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她是个处事不惊的女人。
无论别人有没有这样评价过她,她都固执认为这是概括她最为恰当的词语。
她三十岁,处在一个告别幼稚的最后时段。
她觉得,跨过这个年龄后,有太多的事自己都不能再做了。
但事实上,三十岁之前,有太多事,她照样也未曾做过。
她二十岁来到这家远在郊外的精神病疗养院,坐在院子角落粗壮高大的梧桐树下的秋千上,一晃,便过去了十年。
这十年,她的生活仿佛跌进了一个永无休止的死循环。
吃饭,睡觉,工作。
她从未期待过明天。
她没有手机,不看电视,不善言谈。
但并不会因此显得格格不入。
现在这家小小的疗养院里只有少少的14个人,看大门的老两口,白发苍苍的老院长,接近退休的两位老医生,一个励志回城工作,却始终怀才不遇的男医生,两个刚毕业的女护士,还有一周病假已过去还未归来的女医生。
剩余的便是些收治的病人:精神分裂,狂躁症,迫害妄想,重度抑郁。这样一对比,她的生活实属正常。
大家的日常轨迹大径相同,做各自的事,不习惯高谈阔论。
女医生是这里唯一与她年龄相仿的,闲暇时她也会坐在她身旁跟她说说话。
她记得最后一次见她时,她曾问自己,有没有后悔选择留在这里,
她淡漠的看着远方西沉的阳,摇了摇头,没有出声。
女医生临走时,覆在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
她说,我总是那么的厌恶你,你是个可怕的女人,是个谋杀者,你谋杀了你的青春,却毫无愧疚。
当然,她是个处事不惊的女人,她只是回头对女医生笑了笑,然后继续晃动起秋千。
秋千越荡越高,她挺直腰杆,扬起脖颈,随秋千在空中画出一道道柔美的弧线。
跃过眼前那堵高高的围墙,她被黄昏的太阳刺得睁不开眼,她眯起眼努力抗争,却只看到一片黑色的剪影。
就这样,墙和剪影,随秋千的起伏,交错着。
在秋千荡到最高点时,她看到女医生拖着行李箱登上了一辆蓝白相间的公车。
下一刻,她的视线再次跃过围墙时,车子在远方聚焦成一个黑色的点,随即消失不见。
“她不会回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双脚落地的霎那,她想到的只有这个。
2.
紧接着,夏天,来了。
在那个季节中,她处事不惊的脑垂体会随气温分泌出更多令人亢奋的荷尔蒙。
从起床那刻开始,她总不自觉的哼着没有歌词的曲调,愉悦的像那颗梧桐树上栖息的鸟。
对于夏天,她好像怀揣着别样的情愫。
伴着夜幕下吵杂的婵鸣,她灭掉屋子里所有的灯,打开手电筒趴在凉席上,提笔在记事本里写下一个清秀的“夏”字。
一遍,两遍.直到密密麻麻的塞满一页白色。
这是属于她的小癖好,对于喜欢的名词,她会认认真真的在纸上勾勒出它的形态,她觉得文字的成型是人类发展史上最为辉煌的成就,因为它们包含着万物。
她摸着那颗字,像是摸到了整个夏季的轮廓般满足的笑了。
随后她翻过身程大字型平躺,一边摇晃着硕大的蒲扇,一边提起手电筒在屋子里到处乱照。
她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在寻找些什么。
盯着黑暗中闪烁的笔直光束,只是突然感觉空落落的。
3.
