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曾与小友共游武汉。
既是到武汉游玩，黄鹤楼自然是必不可少的一个去处。
回来后，我把这件事告诉师父安川先生，他问:“有什么感触么？”
我沉默了片刻，答道:“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为什么不是‘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呢？”
当时我给出了另一个答案。
不过如今提笔，再来回答，给出的答案却变成了:“因为于我而言，我的登临之意就是乡关何处。”
乡关就是故乡，乡关何处就是在问:我的故乡在哪里呢？
我本想把我的出生地上饶当作故乡，然而上饶是我外婆家，我在那里出生，却没有待很久就离开了，往后二十余年，都很少再有涉足。
我也想把少年求学之地石狮当作故乡，然而如今关于那个地方给我留下的回忆，除了灵秀山等少数几个地方，就只剩下了一群难以割舍的人，譬如我的恩师，我的兄弟。因此它只能算得我的半个故乡。
排除了上饶和石狮，湖南便更不必说了。那么这样看来，就只剩下养我的籍贯所在地宁都了。
宁都算是我的故乡么？我不止一次在心里这样问自己。
说来这种“乡关何处”的寂寞感，是在很早以前就有的，然而那个时候的我阅历尚浅，还不足以回答这个问题。
那么，现在呢？
犹疑着，我想，如今的我，应该可以尝试回答一下早年的这个问题了。
宁都应当算是我的故乡。
在作出进一步的说明之前，我想先说一下自己对故乡的理解。
一如我们每个人都知道，所谓母校，就是一个你自己可以说它这样那样的不好，而容不得别人说它半个字不是的神奇存在。
故乡也是这样一个让人又爱又恨的地方。
宁都就是这样一个让我又爱又恨的存在。
我痛恨着宁都，痛恨它的贫穷、愚昧和落后。
当我知道它是全国重点扶贫县的时候，我的内心竟有些受伤，叹息着“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当我知道它黄赌毒猖獗的时候，我又恨不得那些该死的魑魅魍魉早点魂飞魄散。
当我知道村里乡里乃至县里的一些话事者们的肮脏龌龊后，我又在内心说着“无怪乎如此贫穷落后”的话。
而当我知道这里还存在着一些关于婚嫁的种种陋习后，我更感受到一种绝望到有些窒息的哀伤。
我痛恨着宁都的一切，连带痛恨这片土地上和天空下所有的人物事。
但我还是爱它。
我首先爱宁都的人，尤其是那些在血脉或命运上和我有些密切渊源的人。他们有个共同的名称叫客家人。关于这点，我在几年前写的《年初漫记》里已经提到过，当时我是这样说的:
“先辈们颠沛流离，迁居此地，岂非正如一个个远道而来的客人？一个“客”字仿佛将我们与此地划出了一道轻微的隔隙。
然而转念一想，在那么久以前先辈们便定居在此，衍息千年，此地岂非也是我们的一个家？
于是前面那个“客”字划出的间隙，又被这一个“家”字带着温暖的笑紧密弥合在一起了，而且这个弥合又显得那样轻描淡写，那样亲切自然。
所以不妨想象一下，祖先们是为了躲避战乱陆续迁来这里的，而若他们的目光和听觉可以穿破重重时空的障碍，得知自己和自己的后人有这样一个奇异而亲切的称呼，那么在艰辛的长途跋涉中，他们是否会彼此相视一眼，随即露出一个会心而莫逆的笑？”
因为在血脉或命运上的共鸣，所以我在痛恨他们的同时也热爱着他们——更不用说这里还有我的至亲，还有我的发小，还有许许多多伴随我度过童年的玩伴和长辈。
只因为这些原因，我也能热爱着宁都的一切，连带热爱这片土地上和天空下所有的人物事。
不过上面至多只说到了人与事，而我认为，我的故乡有那么一些标志性的“物”也是值得拿到文章里来说说的。
