大, 就像满人制服汉人…… (眉飞色舞)

    明珠:(打断)哎!那是说的马背上得天下的年代!如今情势不同了!话说回来,大就是大,小就是小!汉人100 兆还多,满人100 万不到,满人混在汉人堆里,跟撒胡椒面儿似的,能显出什么来?也就闻个味儿!

    大臣甲:中堂大人这番话,有新意,诸位得好好领悟!

    明珠:眼下满汉官员的位置摆得不对啊!满人权重,汉人六部九卿成了满人的文书了!说句糙话,满人咳嗽一声,汉人连个屁都不敢放!

    「九卿」:清朝,九卿泛指六部尚书之外的独立官署的长官,但没有明确的范围

    大臣乙:屁,屁憋回去了!

    大臣丙:(频频点头)还真是的!

    大臣丁:唔,话糙理不糙!

    明珠:(对徐乾学)原一老兄,汉人里头也大有没出息的人,分明受挤对,还鹅争鸭斗,北方汉人排斥南方汉人。我中华本来是满汉一家、南北一家嘛!

    徐乾学:是呀,是呀,明中堂说得对……

    纳兰性德:(低声对徐乾学)我阿玛今天这番话听着新鲜……

    徐乾学:(狡黠一笑)刚刚从皇上那里趸来的!

    〔纳兰性德一时愧赧。

    大臣甲:中堂大人,卑职提议,为我大清朝满汉一家干杯!

    明珠:好,好!

    〔众人干杯。

    明珠:明珠你们不知道,皇上为了满汉一家,费了多少心血!就说前不久科考那码事儿吧!皇上把参加会试的142人,集中在体仁阁,先设宴招待,再分发试卷,跟着,全部入了翰林院。当时,有的人不肯进京,朝廷没有勉强;有的人虽然进京,不肯赴试,朝廷依然授予职衔,任凭归隐;还有的人进京了,也殿试了,却故意写错诗韵,不把文章写完,朝廷还是给了他官职……你们说皇上容易吗?皇上跟我说,老明,我受气呀,可我是为大清朝的江山社稷受气啊! 瞧瞧皇上,动心忍性呀!

    「体仁阁」:康熙十八年三月(1679年)开博学鸿儒科,内外诸臣共举荐143人于体仁阁应试,试诗比赋,取上等20人,二等30人,共同纂修《明史》。


    《元明清史》第十章·奠定国基 P348-349

    「动心忍性」:《孟子·告子下》:“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后多指不顾外界阻力,坚持下去。

    〔众人听罢,唏嘘不已。

    纳兰性德:(长叹一声)吴兆骞也是没有写完,怎么就40大板流放宁古塔呢?

    明珠:(行至纳兰性德跟前,见纳兰性德颇惶惑,微微一笑)问得好!(高声)安三儿!

    安图:(应声)啫!

    明珠:有请顾先生!

    安图:啫!(行至西厢房前,躬身)有请顾先生!

    〔顾贞观自西厢房出,缓缓前行。

    顾贞观:(行汉礼,漠然)中堂大人!

    明珠:(严肃地)我跟顾先生通报一声,鄙人已经豁出去一品爵禄、双眼花翎,启奏皇上,放归吴兆骞!

    顾贞观:(不敢相信)放归吴兆骞……

    〔一座震惊,顿时无语。

    顾贞观:(冷然)但愿中堂大人不是戏言!

    〔满座屏声静息。

    明珠:(自斟三杯酒,饮而尽)武英殿大学士纳兰明珠为满汉和好,擢拔英才,指天发誓,绝塞生还吴兆骞! 倘若食言,有如此杯! (掷杯于地)

    〔嘭的一声,酒杯粉碎。

    顾贞观:(大感动)中堂大人在上! 请受布衣顾贞观三拜!(庄严地行满礼,三度跪拜)

    明珠:(受拜之际)顾先生,一拜足矣!何必再而三?

    顾贞观:一拜是顾贞观感谢中堂大人,再拜是替吴汉槎感谢中堂大人,三拜是为天下读书人感谢中堂大人爱才惜才的博大胸怀!

