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水成河(8)

作者: 第六只眼 | 来源:发表于2018-07-04 18:54 被阅读283次
    逆水成河(8)

    我想,1997年5月的那一天,如果我不是以考生孙雪言的身份出现在考官杨红樱面前,她是不会认出我的,就像我也没有认出她一样。

    如果在街头邂逅,你会不会为我停留?好像有一首歌这样发问。

    如果我们真的是在街头邂逅,就算一百次相遇,我们也一百次会擦肩而过。

    当然,如果我们能像那次一样,意外相遇,匆匆别离,于我们的人生而言,没有多少实质性的改变,却会在记忆的相册里,多了一份色彩和惊喜。


    坐在师大第二食堂三楼靠窗户的位置,看着樱子站在食堂窗口点菜,我还有一种不真实感。

    想起我和樱子当年的初相遇:在沙河渡口,麻子大叔的渡船上,她见面就要给我当老师,如今竟然成真。命运真是奇怪又奇妙的家伙。

    我把脸转向窗外:对面是一栋三层小楼的后墙:灰墙,灰瓦,红脊,绿檐,木画窗,古色古香。窗户下面,两株叶茂花稀的紫荆正长得旺盛。

    ‘’我就住在哪儿,‘’樱子过来,对着小楼指了指。

    ‘’小楼里?‘’

    ‘’NO,小楼前面有个小山,小山下面有个湖,湖对面有个公园,公园旁边有两栋楼,楼旁边有一排瓦房。我住瓦房里。‘’

    我忍不住发笑,一别二十年,杨樱子居然还是那么促狭。想想刚才在考场上她的样子,我问她:‘’你在课堂上也这么说话?‘’

    ‘’你在课堂上怎么说话?‘’

    ‘’我在课堂上,说人话。‘’

    樱子忍不住笑了,‘’你的学生是初中生,我的是大学生,要文艺腔。‘’

    ‘’受教。’’

    我们坐在桌子的两边。各自面前是一杯橙汁。等待饭菜上桌的时间,我打量着她:

    高个细腰,长发及肩,一个皮筋随意一扎,一袭蓝色长裙外罩米白色风衣,与蓝裙很配的一个蓝色布书包,脚上一双米色浅跟皮鞋,式样很大众。这一身搭配既大方得体又不失时尚显眼,走在校园里看着很普通但浑身上下透露着知性。

    她也在打量着我。

    临来省城的时候,雪莲给我买了一身新的浅灰色西服,白色衬衣,棕色皮鞋。为这身新衣服,我还和雪莲争论一场。我的意思是,我是去省城考试的,又不是走亲戚,穿这么正式做什么。可雪莲说,考试比走亲戚正规多了。

    现在这一刻,我无比感激雪莲,幸好听了她的话,让我在樱子面前不至于失了体面。

    那天,我们聊了许多。

    一开始,主要是听她说。她说她在这所学校读了本科读硕士,读了硕士读博士,现在是这所大学中文系里的讲师。

    其实,虽然分别很久,但我对她的生活并不是一无所知。以前,我在乡下中学里教书,周末或者假日,就去跟杨老师喝酒,杨老师喝着喝着,就会说起樱子来,樱子上大学了,樱子读研究生了,樱子要读博士了。

    在我这个专科生眼里,硕士、博士是此生不能实现的遥远的梦。在雪莲这个初中生眼里,硕士、博士更是她无法理解的名词,待我给她解释之后,她惊呼连连:天哪,天哪,她这么厉害!满肚子都是学问哎!

    想到这里,我就笑。樱子问怎么了,我说高兴呗,没想到能这么见到你。

    樱子问我结婚了没有,我说结了。问我生儿子没有,我说生了,能打酱油了。又问我老婆是干什么的,我说是个初中生,临时工,三天两头变化工种。她又说那一定是很漂亮了,否则大学生怎么就找了个临时工。我骄傲的说是个很不错的人。她又问怎么个不错法。我说她美丽又善良,眼睛又大又明亮,大辫子粗又长。

    樱子扑哧笑了,切!那是你老婆吗?那是村里的姑娘,她的名字叫小芳。我说我老婆就是村里的姑娘。她让我换几个形容词,我说我老婆是个简单的人,这几个词形容她最合适。

    樱子听我这么说,一边笑一边摇头。我知道她是笑话我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可是我家雪莲真的美丽又善良。没想到,她突然看着我,貌似很认真地问:“你老婆有我漂亮吗?”

