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九朵露

九十九朵露

“下面请注意，下面请注意”
广播里的人吱呀呀喊着，那声音很粗，麦芒似的，挠的小如捂起耳朵。
“下午三点开始批斗大会，各位同志务必按时前来”
“什么批斗会，他声音那么大，喊也该把人喊死了”
“就你话多”月子捂着她的嘴“再说一句，下午就该批斗你”
她嘟着眼睛，小如的眼睛嘟起来，就和池里的小金鱼似的，她的腿也长，像是人鱼变来似的，身上一袭水蓝色的衣服，只是胸口那红花有些碍眼。
“戴这玩意干嘛？丑都丑死了”
“你可别作死”月子帮她摆好，她俩都是孤儿，和这儿的孩子一起住在长屋里头，公社已经开了两年，饿死的人却不少，每天都叫他们到田里干活，到了黄昏才放回来。
“我要举报，我要举报”那些孩子在太阳地里跑着，笑的很灿烂，他们不过七八岁，把这当成是可爱的游戏。
“报你妈个喵”小如走到空地中央，转了个圈，天是淡淡的蓝，像揉碎了的牵牛花瓣，她的身子很轻巧，虽然现在还不够高，赶明年就该拔个了。
“我想着今天收点布下来，总能多做一件”月子在织布厂那干活，虽说是厂子，其实只是破铁皮搭的一个棚，上头漆着明蓝色的漆。她们在里头缝衣服缝裤子，每天干六个钟头，总共挣两个工分。
“凭什么凭什么，我拔草拔的那么拼命，凭什么只给我一个”
“因为你还小”她走进屋，小如又嘟起了眼睛。
太阳越升越高，到了午饭时候，屋里的人都出来了，她俩一人拿着一个小瓷碗，小如的要大些，上头盖着高粱饭，还有一勺子酱油，那饭红红的，看上去就像晚霞蒸的一样。
月子把它拌了拌，一口口吃着，小如则非常小心的样子，先是把边上那些吃完，最后留下浇了酱油的那点，才一口气吃下去。
“你要饿的话，我再给你煮个鸡蛋”
“你哪儿弄来的？”
“上回王婆死了，我理东西的时候摸出来一个”
“那赶快煮了，进屋煮，别给他们看见”
外头那些人都蹲地上吃着，青青蓝蓝的小人儿，碗里都是高粱糙米饭，也有的洒了把葱花。
过了一会儿，月子喊她进来，小如跑进屋，瞧见碗里装着光溜溜一个鸡蛋，又用手戳了戳，喊“这样白，跟小娃娃似的”
“这边没茶叶，本来还可以煮个茶叶蛋”
“没事没事”她拿起来，两口便吃了下去，又摸着肚子说“这样小，那母鸡也是偷懒”
“说是把大的都给苏联了，他们拿尺来量，小的才留给咱们”
“那还真坏，那帮老毛子，自个吃香喝辣的”
“要说北方那边更穷，他们的白菜都给运过去，弄得冬天都没东西吃”
“那就去打战啊，把别人家的抢过来不就是了”
“要能打赢就好喽”月子一边说，一边咳嗦起来，小如见了拍手喊“咳，咳，咳个鸡蛋出来”
“美得你的”她白了一眼，没想到了晚上，月子的咳嗦愈发厉害，额头也烫了起来，同房的几个女孩摸了，都说是发烧，得请医生看看
“这么晚了，哪儿还有医生啊”
“我倒还晓得一个办法”叫苏叶的女孩说“发烧是因为火气大，只要从叶子上取九十九朵露来，给她喝下，火气就自然散了”
不等她说完，小如便跳上柜子拿了一个玻璃瓶，又打开门，外头黑的怕人，她转回屋里，问“你们谁要一块去？”
“不过是说着玩的，你还当真啦”
她听了，一下生了气，缩回床上，这么到了四五点钟，只听到月子那头哎呀呀的呻吟，她想了想，还是翻起身，披件衣服跑了出去。
外头是一大片芜菁田，看田的人还在睡觉，小如跑到里头，一边跑，一边用手指拨着露水。
是透明的一滴，晶莹的闪着光，指尖触到上头，只觉得一阵凉，那瓶子是从前订牛奶留下的，那时候公社还旺着，家家户户都有的吃，不像现在——
她叹了口气，又拨下一滴，蜗牛从底下爬上来，粉红的壳子，还有一只只黄蝴蝶，它们起得特别早，提个篮子在花上头打转转。
芜菁花不好看，纯白的四片，许多聚在一起，底下的肚子肥而大，像一只白玉水壶，她拔下一个咬了一口，只觉得满嘴青气。
露水滴滴答答的落下来，渐渐的，那瓶底积了薄薄的一层，她数了数，已经有六十来滴了，再过一会，大概就能凑够了吧。
就在这时，她感到一阵明亮的温暖，从后背渐渐升上来，小如转过身，是太阳，红红的一颗太阳，小番茄似的，从芜菁叶子上升起来。她突然一下觉得很害怕，因为太阳一晒，露水就没有了。
于是她拼命跑着，一边跑一边拨，绿叶子吧吧嗒嗒的响，一只菜青虫在上头爬着，一不留神给她拨到了地下去，又默默的爬上来。
阳光就像切蛋糕似的，把田野切成白一块，黑一块，白的那边是生奶油，黑的那边是巧克力，小如往那头跑着，她没穿袜子，只觉得脚上一阵冰凉，又数了数，还差最后一滴。
在前头那儿，是一株大大的白萝卜，其他萝卜都被收走了，只有它留在那里，小如望了一眼叶芯子，在那里头，是积的满满的露水。
“好，真好”她一下子跳起来，因为太兴奋的缘故，那叶子也给震开了，露水全流到了地上。
“哗啦啦，哗啦啦”
她站在一旁，抽抽着鼻子，一下子哭了起来。
这可怎么办呀，如果月子死了，就没人煮鸡蛋给她吃了，如果月子死了......
她哭的非常伤心，过了一会儿，又摸了摸脸蛋，说“这也算是露水吧”
于是她抖了抖指尖，让那滴泪落进瓶子里，又匆匆忙忙的跑回屋，太阳已经全开了，一大片一大片的纯金色，像在召唤着什么，地瓜苗从土里头钻出来，懒懒的摆弄着头发。
“快，快喝”她把月子扶起来，那人正口渴，咕噜一下便喝掉了，又问“这样凉，你从哪儿弄来的？”
“你就别问了，喝了你就好了”
她迷惑的躺起身，见周围的女孩笑着，又说“你这傻瓜，冻着了没有？”
小如本以为她会谢谢自个，没想到却挨了句骂，便喊“你这家伙，活该生病”
月子也笑着，太阳渐渐的升起，不过半天功夫，她的病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