    纳兰性德:(含泪)阿玛!

    〔一座无不动情, 唯独徐乾学漠然旁顾。

    〔收光。


    〔琴声悠扬。

    〔云姬的歌声响起:“……兄生辛未吾丁丑。共些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词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

    〔升光。


    〔一二月后,已是仲秋景色。

    〔内声, 略带关东口音:“吴兆骞回来了! 吴兆骞回来了! 吴兆骞回来了! ”

    〔西厢房内,顾贞观面对“顾梁汾为吴汉槎屈膝处”的木牌,点燃三炷高香,插在小香炉内,复跪地默祷……

    〔云姬摆弄着顾贞观旧日的长袍。

    〔寒花飞跑进屋。

    寒花:顾先生,大公子和徐大人陪着吴先生,快到渌水阁了!

    顾贞观:我这就去!

    〔云姬为顾贞观更衣、照镜子。

    〔内声:“徐乾学徐大人到! ”

    〔徐乾学、纳兰性德和文士甲、乙陪着吴兆骞上。

    〔吴兆骞身穿一套簇新的、却又不大合体的长袍马褂,头发灰白,肩背微驼,他未满五十,看上去却像是年逾花甲,仔细观察,形容举止略显猥琐,眼神里分明有一种迷茫与惶惑,时不时地,流露出兔子般的怯弱、麋鹿般的警觉,还有狐狸般的狡猾、豺狼般的贪婪……

    顾贞观:(急急出屋)徐大人! (寻找)汉槎呢?

    徐乾学:(一指)这不是汉槎吗?

    顾贞观:(奔上前去,激动地)汉槎!

    吴兆骞:(下意识立定,高调门儿应声)到!

    〔众人一愣,随后友善地笑了。

    徐乾学:汉槎在宁古塔,养成习惯了!

    吴兆骞:(傻笑着)嗯哪!(一口颇为浓重的关外口音,尽管还不纯正)每天每,点名应卯,都得(读dèi)大嗓门儿可劲儿地喊,(歉意)嘿嘿,喊惯咧!

    纳兰性德:汉槎兄,你猜他是谁?(把顾贞观一推)

    吴兆骞:我!(辨认,摇头)瞅着眼生!

    文士甲:他是梁汾,顾梁汾!

    文士乙:顾贞观!

    吴兆骞:拉倒吧,你可真能白话!顾贞观比我小六七岁呢,瞧他这脑门儿,都拔顶了!

    顾贞观:汉槎,我是顾贞观呀!

    吴兆骞:真的? 不蒙我? 哎哟我的妈爷子,咋整的? 你也老了!(忽然想起什么)哦,对了,你也得受我一拜!(说罢便要行满人跪礼)

    顾贞观:(急忙拉住)不可,不可!

    徐乾学:(上前)哎!几十年的朋友见面,俗礼免了吧!

    纳兰性德:是呀!

    吴兆骞:哎,是是是……(诺诺连声)

    徐乾学:(边走边说)今日乾学假座渌水阁,为汉槎接风洗尘,文友雅集,清茶一杯!可以效法柏梁台联句, 可以效法兰亭曲水流觞, 也可以玩玩诗钟, 或者嵌字、回文、连环、离合! 诸位意下如何?

    「柏梁台联句」:《三辅黄图·台榭》:“ 柏梁臺 ,(汉)武帝元鼎二年春起此臺,在长安城中北门内。《三辅旧事》云:以香柏为梁也,帝尝置酒其上,詔羣臣和诗,能七言者乃得上。”

    「诗钟」:一种文字游戏之作。其方法为任取意义绝不相同的两个词,或嵌字,或分咏,创作五言或七言诗两句,以凑合自然,对仗工整为上。相传拈题后以寸香系缕上,缀以钱,下承盂,火焚缕断,钱落盂响,虽佳作亦不录。故名。

    「离合」:离合诗,字相析合成文,

    众人:大宗师高见! 任凭大宗师!

    徐乾学:哎,你们先看看,这个匾额就是容若的大作———“河汉之皋”!