    她这么直接的提问,让我一时不好回答,就说:“这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

    “你是大金陵城里的人,是江南的姑娘。”

    她不依不饶,继续问:“那金陵城里的人和南方的姑娘,在你眼里,都是个什么样子?”

    我心里想,她还真是像小时候那样,一以贯之的不好惹。可我却不是当初那个屡次受她捉弄的少年了。我也想捉弄捉弄她。我想说她像薛宝钗,又怕她说我暗示她胖了,我知道“丰满”这个词汇,女人喜欢,女孩儿不喜欢。我们这么多年没有见面,我还不知道她结婚了没有,不能开太大的玩笑。又想说她像林黛玉,可是她分明没有林黛玉那“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更没有“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反而是有着杨家人的典型特征:目圆眉重,笑声朗朗。如果非有什么跟林黛玉相似,那可能只有一点,“心较比干多一窍”了。

    她还是那么笑盈盈的看着我,等着我描述她。我看着她当日的衣着打扮,忽然想到一个人来,就说到:“那女子长发披肩,全身白衣,头发上束了条金带,白雪一映,点灿生光。”她抚摸着自己的头发和头上的箍带,说:“很有味道,就是白雪在哪里?”我没有理睬她,继续说道:“那少女把船摇到岸边,叫道,靖哥哥,上船来吧。”

    她听到这里,知道我说的不是她,而是黄蓉,就用筷子来砸我的头。我连忙一躲,差点碰到旁边过道上的一个年轻老师,他端着餐盘,好像想在我们这边寻找座位。他看看我,又看看樱子,显然,他们认识。他向我做自我介绍说姓黄,跟杨老师同事。我也做了自我介绍,说姓孙,跟杨老师是旧识。黄老师看杨老师没有请他坐下的意思,最后就端着盘子离开了。

    我说:“你看你这么刁钻古怪,不是黄蓉是谁?”她见我把她比作黄蓉,故意装着寻找的样子,问:“那靖哥哥在哪里?”我开玩笑说:“你靖哥哥肯定在家里等你了。”她脸红了,低下头喝着面前的饮料,低声说:“我还没有结婚呢。”

    就在那么一瞬间,看到她脸红的一瞬间,我忽然意识到:眼前的这个淘气的儿时玩伴,是个非常漂亮美丽的女子。我内心里忽然有一种强烈的失落感:似乎是刚刚意识到,我已经丢失了自己不曾在意的最最珍爱的东西。

    内心里就这么奇怪的一闪念,我的脸上红了,心跳也异常加速。

    她好像没有注意我的变化,抬起头来,看着我,又恢复了她惯常的恶作剧般的笑容,问我:“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她这笑容让我的心重新平静下来,我暗暗告诉自己,这个女子,这个叫樱子的女子,她是我童年的好朋友,仅此而已。

    “请说。”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跟你老婆同时掉进水里,你先救哪一个?”这个丫头,好像永远在想办法捉弄别人。

    “如果你们同时掉进游泳池里,我转身就走。如果是同时掉进沙河里,-------”

    樱子笑着看着我,等我回答。

    “你们两个的游泳水平一样高,一定会谁也不服谁,就在水里比试起来,我在岸上给你们当裁判。”

    樱子听完,忍不住笑出了声,一边还追问,“那你看谁会赢?”