周末,是她负责值班的日子。
这并不是什么固定好的规则,原本大家轮流着来,但她抵不过两个年轻女护士的哀求,替她们当班,久而久之,也就定了型。
她不会有什么不满情绪,她觉得年轻人多些时间去丰富自己的业余生活并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
疗养院的气氛对年轻气盛的少女们来说,是过于压抑了。
或许都是因为夏天,她的宽容和祥和达到了令人膜拜的地步。
好在留宿医院的男医生时常会来帮她打理些杂物,所以她也不觉得太过吃力。
这个年轻的男医生他总将琐事早早打理好,只留下些轻松的工作给她,她倒因此觉得常劳烦人家而心怀歉疚。
周末,她早早起床帮负责后勤的大妈去四楼天台晾完床单被罩后,便独自窝在药房开始分配患者们一天的药量。
她认真的将红红白白的各色药片放进贴着名牌标签的塑料量杯里,然后翻开挂在墙上的值勤表谨慎做下记录。
这些事,在很早之前,便已成了日常。
如若哪天不做了,她觉得自己的生活也许会陷入一场史无前例的混乱。
“小菱。”
闻声回过头,老院长正贴在玻璃窗上冲着她扮鬼脸。
“能能拜托你件事吗?”
她强忍笑意打开门走了出去。
“带兰去庭院里走走吧。”
他语气中带着期盼,
“她好像很在意你种的那些蓝色小花儿。或许你们之间会有些话题。”
他指了指办公室桌子上那盆她今早刚从花圃里移栽回的矢车菊,意味深长的继续道,
“去跟她多说说话,她是个命运多舛的姑娘。”
她点点头,目送着老院长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他脸上总带着和善的笑意,凡事得过且过。不喜欢与人争论,不曾摆过架势,没有高声说过话。祥和倒有时甚至会让人感到弱气。
她想,倘若他能严肃那么一点点,树立起必要的威严,或许疗养院的生存状态会比现在好很多。
隔着门上那方小小的玻璃,她看到头发散乱的女孩坐在床上,正望着窗外出神。
几只红色的千纸鹤散落在雪白的被褥上,远远看来仿佛滴滴血迹。
她轻轻叩了叩门,里面没有回应。
4.
兰是整个疗养院看上去最为正常的病人。
她不哭,不闹。
安静的像具等比例制作的精致人偶。
兰也是整个疗养院最为之心力交瘁的危险患者。
因为她不哭,不闹。
随时会成为一个没有生命的阴郁人偶。
初来者总免不了被议论,当然,兰也不列外。
小姑娘的消息总灵通些,她在庭院浇花时听到她们充满感慨的闲谈:
“她还是个高中生便怀了孩子,男朋友是混旁门左道的人,知道这消息后就催她打掉那孩子,可她不肯,以此要挟他要和他结婚让他带她远走高飞,说来也是作弄人,那男人还有另一个女友,是高官家的女儿,也怀了他的孩子,女孩闹上门时,她就在男人家的床上躺着,也不知这臭男人给这两女人下了什么迷魂药,都缠着他丝毫不肯让步,后来,高官的女儿像是许诺了他什么,说他给她家上门,她父亲就同意他们的婚事,以后的家产里也有他一份的。于是两人合谋的把女孩迷晕了在黑医院给强行堕了胎。半个月后就举行了婚礼,他老丈人还给他谋了一份体面的工作,天天吆五喝六的。其实不说大家都清楚楚的,要不是那女的天天以死威胁她老子,他老子能同意自己女儿嫁给个混混吗。
也说兰这孩子命苦,本来就是个野种,后来母亲早逝了,她亲生爸爸家里一直没孩子,才找到她从孤儿院带了回去。说来这家人对她也不错,虽说这妈跟自己不沾血缘,但待她跟亲身的也无异,只能说她不识好歹的,不好好上学跟混混混一起,惹出这么个丢死人的事,你说他爸是个生意人也挺有钱的,咋不把孩子送到更好的医院治治心理上的别扭,反倒丢到我们这穷酸破旧的小疗养院,这不就是彻底放弃了嘛。
唉,说到底也是她自己作,现在她的那档子事都成了整个城里的笑话了,那男的结婚的时候,她在家割了腕,我说她也真够怂,这事要发生在老娘身上,我准跑到那狗男女婚礼上喷他们一身晦气。也是,一个家里有钱,那另一个是有钱又有权,当初他和她好上,也是听了她爸是公司老总才勾搭的吧,这男人的秉性,瞧瞧交往的圈子也一目了然的,这孩子也就傻,还真当爱情的认真了。”
她无意听了,有意的记在心里。
她和所有人一样,只觉得她太过天真了,还处在会义无反顾去相信年纪。
“出去走走吧,那些花新开了半坡。”
她回头来静静的看她,起身穿好鞋子。
5.