第一个要说的“物”在我们这里是人尽皆知的，它有个不错的名字，叫做“翠微峰”。说得冠冕些，它叫“物质文化遗产”。
翠微峰里面的景观确实不少:金线吊葫芦、水城、锦绣湖、鳅篓洞、金字塔、神龟探水、龟岭脑、太平洞、碧虚宫、青莲寺等等。这里面有些我留了记忆，有些却半点印象也无。
不过平心而论，里面的最有观赏价值的多半是自然景观。譬如它的峰顶，我上回去的时候本想领会领会子美先生诗中“一览众山小”的境界，然而站在下面却被它的高耸与险峻镇得望而却步。
而人文景观，我以为那些记载着历史的碑文也可以看上一看，如果有心还可去凭吊一下几个已遂乘化的老道士。至于碧虚宫和青莲寺等“景观”，里面的道士和尚对佛道的理解，恐怕不会比我这个参读了半年杂书的门外汉来的深真。
第二个要说的“物”，也许在我们这边，恐怕也只有老一辈的人记得，它叫做“采茶戏”，俗称“半班戏”。倘若你们觉得这个名字有点俗套，不妨在心里把它认为是“非物质文化遗产”。
我的人格底色的奠定与采茶戏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因为在很小的时候就随爷爷奶奶一起看这种戏曲，所以戏中的悲欢离合与爱恨情仇也便成了我的悲欢离合与爱恨情仇，戏里的价值取向也影响着我早年甚至如今的价值判断。
譬如我至今还记得《黄山情》里黄山妹为了收养被双亲无奈抛弃的孩子而被众人误会成不贞，却丝毫没有怨言的善良，也记得她父亲误会了黄山妹偷情呕血而死的惭耻，也记得数年后真相大白，孩子的父亲已为高官，想要报答黄山妹和大牛哥，二者婉拒之后回到他们故乡的那份淡泊名利。
又比如我至今也还记得，《蔡郎别店》里那个“贼牯”唱“八月十五夜，蔡鸣凤转回家”的调子，当然我还从中学到了在今后的婚姻生活里一定要对妻子好，至少不能让她起偷情之念和谋杀亲夫之心……
最后一个要说的“物”有些特别。
我从初中至今，写下的文字已不下百五十万，写过的体裁涵盖小说、随笔、散文、杂文。我本来颇感自得，以为文字功底已不在许多人之下，然而当我真正碰到这些事物，却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挫败感——家乡的蝉鸣蛙噪、落日晚霞、星空银河……这一切的一切，每当我想要着墨描述的时候，都发现自己无从下笔。我想，既然无法从正面进行描述，索性就用提问的方式进行吧？
你有没有在清晨起来还昏昏欲睡的时候，感受过清风吹拂面孔，鸟鸣驱散倦意的恬适？
你有没有在夏天太阳将要落下时，听到深山处传来布谷鸟“布咕布咕”的声音，从而产生一种寂寞与苍凉的感觉？
你有没有看过太阳收起刺眼的光辉，只留下一道红色圆轮的场景？有没有见过在太阳下山之后天边的晚霞金红紫三色交织，形成火烧云的景观？
你有没有在夏夜里抬头一看，就看到黑色的天幕上遍布着群星的经历？看得仔细些，星空中仿佛还浮现了一条若隐若现的银白色带子，它也有个人尽皆知的名字，叫作银河。
你有没有在冬天里听到过，一种凄切到令人想起过往和故乡的长鸣？它有别于布谷鸟断断续续的啼叫，直把人藏在心底深处的忧思愁绪都勾了出来。
……
我想着将来有一天，我会牵着一个人的手，带她见过故乡的每一个人，走过故乡的每一寸土地，看过故乡的每一处风景，然后仰面躺在那个破旧的平屋顶上一起看夏夜的星空。最后我会轻轻拨开她耳边有些凌乱的发丝，轻轻地对她说:
“你看，这就是我的故乡。”
物华·乡关何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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