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那一年我高考失败,因为放弃了读专科,原来的学校又不招收复读生,只好到一所次重点去重温高三,这所中学的升学率不如我原先就读的高中,好在学校离家近,可以走读。我的性格拘谨而刻板,又拙于竞争,高中三年几乎没交到一个知心朋友,还患了神经衰弱,好不容易熬到毕业,竞争失败自然是顺理成章的事。
我高中三年的班主任对学生要求很严格,做事雷厉风行,不苟言笑且时常惩罚那些他看不惯的行为,我有些害怕他,所以到了新学校我对权威的畏惧反而大大减轻了。我们这种插班生本来不是那个集体的成员,班主任多半不会严管我们。
开学伊始,我在新班级遇到了三位复读的同伴,两男一女,那位女同学跟我还是老乡,而且是真正的同乡。我们四个坐在后排,后排有六个座位,空间相当大,可以自由选择,我想当然地坐到了我老乡旁边。开始以为同为女生,我跟她的关系应该比较好处。第一天我跟她很客套,彼此印象也不错,但是后来的经历证明我想错了。
那两位复读的男生,一个白净高挑,脑袋有点葫芦形,眉眼很像相声演员。另一个面目黧黑,个子矮小,甚至不如我高,却比我们仨大半岁,颇有心计。因为笔者按照惯例不得透露真名实姓,本文姑且称小矮个为张三,葫芦头叫吕四,我的老乡名赵媛。
介绍完同学当然得说到文中的“权威”人物班主任了,那个班的班主任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教师,姓李,教语文课,个子不高,其貌不扬,眼神却十分锐利,说起话来又慢悠悠的有点黏糊,初见让人不好判断他的性格和处事方式。我打定主意在复读的一年里努力学习,同老师同学都保持距离,尽量心境平和地渡过尴尬的复读时光。
然而我的老乡却很不满意那位李老师,背地里经常对我们说他如何差劲,教学水平也很Low。这让我隐约觉察到虽是老乡,但我俩性格迥异,我就算与某老师相处困难,因为教师这个职业拥有“合法惩戒权”,也不会私下评头品足,何况这位老师也并不曾难为我们。至于业务能力,俗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老师水平不高未必一定误人子弟。
鉴于不想破坏关系,我对赵媛也没有表达不同意见,只敷衍说如果应届生都不出来提意见,我们也犯不着惹他。现在想来我当年的想法和做法不见得就比我老乡更尊重班主任,我自动把自己排除在外了,潜意识里根本没认他作老师。
开学不久我与我老乡就发生了矛盾,原因非常可笑,回忆起来简直有点黑色幽默的味道。赵媛说话口无遮拦,全身都透着青春期少女的叛逆,虽然长相不错,自我感觉良好,屡次遭小矮个张三戏耍却毫无自知。有一天早自习,她照例无视班级纪律,在后排大肆宣扬她高贵的家庭出身——地主家庭。
我也是犯贱,随口回了一句“地主家庭有啥好炫耀的?不就是剥血阶@级吗?赵媛大约没料到我会给予如此评价,从此把我当成了水火不容的假想敌。其实我怼她并非因为我家庭出身有多好,而是骨子里反感她飞扬跋扈的作派,我听父母辈人讲过很多文@期间的惨剧,以至于很多出身不好的人家的后代对自己的祖辈都讳莫如深。
从此她便经常挖苦我无铲阶@的接班人之类的话,葫芦头吕四是赵媛的死档,自然对我不客气,他们俩合起伙来捉弄我。张三尽管偶尔通过调侃赵媛来显示智高一筹,跟赵媛私下交情也不错,绝不可能替我说话。所以在复读的四人中我也被孤立了,彻底成了“槛外人”。
好在外班还有位复读的女同学是我初中的校友,为人单纯实在,且勤奋好学,常常夜里学到十一二点,我们俩比较投缘,经常下了晚自习结伴回家,学习上则互相鼓励,这段友谊给了我不少慰藉。
本来就青春叛逆,复读后更加张狂,赵媛与两个男生很快打成一片,逃课看电影,上课说小话,找茬挑老师刺儿,扰乱课堂秩序…在我看来所有越轨行为他们都做了。那位李老师对他们的挑衅似乎极少理会,这点倒跟我原来的班主任很不一样,他管理班级十分宽松,以至于好多学生都看起来扬风炸毛的。有些家长还是企业的中层干布,同学之间经常攀比,领@子弟习惯于在各方面都取得比普通员工子女更优越的资源,教育也不例外,平衡这样一群少年人的难度可想而知。
我一直挺喜欢语文课,迫于高考压力,写作文要努力揣摩出题者的意图,迎合阅卷老师的口味,只能做三段论、“八古文”,硬着头皮死记硬背,兼之书本又都讲完了,剩下的只是复习和题海战术,讲课再出色的老师基本上也没有用武之地了,我对李老师的水平如何也就更不在乎。倒是很奇怪,高考压力那么大,已经遭遇过一次挫败,赵媛为啥还是不把学习当回事儿?难道来读书纯粹是爹妈逼的?