往后的午休时段,她捏着小铲蹲在花圃里翻弄那黑色土壤时,身边常站一个面容苍白的女孩。
女孩是半年前入院的,她听大家亲昵的喊她兰,也就照做了。
她是如同瓷器般脆弱女子。
脆弱的人,大都敏感。
每当带兰去散步时,她总是一路沉默。
她承认,在对待兰这件事上,她并不是个负责的护理者。
关于兰,她有种恐惧。
她暂时想象不到一个人用刀片划过自己手腕同一个地方四次的病态该是多么的不可救药。
她畏惧死亡,畏惧疼痛。
但,那些,是兰的狂热。
想到这里,
她处事不惊的内心突然生出抵触。
说白了,这种抵触更像是一种尖锐的恨意。
她仿佛对那些肆意践踏自我生命的人带着异常深刻的怨念。
对比起他们的不负责,她觉得她现在能陪着兰从病房走到庭院的花架下简直算得上仁慈。
“这都是你种的?”
兰蹲在木栅栏旁指着一排浅蓝色小花撇过头淡淡的问道。
金色的阳光缠绕在她周身形成一个柔和的光圈。
她看了她一眼,平静的点点头,以此作为回应。
“它叫什么?”
“矢车菊。”
这是种看了会让人忽转明媚的植物。
一朵朵精致的伞房型小花,紧挨着,彼此簇拥着,造就了另一种美丽存在的形态。
它喜冷凉,耐不了炎热,却偏偏只向着太阳奋力绽放,
它对阳光的执着,到了稍稍遇到阴湿便会死去的境地,
她拨弄着手里湿答答的沙壤,略带笑意的眼中忽地闪过一丝落寞。
“你喜欢?”她抬头问她。“移栽一盆放在你房间里吧,它们很温柔,会静静聆听你的话。”
她有些受宠若惊的轻轻点点头,那是她第一次看她笑。
傍晚,她送她回房后,结束了一天的工作。
幽深寂静的走廊里,她隔着焊满铁栏的窗户踮起脚向外眺望,
彩云,雁群,原野。
橙黄的夕阳深陷于谎称为地平线的巨大沼泽中,绝望沉沦。
在夜即将没过她墨色的瞳孔前。
远方蜿蜒盘旋的公路两旁,灯,亮了。
6.
她想如果她再努力学着独自坚强些,或许会迎来更为精彩的重生。
六月的末端,兰像一片过早枯黄的梧桐叶,飘摇零懈。
她将脑袋锁死在枕套里,落入一场触手可及的真实梦境中,失去了踪迹。
活着的人,千方百计。寻死的人,千方百计。
值班的护士在监控里看到床铺上的异动,却仅这一次松了心。
兰是个聪明的孩子,她和囚禁于此的病人不同,她还保留着些许理智,她知道自己需要什么,该怎样获得。
她做了一个小小的游戏。
每晚她总会将脑袋裹进被子里,闹出很大的动静,护士们跑去查看,她却闭着眼假意睡着了,重复许多次后,大家索性认定了这是对于她最为平常的习惯。
在决定结束这一切之前,她显得十分亢奋,对比平日来说显然是亢奋的过了头,她异样的活泼,从走廊的这头跑到那头,拉着医护人员的手,跳些奇奇怪怪的舞哼着轻快的曲调。她和她们开玩笑,教她们编织些小手工,嬉戏打闹的和处在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无异。
大家便觉得,她终于走出了内心的阴霾,得到重生。
老院长打了电话给她的父母,通知他们不久他们的女儿便可以出院了。
一切看上去终于是迎来了美好的结局。
可兰的抑郁症变得比我们预期的还要严重。
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致命疫病,我们还没来得及察觉到她的病变,她便被完整侵蚀了。
她的抑郁演变为更加严重的躁郁症。
她将压抑的焦躁全然爆发后,身边便只剩下死神的诱语。
那是比任何时候都可怖的绝望,在她瞧不起泪水之后的再次流泪就只是单纯的剧烈的疼痛。
她还很年轻,冬月才满十七岁。
她的微笑还停留在脸上,像是难得的解脱。
小护士刺耳的尖叫划破晨曦的薄雾。她手中的玻璃瓶落在地上,迸溅的碎片划伤了脚脖。
前一晚,她梦到一个浑身青紫的婴儿抓着她的胳膊,静静的望她,她满是恐惧,却睁不开眼睛。
她随人群慌忙跑进兰的病房,她忽然头疼欲裂,脚下一个酿跄,男医生猛然伸出胳膊,大步跨上前接住了她倾倒的身体。
“你没事吧。”他神色紧张。
“没事。”她撇过头避开他炙热的目光,推开了他的好意。
7.
