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刘建国看完那场告慰他半辈子苦痛的绚烂烟火,我眉头紧蹙,额间的两条竖线像极了一本悲情小说的装订线,眼角那细碎的皱纹,如同岁月的隐形指针顾自纹下潦草的读书笔记。
倘若一切以善意为出发点的黑色都可以用迟来的醒悟点亮的话,那柔软魂灵上一道道触目惊心的划痕也就显得不那么骇人了。刘建国用了半生去赎自己年轻时候犯下的错——找寻被自己弄丢的朋友家的孩子,坚韧的脚步丈量着这片土地,跨过烟熏火燎的熙攘人间,写下了最北方,最温暖的人性宣言。用少数人的故事来为一场时代剧作着墨,寥寥几笔,百转千回,恰似交响乐中最不起眼的马蹄铁,好像每个人都能敲出声响来,为这场恢宏之作贡献严丝合缝的光热。这是小说的魅力,是小说家献给自己那只孤独的笔最好的礼物。我在满屋的鼾声和充斥着各地方言的梦呓中静静将书本合上,久久不能入眠,闭上眼睛,头歪向心脏那一侧,不觉间枕头湿了一大片,不知是眼睛过度疲劳发出的啜泣还是夕阳后漫长黑暗的哀伤冲击心脏的后遗症。总之,年近三旬,还是容易被别人的故事搅乱心境。
近来的阅读方向产生了较大改变,那些试图阐述人性善恶的真知灼句,对于在生活这口铁锅里熬炖已久的人来说,疗愈效果变得微乎其微。于是便想换个药方,治一治这蒙昧愚钝的癔症。《烟火漫卷》一书中将哈尔滨这座冰雪之城的市井生活描绘的颇为传神,尤其对风格派别各异的城市建筑更是煞费笔墨,我想每个作家的故土情怀都会随着时间的发酵而变得浓烈,哪怕是写发生在故乡中最不堪、最闭塞、最晦暗的情节之时,也不忘藏几分私心,尽量向读者展现一个柔软、温暖、泛着日光霞光月光的城郭。
刘光复、刘建国、刘骄华三兄妹是全书中三观最正的角色,这大概与他们的父亲刘鼎初是一个纯正的知识分子有关,毕竟这样的人拥有自己独立的文化品格,随之也就造就了独立的文化人格。只可惜,越是独立的人在报团取暖的时代越容易被当成异类,刘鼎初最终在疯人院死于一群疯子之手就是最好的证明。刘光复与自己的爱人把本该缠绵悱恻的爱情蒸馏的如水一般无形,以至于在得知刘光复患癌之后,妻子只是清醒而理智的买下一块墓地,便返回南方照料精神隐有疾患的儿子一家,这个做了一辈子会计的女人,当真是把人生和数字一样,摆弄的清楚明白,斯人已逝,活着的人才最重要。刘光复弥留之际只求不要死在家里,以免妻子以后住着晦气或是出售房屋时遇到麻烦,而他死后下葬的墓地是一块双人墓地。我在文中没有读到这对夫妻彼此说爱的文字,但却在这一节故事的末尾感受到了大音希声的刻骨之爱。
刘骄华,一个退休狱警,拯救了无数个曾经犯错的人却唯独拯救不了自己和那摇摇欲坠的婚姻。与丈夫之间的嫌隙来自于时间的考验,初始爱情的浓烈轻易掩盖住了引发长堤崩塌的管涌,随着年龄的增长,爱情消融在琐碎的生活涓流中,爱与不爱的猜疑,忠贞与否的拷问,能否继续走下去的困惑,都成了击溃这个女人的武器。在丈夫亲口说出自己肉体上绝对贞洁,只是在灵魂上有过摇摆时,刘骄华愤怒的撇下了自己的自尊,想出了用肉体出轨来回击这个男人的馊主意,就在她千方百计物色的对象用剪刀剪碎她和丈夫初吻时所穿的布拉吉,也将剪碎一个女人的羞耻时,刘骄华想起了和丈夫的初夜,那就像一把锁,把两个人紧紧地锁在了一起,现在要任由外人打开这把锁,当了一辈子狱警的刘骄华难以说服自己,哪怕是这把锁自此锈死,也不应该成为一个女人糟践自己的理由。
刘建国,就在他把于大卫和谢楚薇的儿子铜锤弄丢的那一刻,这把“铜锤”就把他的命运之盘砸的四分五裂,铜锤丢失后,刘建国在车站寻回的那只虎头鞋,两只眼睛像判官一样注视着他,让他在之后的几十年里孤身一人面对良心的苛责和灵魂的不安。他以青春,爱情,生命的质量为代价,只为求得一个谅解,这个男人用最好的时光换取了世人对他品性的褒奖,却忽略了那些走在路上的风霜早已将那个青年侵蚀的不成模样。直到当年偷走铜锤的人现身,刘建国拒绝了巨额的金钱赔偿和痛彻心扉的自省忏悔,却唯独没有拒绝那一壶酒和那场以道歉为由绽放在他暮年的烟花,夜空重新归于黑暗,尽管他依旧忧伤,却拥有了为自己而活的勇气,接着赎罪或是坦然面对余生,做选择的权利在他手里。
黄娥、杂拌儿、小刘、胖丫、陈秀、大秦小米、偷孩子的舅舅、长大成人的铜锤翁子安……这一个个鲜活的人物如同奔腾不息的红色细胞,充盈着《烟火漫卷》这部长篇,也让极北之地除了满目银白之外,多了几缕纷繁的色彩。我试图用别人的故事来告诫自己认清生活的真相,并在残酷的真相中剥离出心之向往的美好,这不是一项轻易达成的工程,但在漫长的人生旅途中,在何时何处添加何种佐料,才能让生活这口铁锅焖炖出自己中意的味道,我想,阅读应该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不紧不慢,不急不躁,文火煲汤,武火炸炒,细细品味书卷里那精心铺垫的伏笔,长述直叙的坦然,残破遗憾的收场,皆大欢喜的结尾,如此这般,方称得上一书一世界,一文一修行。
文末还想说几句题外话,对哈尔滨这座充满传奇色彩的城市一直有着向往,前几年有位交情颇深的姑娘在电信时代给我邮寄了一张圣.索菲亚大教堂的明信片,寥寥几句祝福的话仿佛背负了阻挡时代车轮滚滚向前的孤勇感,尽管没有人能阻挡,但笔尖在纸张上唰唰流淌的声音,依然是这个时代最流行的乐章,虽然我不太精通乐理,却不缺乏枯坐耕耘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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