多年后接触了心理学才明白,这种叛逆乖张其实是防御机制的体现。在一个慕强文化传统里,竞争等价于优胜劣汰。高考失利给他们造成的心理阴影绝不比我小,只不过赵媛们采取了用表面调皮捣蛋,不专心读书来抵御高考失利带来的屈辱感。那意思是说我之所以没考上,是因为没把学习当回事,而绝非不如别人聪明,这些心思是我那个年龄不明白的。我的懦弱多疑、回避权威也是因为家族曾经在风云诡谲的时代背景下屡遭磨难,只有老老实实听话,与世无争才能生存下去。
赵媛屡次对老师发难都没有被批评,她自然更加胆大,有一天下了晚自习出去跟两位男同学吃烧烤,半夜三更才回宿舍,被宿管员抓住报告了班主任。第二天李老师叫他们三人起来问话,葫芦头一脸不在乎,赵媛直接开口顶撞:“我课外干啥你管得着吗?”班主任看了她一眼:“你们都大了,我是不想管,但倘若在学校出了什么事,你们父母会来找我。”撂下这句他就回讲台了,没再跟那仨人多话。
意思再直白没有,相比于处罚,给学生冷脸也是那些缺乏手腕的老师惯常的做法,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约谈家长,但是下课之后张三似乎有所觉悟,跟赵媛说别做的太过分,那班主任也是老教师了,什么学生没见过,小心给他穿小鞋。赵媛把他的忠告当成耳旁风,依旧我行我素,倒是这些话引起了我的警惕。
有一天下午自习课上,窗外落叶纷飞,下起了悉悉索索的秋雨,那位被我老乡鄙视的班主任突然来了兴致,用黑板擦敲着讲台说他要讲个故事。内容大概是这样的:古时候有位大户人家的小姐颇有文才,到了适婚年龄却不愿出嫁,迫于家庭的压力,她写了一副上联,跟家人约定说若是求婚者能对出下联,便同意出嫁。然而上联贴出去半年多,没有一个人能对出来。
我小时候看外祖父写过许多春联,记忆里有些粗浅的印象 ,所以李老师讲的故事自然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仔细听着,上联是这样的:寄寓客家,牢守寒窗空寂寞;老师解读说这个上联的难对之处在于所有字形都有宝盖头,决定了下联要对工整,必须每一个字也都有类似的偏旁。
最后李修缘来了,挥笔写下:“迷途远避,退还莲迳返逍遥。”写完之后飘然而去。那位小姐也受到点化遁入空门,这故事出自《济公传》。讲完故事,老师顺便给我们讲了讲对联的相关知识。记得后来他还给我们讲过另一副史可法墓的对联:殉社稷在江北孤城,剩水残山,犹留得风中劲草;葬衣冠有淮南掊土,铁骨冰心,好伴取岭上梅花。
时隔几十年后,当年死记硬背应付考试的内容基本上都忘光了,但是这两副对联却镌刻在我记忆深处,回味无穷。不由得感慨于老师的用心良苦。他深知备战高考的艰辛,学生心理压力极大,所以用一则有出世意味的故事来为我们减压,委婉地告诉大家除了应试教育世界上还有许多不一样的风景,不必斤斤计较于高考的成败。
至于史可法墓的对联,实际上是说士子精神的。两幅对联两种风格,传递着一个教育者对教学的理解。对于传统文化,当下有两种彼此对立的态度:一种认为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思想,束缚了后辈发展,导致一个民族的科技裹足不前,尊卑有别的纲常礼教又阻碍了体质进步,实在应该弃之如弊履。另一种则全盘接受,想当然地认为礼崩乐坏,道德滑坡的罪魁祸首是盲目西化。还有部分追随者则打着国学的旗号大搞创收,谋取经济利益,实则连传统文化的门都没进去。
不管是复古派还是拥西派,个人感觉都走向了两个极端,传统文化既没有那么好,也没有那么差,倒是文化脉络中那种坚持真理,不图名利,恪守良知,不畏强势的士子精神很值得学习借鉴,就像史可法墓对联的字里行间散发着的士人风骨那样让后人敬仰。明末清初最先放眼看世界,倡导革新,提出海纳百川,西学东渐的维X派精英,也大多出自传统士人家庭。
说来挺奇怪,李老师虽然既没架子也不以师道威严压人,但那个班却不怎样乱。除了我老乡,真正跟老师对着干的没有几个。我当时认为是高考这根无形的教鞭在起作用,但不久便领教了那位班主任的高明之处。
那是一个冬天的夜晚,本来是数学老师看晚自习,或许家里有事,她迟迟没有去。学校处在工业园区,暖气熏得人昏昏欲睡,后来班主任到了,不动声色的坐在讲桌后面。我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周围充耳不闻,直到教室的前门被人撞开,听到很大的响声。进来的是位男同学,我对他有点印象,他的姓很特别,复姓夏侯。
夏侯同学曾经作为学校的访问学生代表在暑假到法国游学过一番。老师让他在课堂上讲过在异国他乡的见闻。记得他说借宿那家给他准备了一间很大很漂亮的卧室,还有独立的卫生间和可以远观风景的阳台。这让我觉得夏侯同学肯定很得班主任赏识,否则也不会获得稀有的机会出去见世面。