兰的父母开着黑色的奔驰驶进庭院,后面跟着一辆老旧的殡仪车。
她站在高高的楼顶,趴着锈迹斑斑的护栏,探出脑袋俯视眼下的世界。
吵杂的人群围成一个拥挤的圈,中间的兰被白布紧紧包裹着。他们将她从这里抬到那里只花费了短短十五分钟。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兰的场景,
那是初春绵延不断的雨季里难得的好天气,她裹着一件米白色的棉布衫,独自穿过晾晒在天台上层层叠叠的床单,将双手撑在围栏上漫无目的的眺望着远方绵柔的云团,微风掠过,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茉莉花香。
她见她从银色奥迪的车后座跳下,轻巧的像只麻雀。
她把双手放在黑色运动衣口袋里,低头踢弄地上的碎石子。
刺耳的鸣笛蹿出,三楼某处的铁窗里传来阵阵粗鲁的叫骂。
很长一段时间里,鸣笛未停,叫骂继续。
头发花白的老院长扶着老花镜,一路碎步小跑的样子着实有些滑稽。
她猜,那时院长肯定又躺他舒适的摇椅里向周公讲述自己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因为只有在讲述这些时他才会投入到足以屏蔽掉周身大大小小的杂音。
昏黄的夕阳给聚集在楼下的人群抹上了一股陈旧的色彩,这让她不得不联想到院长办公桌上那张泛黄的老照片。
照片里有一位留着齐耳短发的紫衣少女,少女端正的坐在灰蓝色的幕布前,手中捧着一束百合,眼里是藏不住的羞涩。
整个疗养院上上下下仅在的8个工作者,7个都站在那里,满面春风。
而本应加入那人群的她此刻却悠闲的俯身注视着楼下发生的一切,淡然地仿佛处在世俗之外笑看红尘的神明。
那时她简单的认为,一定又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为完成某些达标,纠缠自己的父母赐她一条捷径。
这种事,她司空见惯,比如那两个女护士,她们暂时乖乖留在这里的原因只是不想被分配到离城市更远的穷乡僻壤。
她们窃喜赢了命运一小次,替换掉原本该来这里的人,得到每周能去繁华都市中心的酒吧钓金龟婿的绝佳机会。
但她想,她们所窃喜的一切,说不定依旧是在命运中运行。
她并不是反感她富有的家境,只是当时的阵势让她不得不这样感慨。
看着兰甩开她母亲紧攥着她的手,漠然穿过人群走进老旧的办公楼的刹那。她突然产生了一种时光回流的错觉。
那瞬间,她本以为自己早已处事不惊的心,翻起一丝颤涌。
“要是有人能拉我一把或是带我逃离多好啊。”她耳边忽的响起一个声音。
这是一周前,她带她去散步时,她们坐在绵软的草坪上面对太阳的谈话。
她总觉得兰还太小,心智尚未成熟。
她还是个未经世事打磨的稚嫩天真的孩子。
她将美好的幻想和期望全然寄托于别人,那她就还是个孩子。
“你不可能永远是个孩子。别人不会给你所有。”她用成年人常慰寄自我的话安慰她。
“那人生来是要做什么的呢?为何生来感知。”兰转过脑袋死死盯着她,她眼中流露出的强烈让她看上去咄咄逼人。
她一时语塞。
“我三岁生母离世,七岁被亲生父亲从收养所接回去,在那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是独自一人。他们将我带进他们的圈子,在他们认为适当的时间。后来他们一边让我学会爱,认识爱,一边又将世界的险恶强加在已然被打造成型的思想之上。就像我相信这世上有爱,告诉我这些的人却笑我太傻太天真。这里的人群让我的思维碎裂了。如果成为大人是将一个完整的自己敲击粉碎,这代价着实太大了。”
她平静的说些愤恨的话,她不会流泪,绝望的人瞧不起泪水,它带不给他们救赎。
8.
