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摆渡人

什么样的情境会让人情不自禁地想到衰老？

回家，看到他在厨房忙碌的身影，我自然上去择菜，活干不了多少，聊天才是真的。这么多年，好像都是我在说他在听，我喜欢把所有的事情竹筒倒豆子一般说出来。我自认是个敞亮的人，事无不可对人言。特别是心里有事的时候，不说出来就不舒服。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明明心里有很多事，明明不开心，话却不想说出来了。说出口的无非抱怨，徒然增加生活之帆的风浪，其实谁都不容易，给点明媚的阳光不是更好？原本藏不住的心事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安放下来。那一刻，我意识到我在变老。

从什么时候开始，本来喜欢呼朋引伴言笑晏晏的人，却逐渐喜欢上了沉默？我开始明白，这世间最难应付的人其实是自己，如何安放自己的心，学会与自己相处才是更大的课题。于是一人一书一茶一香，就满室静谧安然。看时间在眼前漫步，有时跳跃在行间，有时飘飞在香雾氤氲里，有时飞翔在我的歌声里。他有时和我静听雨声，有时伴着窗外的脚步和笑语，有时我们彼此什么都不做，就是静静地发呆。在这份怡然的孤独里，我意识到我在变老。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心越来越小，只愿容得下我喜欢的和喜欢我的人？虽说世间缘分难修，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五百年才得回眸一见，可是同船渡也好，回眸一见也罢，缘分毕竟太浅，那些相依相伴的才最值得珍惜。大浪淘沙，时间终究会将筛选好的结果呈现人前，端看我们领悟多少。于是无论何时儿子一个电话，我们总尽量满足；下班了赶紧往家赶，能拒绝的晚餐也尽量拒绝，因为那是家人相聚的时光。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光只比时间的陪伴少，我们游山玩水，吃喝玩乐，四季更迭里，都是我们相携的身影。在这份越来越小的空间里，我意识到我在变老。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心似乎变得越来越大，好的坏的都容得下？见识过小肚鸡肠，见识过算计人心，见识过恶意诽谤，见识过自私任性，见识过愁苦僵硬，见识过跋扈飞扬，见识过落井下石，见识过秀下限······时间多好啊，让我们涨了见识多了阅历，同时也教会了我们宽容和谅解。每一张愁苦的脸，每一句抱怨的话后面，都是生活的艰辛与无奈。想多听几句就多听几句，不想多听可以尊重可以远离，成年人的世界，选择而已。因果循环，自己承担，无需他人过多在意。天大地大，什么都可消化。在这越来越大的空间里，我意识到我在变老。

那天清晨睁开眼，一时竟分不清是梦是醒。一整晚，脑子成了一方天地，任各种念头驰骋。它们似乎在梦里，但我明明记得自己半夜睁开过眼睛，还不忘告诫自己，已经目不能视物了，不许碰手机，也不许碰书，闭目养神都可，然后又沉入新的各种拉扯中。梦里最多的场景该是枫家潭，因为跟先生约好第二天去枫家潭河边的树荫下喝茶看书。那方天地真是惹人喜爱，干净凉爽，清新安宁，河水清澈，游鱼历历，两岸植被颇丰，在这仲夏时节，绿意盎然，风景怡人。清醒过来才发现，眼睛的老花严重了，酸胀减轻了，除了废书缘惜眼，一切似乎未变，但我知道，我在变老。

其实这样的感触点还有许多许多，可想来本也是人力不可违之事，昔日细思极恐，今日事到临头，相处起来竟也平和。当我细细感受一丝疼痛，抚摸一条皱纹，观察几缕白发，体会一阵无力，我都觉得自己细腻又幸运，衰老之路我走得明白、真切；而且现下的状态也许都会是以后人生里最好的样子，感慨悲伤都辜负了这份最好，得让自己开怀且珍惜才划算，因此我深爱这样聪明又精明的自己！

我不常回首过往，不是不堪，而是不必，因为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状态是螺旋上升的。眉梢眼角的褶子再也抚不平，自畀君历劫未归嗅觉失灵，双目君老花疲倦，白发君逐渐嚣张，可是却又如何？这一生我们能做的，无非是让灵魂舒展，饱满，不长皱纹！

时间真是这世间最宽厚的摆渡人，他慢慢拿走我们的健康和生命，在得失取舍间却馈赠我们感悟与心态。摸爬滚打几十年，棱角被磨平了些，但只有自己深知，内芯还是那个芯，我无能为力改变深里的那个自己，让她变得成熟。

小时候盼着长大，盼着自由，盼着成熟，自己也努力走向成熟。可近年过半百才发现，所谓的成熟，并不是八面玲珑，也不是委曲求全，更不是圆滑世故。时间讲述着故事，原来是想告诉我们，大浪淘沙，生活予你磨砺，你仍然热爱生活，你仍选择情怀与纯真，知世故而守初心，知利益而选底线，这才是真的成熟。如此，老有何惧！

人生就是一场修行，被时间摆渡，带着磨砺后的纯洁和热爱走向时间深处，自然平和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