    纳兰性德:愧煞学生了!

    〔众人观看渌水阁的匾额。

    吴兆骞:(忽来情绪,摇头晃脑)河汉者,天河也!皋者,近水高地也!秋水八月,当有乘槎人来也!

    〔众人又友善地笑了。顾贞观则一愣,似乎想起什么。

    〔内声:“中堂大人到! ”

    〔众人闻声鹄立一旁。

    〔安图引明珠上。

    明珠:(一派礼贤下士的劲头)哪一位是吴兆骞?

    吴兆骞:(急忙出列)奴才在!(跪拜)

    明珠:(笑)不必了! 这不是公堂,是私宅!

    徐乾学:汉槎礼多哟!

    吴兆骞:(傻笑)闹不清咋整的,我这波罗盖儿有点儿往下坠,像是没筋骨囊……

    明珠:吴先生,随便些吧!

    吴兆骞:(受宠若惊)不敢,不敢,中堂大人,您就叫我贱名,吴兆骞!

    明珠:呃……(不置可否一笑)你看,这自怡园风景如何?(行至水边)

    吴兆骞:(马上应声)美,美呀!(跟着来到水边,赞颂地)坡陀蜿蜒,芰荷盛开,丹楼碧山,耸出水际,唐代曲江池不过如此,真是人间宰相府,天上神仙居!(不住地点头)这般洞天福地,也只有中堂大人住得,命大福大造化大!换了别人,往轻里说,也得折寿20年!(胁肩谄笑)他命里没有不是?

    「芰(jì)荷」:芰,俗称菱角;两角的叫菱,四角的叫芰。芰荷,出水的荷,指荷叶或荷花。

    〔明珠开怀大笑,众人附和着,唯顾贞观和纳兰性德笑不起来。

    〔吴兆骞忽然发现明珠的长袍上带着好些苍耳草籽,先是弯腰曲背去摘,继而蹲下,最后竟跪在地上,趴下,一根一根地摘,形状十分猥琐。

    〔顾贞观看着,浑身不自在,背过身去。纳兰性德也看不过去。

    明珠:(喊)安三儿! (示意替换吴兆骞)

    安图:我来摘吧!

    吴兆骞:不妨事! 快摘完了! 哦,干净了!(站起,手搓着草籽)中堂大人,这草籽在宁古塔那圪垯,野地里,邪多! 老乡给起了个土名,叫骚娘们儿……

    明珠:(一愣)骚娘们儿? (兴趣地)哦? 荤的!

    吴兆骞:(认真地解释)咋就叫骚娘们儿呢?就因为它逢人随人,遇牲口随牲口,逮谁沾谁! 其实,它是靠这招存活下来、传宗接代的。这玩意儿本来有大名的,叫苍耳,《诗经》里叫卷耳,(背诵起来)“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

    「周行」:周官的行列,后泛指朝官。

    徐乾学:(忽然技痒,炫耀)《本草》叫眬耳,《尔雅》叫苓耳,《楚辞》叫葹,巴蜀人叫羊负来,一年生草本,春夏开花,苍耳籽可以榨油,苍子油,可以入药,虽无大效,能治疥癣(jiè xuǎn)。宋人诗云,“秋夜苍苍秋日黄,黄蒿满田苍耳长”,说的就是这个苍耳!

    「羊负来」:苍耳的别名。《博物志》:“洛中有人驱羊入蜀,胡枲子著羊毛,蜀人种之,曰羊负来。”后用以指相随而来的事物。

    吴兆骞:(立时鸡啄米似的,一个劲点头)徐大人一代宗师,道德文章冠绝古今,名不虚传!光是徐大师考据这门学问,吴兆骞再活三辈子也学不来个皮毛!

    〔顾贞观忽然有些晕眩,摇摇晃晃。

    纳兰性德:梁汾,你怎么啦?

    顾贞观:我有些不舒服,我到西屋歇一会儿,再去渌水阁喝茶。

    纳兰性德:也好。

    〔顾贞观悄悄退入西厢房。

    〔一行人步入渌水阁。收光。

    〔西厢房内。升光。云姬与寒花正在玩九连环,见顾贞观步入,颇觉怪异。

    云姬:怎么回来了?