“菱姐,你不会明白,谁都不会明白,最后你一个人走在路上,这不是神明创造万物的本意。而你们却将这自我扭曲视为生存之本。”
她只是个病人,病的很重的人,她不在意她的偏激,她对什么都不曾在意,尽管她亲昵的叫她“菱姐”,仅对她一个人说更多的话。
她看兰,眸子里满是闪烁。
她不想听她那种悲悯冷漠的语调,更像种逃避。
她只是个病人,她对世界怀抱仇恨,她已病入膏肓。
所有人都这么认为,她千方百计的想要斩断于这世界的联系,旁人无能为力。
她觉得自己无需萌生出过于悲伤的情愫,她是个处事不惊的女人,这世上的离别生死她看的太多,早已云淡风轻。
记忆是可以抹去的,所有古往今来皆可以成为谎言。
她想她可以很快忘记兰,忘记女孩的一俜一举,她的浅笑,她的无助与绝望。
9.
宽大的纯色棉麻衬衫,洗的发白的牛仔裤,沾满颜料的黑色画夹。这是属于她的时光。
她不是个沉闷的人,闲暇时,也会脱离疗养院那堵高高的围墙,披散起及腰的黑发独自穿行在阡陌纵横的田埂,取景作画。
暮色降至。
大风拨弄着苍翠欲滴的夏麦,疯了般起伏着。
她脱下毛躁的帆布鞋,光脚伫立在一块棱角尖锐的灰色石头上,将视线放逐到遥远的彼方,
麦穗尖头的绒毛或有若无的擦过她光洁白皙的脚背,像陷入纯情的青涩少年靠近所爱之人时的百般试探。
每当此刻,她总会陷入一个巨大的幻象:
触手可及的天空,放荡不羁的风,眼下是望不到尽头的深海承接起破碎的太阳,摇曳着粼粼波光。
耳边,徘徊着的酥心的“沙沙”声,久久不休。
是浪。近了,又远去。
来来回回,飘忽不定。
她想她偌纵身跃下,是否会忽的变成一条灵动的锦鲤,于这翠绿的海,融为一体。
闭上眼,深呼吸。
她感到此刻自己被什么东西紧裹着,像母亲的子宫,温暖而安全。
舒展开双臂,这是她幻想中最为自然的形态:
自由自在的。没有任何束缚的。
向着谷底,安然坠落。
10.
