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师华岳先生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我在我的故乡苏北平原的唐刘镇中学读书。本来我是不想读高中的，最终还是到唐中读书，是一个我一定要上大学的愿望支撑着我。没听说过这样的话吗？不想当元帅的兵不是好兵，用到我们学生身上也很管用，那就是不想上大学的学生不是好学生。上大学好啊，那时刚刚恢复高考没多久，我和其他同学一样，我们都有上大学的机会，关键看自己学习成绩如何。

我之所以知道上大学很光彩，是因为我有一个姑妈家的表哥，他叫仲金桃，他是仲家庄人。我还没上学时，他就凭我老爸是中国共产党党员和转业军人的名头，一举击败了他的对手，被他们陶庄公社推荐他上了南京大学。

那时他虽然是个推荐大学生，但很金贵的，全公社那么多村子，才只有三个大学生，当然，他是三人中之一了。哪像现在，每个参加高考的中学生都能考上大学，轧马路的大学生用脚都能踢得起来，太多了，一点儿也不稀罕。

那年暑假，他从南大回来，他到蒲场里我家中来玩，顺便答谢他舅舅，他舅舅就是我老爸。他身材魁梧，国字脸上眉清目秀，英气逼人。他身穿白色春秋衫和湖蓝色裤子，蹬着凉鞋的脚还穿着米黄色的丝袜，手上还摇着一把纸扇，一打开，哗啦一声，扇面徐徐展开，清风缓缓而来。他长得有如玉树临风，卓尔不群，潇洒之至。

他把我抱坐到他的腿上，我在他怀中显得洋洋自得，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好像不是他上了大学，而是我上了大学。后来我考了几次都没考上大学，我才知道了，我小时候就已经上了大学了，因此我长大后大学的门才始终对我关闭着。

但我到唐中去读书时，我却没有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我不知天高地厚地去读书了。到唐中读书好啊，读了就能上大学了，读了就能像我金桃哥那样上南大了。我金桃哥不仅上南大了，他大学毕业后还到高邮师范学院当老师了，他教的就是我很头疼的数学。一想到我金桃哥，我上数学课时头就不疼了，我以后每逢头疼时就想我金桃哥，立马就不头疼了，很有奇效，屡试不爽。

当然了，这个时候来了一个不让我头疼的老师，让我不用再去想我金桃哥，那个老师不是别人，他就是我的语文老师华岳先生。

我到今天还记得他给我们上第一节课时，他既不像鲁迅先生的《藤野先生》中的那个老师，一上来就向学生们自我介绍说“我就是叫藤野严九郎的”，也不像我们唐中的另一个著名老师李青茹说“我就是叫李青茹的”，他上来就给我们讲课。他对自己的履历和名字从来只字也不提。

他教我们语文时，他不大喜欢从头按顺序教，他有时还会翻到后边教起。语文书后边多是文言文，他很喜欢文言文，因此，他往往会跳过去教文言文。我对文言文学得那样透彻，就是那时华老师给我以很大的教益。

他讲课时很喜欢趴在讲坛上讲，给人看起来像是他腰肢有毛病，他的躯干已经不能承受他的生命之重。

听人说，他以前是在兴化城教育局任职的，后来由于被打成右派被遣返回离唐刘镇有数里之遥的大华庄了，以后唐刘镇建成一个农业中学，就请他来给学生教语文，因为农业中学并不纯粹是学农业科技知识的，唐刘中学也学语文和数理化的。唐刘中学也就有华岳老师来任职了。

对唐中的掌故晓得比较多的是那些原来就在唐中读初中的唐刘镇上的同学，他们还说华师娘原来是华老师的学生。有一次我记不得是为什么事到华庄去找华老师的了，我在华老师家见过华师娘，是一个长相比较漂亮的中年女子，个子很高，也很丰满，有些像杨贵妃的形象。

华老师在那个讲坛边继续趴着讲课，他讲得兴起，便会不由自主地挺直身子，他的清癯的脸上立马会浮现出一抹欢快的笑容。这时，他会慷慨激昂地讲课了，不像以前趴在讲坛上那样蔫头蔫脑的。不仅如此，他还会转身在黑板上写出一行行漂亮的板书来，他的粉笔字写得刷刮极了，看他在黑板上的板书，就是一种精神上的美的享受啊。

可惜的是那时我手上没有智能手机，如果有的话，我一定会把华老师在黑板上的酷毙的板书拍摄下来，并把它珍藏起来，流传给我的女儿看看，当年她爸爸有幸遇到了一位满腹经纶的语文老师。那个老师，他不是别人，他就是我的语文老师华岳先生。

华老师给我们上课时，有时也会幽默几句，让我们笑笑。他的幽默不带任何政治色彩，纯粹是逗笑的。我后来才知道，华老师那段时期为什么很喜欢讲笑话了，原来上面的政策下来了，他头上的右派帽子不仅要被摘掉了，而且还会给他补发工资，他的生活境遇已经要好转了，他能不高兴吗？

