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识字糊涂始
川北潼州府高山铺,御马河在这里拐出个圆润的弯,上风上水,山环水绕,阴阳说是虎踞龙盘之势,有夸大虚玄的成份,但此地久旱不干,遇涝不淹,土质松软肥沃,收成颇丰,端端的是块好地儿。
在高山铺,谢家算个大户。平坝里百十亩旱涝保收的水田,几匹山的坡地林竹,镇上有烤酒的烧房,碾米磨面的碾庄,加之本家老太爷前清的武举身份,一门儿清六个牛高马大的儿子,桃红水色俩姑娘,实打实财厚人丁旺。
当地人家嫁娶媒聘,佃田雇工,卖房置地,老太爷是要被请去坐上位的。端对着祠堂的正门,说话拖音带尾,引经据典,俗话俚语,承转自如,不起高腔自带威严,临了两根手指轻轻一敲八仙桌,签字画押,这事即是定了板。寒暄几句,拱手示意,旋即背卷双手踱出大门,事后答谢的茶餐是不吃的。走路细碎稳当,左右摆出弧度,算命的王半仙盯着老太爷的背影,咂巴两爿薄嘴唇:“啧啧啧,你看看,你看看!四平八稳,行的叫‘龙摆尾’,这派头,过去的官家才有,怪不得人家高门阔户,人财两发喔!”
老太爷眯缝着眼,不露声色。他喜欢这搭耳顺风的一句半句,像翻晒过的豆瓣酱,烟曛的老腊肉,透着浓重的后味。他装做没听见,径直把视线抬高,高过祠堂飞出的翘檐。堂前的石榴树此间正硕果坠枝,青的便青着,红的,有蜡水点染过的亮色。
一众的子女里,老太爷最看重二爷,最稀罕四爷。
二爷打小文静寡言,读书颇有心得,自《三字经》开萌,到四书五经念完,不曾挨过先生的戒尺。眼见该读的书已读尽,这科举却已废去多时。有心让二爷接管镇上的生意,只是这斯文儒雅搭上掐斤断两的俗事,怎么看,都是袜子套草鞋的扮相,扎眼得心紧。
二爷不轻易抖露心思,内底却极有主张。收掇包袱皮,卷一套换洗的粗布长衫,一双圆口的千层底布鞋,烧房的柜上支借三十个铜子,留下一封“男,幼读经史,立身,当报效家国”云云的书信,用东厢房的铜钥匙,端端正正压在堂屋的条案上。踩着御马河缭绕的晨间轻雾,自此便单枪匹马,一骑飘摇。一路出潼州,下成都,奔灌县,投了李家钰将军的川军。这去处,是二爷后来自己说出来的。他偷偷摸摸离家之时,全家上下,没人知道他到底作何打算,去往何处。
大娘免不了哭天抹泪,忧虑二爷少小离家不避祸乱,心痛那媒定的婚事枉费的银钱,烦心人情世故的交割。老太爷僵在堂屋的圈椅上前思后想,末了大巴掌一拍条案,震翻了茶盏,扯了亮嗓,回声在高敞的堂屋里嗡嗡直响:“这高山铺,鸡贼之地,小池难养大鱼!老二他心里有数,莫要操心。”
约么十年光景,二爷的属下带着跟班,穿着笔挺的毛料中山装去接老太爷,轰动了整个高山铺。里三层外三层赶来看稀奇的人,比做堂会唱大戏热闹。老太爷头顶簇新的黑呢礼帽,抖身上下的靛蓝细洋布长衫,全是二爷在成都府的置办。颤悠悠,软溜溜的滑杆,一上一下的起伏,晕晕乎乎拱手作别众人。老太爷分明见到县本部的张团总近乎巴结的眼神,他可是这地界里嚼骨头不吐碴子的狠角色。丁乡长一脸笑得稀烂,补都补不磁实的仰慕一眼看穿,可惜他瘾上了大烟,身上的长衫,像顶在竹竿上软塌塌的布片子,瘦得脱了人形。乡长可是参加了前清乡试,正儿八经中了举人的文墨人,在老太爷心底,揣着不掺假的敬意,不像自己花钱捐来的武举身份,清天白日里,大声武气地讲出来,有久走夜路的心虚。
老太爷为他近乎对赌,抓阄的臆判而暗自得意。本家老祖,康熙年自湖北麻城入川,佃户雇农出生,肩挑背磨,土疙瘩里刨食,族群里鲜有改换门庭,耀祖光宗的子嗣,这老二恐怕是颓废萎靡间出落的壮苗,天定让谢氏一脉根深蒂固,兀自枝繁叶茂起来了,阿弥陀佛!
那一天,老太爷在滑杆柔软的起伏里,有一阵没一阵地困打屁瞌睡,一路听二爷的属下絮絮叨叨,没完没了:摩尔斯电码,西门子发报机,贝尔电话机……反正都是懂不起的洋玩意儿,越懂不得,心里愈发地骄傲起来。心想,这老二平时不吭声不出气,闹不出大响动,背地却是个做嗨事的主,有种!会咬人的狗不叫,话丑理端呐。
此间,谷收已过,田里是打眼的谷茬子,一地的虚空,老太爷的心里,却是满仓满谷的踏实。御马河瘦成几绺,无声地绕过垫脚的青石,河东河西的路格外坦然,视野宽泛,眼见的一马平川。
老二离家的时候,也是这个时节吧?老太爷问过自己,望向水洗蓝的高天,竟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觉。
雕刻的门(丁丁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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