    顾贞观:我有些头晕,心也像是一下子没了似的!

    云姬:(摸顾贞观额头)不热呀!这样的盛会,你盼了多少年! 还是去吧! 实在撑不住再回来,反正从渌水阁到西厢房,也没几步远……

    顾贞观:是没几步远,可我觉着好像是两重天!(强打精神)好吧,我去! (出屋)

    〔西厢房收光。

    〔渌水阁升光。人声嘈嘈。

    〔顾贞观向渌水阁行去。

    吴兆骞:……公子,您是兆骞的大恩人!要是没有公子鼎力,兆骞那点儿事儿就不能上达中堂大人,就不能上达天聪,也就没有今日的放归!请公子在上,受兆骞再次拜谢! (欲跪拜)

    纳兰性德:不不! 汉槎兄, 你最该拜谢的不是我,也不是在座诸位……

    吴兆骞:(茫昧的样子)那还能有谁?

    纳兰性德:你最该拜谢的是顾梁汾!

    〔顾贞观听到自己的名字,一时不便入内,只好伫立阁外。

    吴兆骞:顾梁汾……

    纳兰性德:难道你忘了他寄给你的两首《金缕曲》?

    吴兆骞:哦!记得的,记得的……(搜寻记忆)那两首词写得蛮好!金石肝胆, 慷慨悲歌,放在豪放派大家苏辛的词集里,也是上乘之作;而且,以词代信,结构上精巧新奇,不敢说天地悠悠,后无来者,可确实是前无古人啊!

    纳兰性德:(颇不满意)难道你只赏识他的文才? 不是人品?

    吴兆骞:(颇尴尬)呃,人也不大离儿,蛮好的……

    纳兰性德:顾梁汾所以到此地设馆课徒,当个教书先生,完全是为了你啊!

    吴兆骞:(信疑参半)哦? 是吗?(有顷)我想着,此地是宰相府,宰相家人七品官,顾梁汾熬的年头多了,中堂大人不会亏待他的,怕也会给他一官半职吧?兴许是个闲官……这比打秋风可是强得多咧!我瞅着,顾梁汾这些年不吃亏……

    纳兰性德:(勃然色变)你!(站起)

    吴兆骞:(慌张)公子,我说错了?(狼狈地低头垂手,等着挨训)

    徐乾学:(把纳兰性德按坐下)来,喝茶!(转移话题)中堂大人,这茶是武夷山的吧?

    明珠:这茶的学问数你大!

    〔一阵苦涩的笑声。

    〔渌水阁收光。


    〔顾贞观感到空前的失落,浑身乏力,缓缓走向西厢房。

    顾贞观:(喃喃自语)这个人是吴汉槎吗?(无力地倚在门旁)

    〔云姬和寒花出屋。

    云姬:你还是不舒服…… (与寒花一起扶顾贞观进屋)

    顾贞观:素秋,还是你说得对!

    云姬:我说什么啦?

    顾贞观:你说过一句话,奴才眼里无英雄!

    云姬:(心明如镜)明白了,吴兆骞已经变了一个人?

    顾贞观:(点头,仰天长叹)东去水,无复向西流!(黯然泪下)

    云姬:你想想,宁古塔是个什么地方,黄金都要长锈!吴兆骞他要活着呀!

    顾贞观:是呀,他要活着,要活着……

    云姬:能活着回来,就算是赢了……

    顾贞观:是呀,世间万物谁个不为活着?蜘蛛结网,蚯蚓松土,为了活着;缸里金鱼摆尾,架上鹦鹉学舌,为了活着;密匝匝蚂蚁搬家,乱纷纷苍蝇争血,也是为了活着;满世界蜂忙蝶乱,牛奔马走,狗跳鸡飞,哪一样不为活着?(忽然变色)可人生在世,只是为了活着? 人,万物之灵长,亿万斯年修炼的形骸,天地间无与伦比的精魂,只是为了活着?(惨笑)读书人悬梁刺股、凿壁囊萤、博古通今、学究天人,只是为了活着?(冷笑,走到“顾梁汾为吴汉槎屈膝处”的木牌前)活着,活着,顾贞观为吴汉槎屈膝……为了活着?(复狂笑)顾贞观,愚蠢哪!(猛然拔起木牌,往地上一掼,木牌折为两截,自己却因用力过猛而踉跄了几步)