然而那天晚上他公然违反学校纪律,旷了差不多一整堂晚自习。失意者看到别人栽跟头会找到心理平衡大概是人类的通病,我也不例外,很有点幸灾乐祸的期待着后续的“好戏”。果然李老师叫夏侯同学去问迟到的原因。“不想来。”他干脆爽利地回答。“那为什么不想来啊?”老师追问。“学校像个大监@玉。”此话一出,举座皆惊,不仅明目张胆地挑衅班主任,恐怕教导处都要坐不住了。
面对如此出格的理由,李老师沉默了,全班都鸦鹊无声,除了少数几位一向不服管理的大家似乎都意识到了有些话不能随便说。夏侯会被带去教导处?约谈家长还是班主任忍无可忍终于火山爆发?结果似乎毫无悬念,夏侯肯定会为他的鲁莽付出点代价。“于是你就越@玉啦?”对峙了十来分钟后,李老师语调和缓地说。出乎意料地扭转了令双方都骑虎难下的局面,也维护了对方的自尊,让夏侯避免了在一错再错和服软之间做出艰难抉择。感慨之余我觉得有点惭愧,竟然以为老师只能用强硬手段化解矛盾,同时也觉知到自己对优等生潜藏的嫉妒。
复读了半年我还是融不进那个集体,作为复读生有三项特泉:不参加集体活动,不帮忙搞班级建设,不打扫卫生。前两项我跟赵媛们一样贯彻得极好,但最后一项却无法坚持。原因是既然坐在教室里,难免会对环境卫生产生点影响,冬天还可能用到值日生打的开水,我的超我不允许自己对学弟学妹们的服务无动于衷。所以我偶尔会做做象征性的工作:擦擦桌子、整理整理桌椅或者后排橱柜。为此不免招来赵媛和吕四的嘲骂,说我虚伪,假正经、假积极,张三则觉得我傻兮兮的。
转过年来初春,有天下午放学后我的初中校友没有来找我一起出去吃饭。那天正好轮到我那排值日,离晚自习还有一个多小时,教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边擦窗台边看着远处的小树林发呆,外面雾蒙蒙的景色灰暗,窗口的空气有些湿冷,班主任走进来我却全屋察觉。“沉默啊沉默,你总是这样沉默吗?”他突然走到我身后开口说,这句话击中了我内心脆弱的部分,我的眼泪差点流出来。
但是我不知道如何回应他,呆在那里手足无措。他告诉我既然来到那个班,有缘相聚,就不要总像一个局外人。有什么话,有什么需要只管直接对他说,或者还可以找其他的同学聊聊,那个班的同学都很热情且乐于分享。他真心希望能帮我做点什么,不想看我那么消极沉默。我只得简单地表示感谢,随后就逃离了教室。
虽然那天我没有对班主任敞开心扉,但从此以后我跟他的距离拉近了好多,我不再时时小心谨慎地回避,甚至在高考之后还去他家里拜访过一次。李老师家住在一楼,师母勤劳朴实,在院子里种了一畦绿油油的青菜。老师家收拾得简单而朴素,橱柜都老旧得略显寒酸。但被让进客厅后,我惊讶地发现那间客厅不如说是书房,陈列了覆盖一整面墙的藏书,好多大部头的文学典籍和成套的图书,与外间的简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简直丰富得有点奢华。
跟李老师近距离交谈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如果没有重重的防御,他很容易勾起人的倾诉欲望,也很善于观察和倾听。对他带的那个班的很多事情都了如指掌,对班里同学的优势和相对薄弱之处也心中有数,常常在不经意间点拨他们。
后来提到我老乡赵媛,他说那个女孩子很有个性,还开玩笑他这个猥琐的小老头一定让我老乡失望了,他很高兴看到赵媛能跟教学经验丰富的物理老师敞开心扉,并能在高考最后冲刺阶段专心学习,考了一个很不错的大学。说到学习我有些自卑,老觉得自己笨,投入大量时间复习还事倍功半。他开导我不必自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功课要完成,没必要太计较于外界的评价。竞争的真正意义在于发现自己更适合做什么,别人艳羡的目标未必符合我们内心的追求。每个富有理想的探索者都像那漂洋过海的燕子,终有一天会到达渴望的海岸。
临别他送给我一张合影,那是高考前一周在操场开考前动员大会时拍的,里面有全班同学,包括我们三个复读生,背景是一排沐着斜阳的白杨树。因为身为复读生的缘故,我们仨都不曾参加拍毕业照,谢师宴也缺席了,但却有人无意中帮我们拍了这张合照,让我想起老师跟我说的他不希望我们成为局外人。
虽然相处了只有短短一年时间,但那位班主任老师对我影响巨大,他的善良睿智,洞悉人心的人格力量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要说感谢他什么,却又说不十分清楚。人生中会有很多挫折磨难,在这些遭际中沉浮挣扎,世界观,人生观跑偏了是很难拉回来的。也许与事业发达相比,做一个正直善良、恪守原则的人才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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