    “雪莲是在沙河里长大的,在水里比在旱地上觉得自在。”

    樱子听了我的话,说:“那你找了一条美人鱼了,她为什么叫雪莲,应该叫水莲,或者直接叫花鲢、白鲢。”

    我知道她是开玩笑,还是认真跟她解释:“雪莲生在一个大雪天,被人扔在渡口,包着莲花布的被子,所以,她养父就给她起了这么个名字。”

    樱子听了我的话,不笑了,也难得的用诚恳的语气跟我说:“对不起。我没有要取笑她的意思。”

    我问她为什么还不结婚,她说没遇到合适的。我问她现在身边有没有追求者,她说有,有个同事一直锲而不舍,她还没有考虑好。我问她是不是刚才过去那个。她惊奇地问我是怎么看出来的,我说我是过来人,一看就明白。她说要向我学习,她这么多年一直读书,人都读傻了,不知道恋爱是怎么谈的了。我说不可能,你这样的要是傻子,我这样的就是先天性老年痴呆。她又笑了,说:“你比过去可能说了。”我说:“我以前在宣传队就是说山东快书的干活,说得一直比唱得好。”

    我这话让樱子想起了过去。她向我问起了那个唱歌很好的女生怎么样了,我说她叫陈小换,在樱子离开杨家湾那一年春天,小换也被我们县柳琴剧团抽走了,唱老旦。她接着问我后来呢。后来听说小换考上省里的剧团,总之,这么多年,我也没有见过陈小换。她说,如果是这样,她会找个时间去省剧团找找看看。我说那样最好。

    分手的时候,她给我留了她办公室的电话和传呼机号码。我说我家里没有电话。她说那我们以后怎么联系?我引用了庄子的话,说,让我们做两条相忘于江湖的鱼。

    她郑重地说:“他日在江湖重逢,必须是你先认得我啊。”

    我说:“好。我一定远远的就喊你的名字:你好,捣蛋鬼杨樱子——!”

    樱子再次忍不住哈哈大笑,哪有一点林黛玉“娴静时娇花照水”的感觉,分明是穆桂英大破天门阵得胜还朝的气势。

    我当时就想:杨樱子不该留在学校当老师的,三尺讲台对她来说,天地太小了。

    后来,我无数次回想起这次重逢,回想起我们见面的那几个小时里,她说了什么,说起了谁。我确定她没有问起立春。为了提示她,我甚至跟她谈起游泳池,谈起沙河。她说她大学时是她们系的游泳冠军,现在是她们学校教职工运动会游泳比赛的冠军。她说这话时,很骄傲,好像她天生就会游泳似的。

    她已经忘记是谁教会她游泳的了。

    我能够理解樱子。就好像我能够理解现在的杨家湾人。如今,杨家湾的人走在吉祥桥上的时候,好像早已忘记这里曾经有过渡口,更不要说大槐树,麻子大叔,罗锅爷爷。

    可是,现在,杨红樱作为这座县级市的市长回到这里。她几乎每天都出现在地方电视台每天晚上六点首播十点重播的本市新闻里。偶尔,还会出现在同事或者学生家长口口相传的消息或者轶事里。

    ‘’你为什么要回到这里任职?‘’这里只是她爸爸的故乡而已。而她,只是童年时来过这里,如同云过山头雁掠林梢而已。

    ‘’为什么我不能回到这里?‘’她这样反问我,‘’再说,去哪里不去哪里,不是有我来决定的。‘’

    她说的是大实话,作为已经过了四十岁的我们,不惑就是接受一切。

    随着她的每次出现,我往事的旧房子的大门一遍遍的打开,关上;打开,关上;再打开,再关上。每一次开、关,都留有回响,每一声回响都会重重打在我的胸口上。

    我担心,这样下去,总有一天,我会住进神经病院,东区203房间。

    医生李佳常常说这样一句话:如果是暗疮,就要想办法让它红肿流脓;如果是隐疾,就要诱导它发作,这样,才能找出病灶,进行疗治。

    我当然理解李佳话里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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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林下猫语:医生李佳常常说这样一句话:如果是暗疮,就要想办法让它红肿流脓;如果是隐疾,就要诱导它发作,这样,才能找出病灶,进行疗治。:+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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