我记得他有一次讲范仲淹的《岳阳楼记》，那时我们高中读的就是《岳阳楼记》，现在的孩子在初中时就读《岳阳楼记》了，可见知识爆棚到什么程度。

他讲到最后，他就讲起了范仲淹食粥考功名的典故，他说范仲淹少时家贫，为了专心致志地读书，以待来年的大考，他每天早上起来后，就煮一锅粥，这一锅粥分做三份，一家人早晨吃一份，中午吃一份，晚上再吃一份，最后，范仲淹终于考上了进士，后来还做到宰相级的大官。

他讲完后，又在黑板上写下如下的一行字：“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哇，写得好棒啊，要不是为了听他的课，我会当场就拿起笔来，照着他的字临摹他三百遍，直到临摹到以假乱真的程度。顶礼膜拜，顶礼膜拜！

然而，就在这时，他说出了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笑话。

他说的意思是譬如那个山芋，又名红薯，我们就不应该嫌弃它，而应该珍惜它。

他说这句话在今天可能不大合适，尤其在城里，那烤熟的红薯，甭提多香味扑鼻了，而且还是环保绿色食品，城里大人小孩都喜欢吃，那烤熟的红薯论斤卖，一斤卖得三元人民币。但在我们上中学那辰光，我们农村里的男该子和女孩子，吃那学名叫红薯的山芋都吃腻了，谁都想吃白米饭，不愿吃那黄喧喧的山芋。那物质匮乏的年代啊，它怎能想得到当年的红薯，而今逆袭成了抢手货！

华老师说到这里，辞锋一转，他吟哦出一首千古绝唱：“一斤山芋三斤屎，回头望望还不止。”华老师话音未落，我们全班同学捧腹大笑，至今我的耳畔还回旋飘荡着男同学快乐的笑声和女同学银铃般的笑声，那真是余音绕梁，三十九年都不绝啊。亲爱的读者，你看到这里，你还能不认为华老师的千古绝唱果真不同凡响吗？

可是，就在我越来越喜欢这个被一度打成右派的华老师时，我遇到了一个教我们数学的张老师，因为跟他起了冲突，他强令我写检讨书。我把检讨交给张老师时，他对我检讨书中的“冒犯”一词提出了质疑。

这个教数学的张老师武断地认为冒犯为贬义词，是我心怀不满，在含沙射影地羞辱他。这件冒犯公案震惊了唐中语文学界，语文老师除了华老师外，都说我不懂事，还说姜稻香作为学语文学得还可以的一个中学生，不应该不懂得冒犯是一个什么词性。

就在全校上下一片喊打声中，华老师站出来很公道地为我说了一句话。

他首先说冒犯这个词也不应该说是贬义词，这要看说话人的口气，如果是讽刺，倒是可以看做是贬义，因为即使是褒义词也可以用为贬义嘛;如果是真诚的道歉，它就绝对不是贬义词。他接着说我还是一个孩子，看我无知不懂事的分上，他让张老师放我一马。

这件事虽然已经过去了三十九年了，但我至今回想起来，还是历历在目，华老师为我辩护时讲话的神态，依然像电影中的镜头一样，清清楚楚地定格在我的眼前，清晰如昨。

三十九年后，我在与家乡远隔千山万水外的云南省玉溪市，我在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我想起了我的老师华岳先生。我微信我弟弟姜广平，我弟弟告诉了我有关华老师的情况。

我弟弟说他也是华老师的学生，不仅如此，而且他还在华师娘谢世时为华师娘撰写了一副挽联。他说华老师已经八九十岁高龄了，身体还蛮好的，尽管头发都洁白如雪了，但依然精神瞿铄。

最让我弟弟感动的是，他在兴化城新华书店签售新书时，华老师还亲到现场买他的书，我弟弟打算送华老师一本书，他却婉拒了，他一定要自己掏出他的退休金买弟弟的书。这让我很感动，感动得我热泪盈眶。我不禁流下了激动的眼泪。

我说到兴化城，可能好多人都不知兴化城在什么地方。我这么说吧，兴化城在高邮城附近。在过去战争年代，日本鬼子宣布投降后，还有一帮日本鬼子蜷缩在高邮城里，他们拒不投降，这个当儿，粟裕大将军亲率我英勇的人民子弟兵包围了高邮城，并对日本鬼子发起了猛烈的进攻，日本鬼子最后被打得溃不成军后迫不得已地投降了。这个高邮城就在苏北平原的高邮湖旁边，它的旁边就是兴化城，兴化城在德胜湖湖畔。

我在晶莹的泪光中，仿佛看见了童颜鹤发的华老师，他在他的儿媳妇的搀扶下，从兴化城的城西颤巍巍地赶往兴化城的新华书店，而他这样做的目的，居然是要去为他当年的学生捧场，他要去买他学生的书。

我的老师华岳先生，他就是这样一个平凡的人，而在这平凡中，我却看见了不平凡。他早年曾经在一次政治运中受到了冲击，但他都以他坚韧不拔的意志和天生乐观的性格挺过来了。

不仅如此，他还坚守三尺讲坛几十年，传道授业解惑，德艺双馨，桃李满天下。公道自在人心，我的老师华岳先生，他得到了包括我在内的无数学生的竭诚拥戴，我们为有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好老师而感到无比骄傲和自豪。他虽然名不见经传，也不见报载，但他的形象早已镌刻在他的学生的心田上了，这比什么传记都让人感到弥足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