    云姬:(害怕起来)你不要这样……(上前搀扶顾贞观)

    顾贞观:顾贞观(甩开云姬)我的事,不要你管。(脱下新衣)我真羡慕那扑火的飞蛾,就是死了,也活得个辉煌!(换上旧服)

    云姬:(一惊)你不要走! 你不要走!(情急泪下)

    寒花:(牵衣)顾先生,您别走,您别走,我给您买酸梅汤!

    顾贞观:(平静下来,抚摸着寒花的头)我不走,我只是想,出去散散心!

    寒花:真的? 别蒙我们!

    〔顾贞观点点头。

    寒花:拉勾!(用小指头去勾顾贞观的小指头)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放心地笑了)

    顾贞观:我走了! (临出门,又看了云姬和寒花一眼,悄悄行去)

    〔云姬和寒花目送着。

    〔有顷,纳兰性德引吴兆骞走来。

    〔云姬与寒花请安而后侧立。

    〔纳兰性德引吴兆骞步入西厢房。

    纳兰性德:(见一室狼籍,急问)梁汾呢?

    云姬:刚刚出去,散散心。

    〔寒花把两截木牌重新拼好,放归原位,又把倒了的香炉扶正,高香尚未燃尽。

    纳兰性德:你自己看看吧!

    吴兆骞:(猫着腰应声)唉唉!

    纳兰性德:先看墙上的字!

    吴兆骞:(念)“偷生”!

    纳兰性德:再看木牌上的!

    吴兆骞:(念)“顾梁汾为吴汉槎屈膝处”……(木然的脸上现出痛悔的神情)

    纳兰性德:还要看看地上!

    〔吴兆骞四顾茫然。

    纳兰性德:这地上有两个坑!

    吴兆骞:是有两个坑……

    纳兰性德:顾梁汾忍辱负重,屈膝偷生!他每天每,在这里,焚香跪拜,为你祈祷!天长日久, 这地面上都跪出两个坑来……(哽咽)

    吴兆骞:(天良复萌,猛然大恸)梁汾! 我错了!我对不住你呀!

    纳兰性德:(嘲讽地)你,吴兆骞,你的波罗盖儿没筋骨囊,你行我们满人的跪礼早已经很习惯了! 顾梁汾呢,他跟你不一样,男儿膝下有黄金,他没有下跪的喜好!

    吴兆骞:(痛哭流涕)梁汾,我对不住你呀! 梁汾,我不是人,我是畜牲! (自己掌嘴)

    纳兰性德:(忽又看着可怜)汉槎,不要这样,不要这样!(说着,也哽咽落泪)

    吴兆骞:(停了掌嘴)公子,这些年来,吴兆骞在宁古塔,埋汰呀! (低声)为了多吃半碗高粱米粥, 我可以告发同伙…… (黯然)

    纳兰性德:(震惊,复慨叹)我为江左凤凰可惜呀!

    吴兆骞:在宁古塔时候,我总在想,每个人都有两颗心,一颗叫主子,一颗叫奴才,平常时候是不用取舍的, 到了坎节儿候,不选择不行了! 咋办? (停顿)我真希望自己能长出一颗新的心, 不是主子,也不是奴才……

    纳兰性德:那是什么?

    〔云姬献茶。纳兰性德默默地喝着茶。

    吴兆骞:(摇摇头)不知道。(推开茶碗,站起)我这就走!

    纳兰性德:哪儿去?

    吴兆骞:我找顾梁汾去,我要当面请罪! (出屋,下)

    〔冥冥中传来顾贞观的声音:“……问人生、到此凄凉否?千万恨,从君剖……”

    〔纳兰性德谛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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