前倾的身体被一双突袭而来的宽大手掌所禁锢,眼前的梦,碎了。
她狼狈的倒进一个未知的怀抱,那一瞬间,她是恐惧的。
男医生俊俏的脸在她惊慌失措的双眸中渐渐放大,她下意识的推开他,理了理垂落额前的发。
“我以为你会摔下去。”他抬起右手挠了挠后脑勺,尴尬的笑。
“谢谢。”她想到的只有这两颗字,她想他能谅解她的不善言谈。
“我刚从城区回来,看到公路旁的麦田,突然想过来走走。”
他背过她的黑色画夹,顺手扯下路旁一根嫩绿的狗尾巴花叼在口中,故作镇定的走在前头。
男人的步长和他的大高个儿实在不相符,她看着他姑娘般清秀的迈步,嘴角扬起一丝笑意。
她不紧不慢的跟在他身后,提着作画用的塑料水桶,小心翼翼的跨过田间排水用的沟壑。
“今天国考,旁边坐的竟又是去年向我扔纸条索要答案的女孩,而监考的也是去年收走小纸条不够还硬指认我作弊将我从考场揪出去的糟老头子,你说,这算不算得上一种孽缘?”
他大笑两声,忽然转过头看了眼一直默言的她,继续道“我一进考场,他就认出了我,整场考试他就一直盯着我,眼神锐利的如同狩猎的鹰。”
她一直等着他再次开口,但那天,她并没有等来那个故事的结尾。
讲到这里时,男医生突然停下直行的脚步,她抬头的瞬间差点撞上他宽实的后背。
“你能看见最远的地方,是哪里?”
他仰起脖子深呼了一口气,低沉的声音若即若离,像是在向她讲话,又更像在追问自己。
他好像并不期待她会回答。
正当她认真的思索该如何表述时,他阻止了她。
“天快黑了,我们走吧。”
她看不到他此刻的表情,他背对着她,将所有的情绪隐没在一个高大的黑色影子中。
回过神,她开始奋力追赶。
她有些慌张,她发现自己突然跟不上他的步伐。
原来。他是可以大步向前的。
她呆滞的静立,注视着前方的剪影在一副静止的图画中渐行渐远。
她的神情变得有些恍惚,低矮的天空压的她喘不过气。
忽的,她处事不惊的心中翻涌起一股强劲的波涛。
“啪”,
好像有什么东西碎裂了,
隐约,她听到有人在高歌,夹杂着海浪拍打过礁石的激进,远方,一团模糊的黑影慢慢成型,
它扭曲着、挣扎着朝她逼近。
“如同夏花般灿烂的你啊,总耐不了秋寒而凋零。”
沉吟的男声,如同梦魇。
“我注定要移情于漂泊,但并不代表我不爱你。菱”
“菱?”
她已记不清有多少年没有听旁人这般亲昵的喊过自己。
天和地,还有那个声音,仿佛只是一场永无止境的幻觉。
她一定是觉得痛了,泪才如泉水般涌出。
她瘫坐在地,双手捂起眼睛。
她个是固执的女子,是个会哭却不会发声的女子,她不允许那种脆弱的事表露在自己身上。
她的脑袋里像是有一架小型轰炸机在来回盘旋,她挣扎着起身,却陷入一阵攻心的麻痹。
11.
“菱”!
急迫,惊慌,他从沉思中回过头却失去她踪影的一刻,他的心中划过不安。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开始大声呼喊她的名字。
那一刻,他确信自己是在乎她的。
那一刻,他想,如果她只是累了暂时停下休憩,无论后果怎样,在他找到她时他定会撇开一切,冲上前吻住她的朱唇,告诉她,她是他的宿命。
他23岁毕业后就被分配到了这里,他和她共事三年,她总走在人群之外,悲喜全展露在脸上,却自以为掩饰的完美,多像个天真的孩子。
这个瘦弱清秀的女人,她的一颦一举都让他万般着迷,可他又十分清楚,他对她的爱慕注定要历经诸多坎坷。
他的父母催他考上事业单位调回市中心,然后去迎娶一个他根本不爱的女人。
他从小便励志做个医术精湛的良医。
在他的憧憬里,这个职业是世界上最为温馨的存在,他几乎将整个豆蔻年华都投入到这份对未来的憧憬中去了。高考后填报志愿时,他的父母同意他的选择却包含了与他本意完全不同的私心,他们说“医生也不错,出来好找工作,私下收取的红包也有大油水,以后家里人看病也不用看人脸色傻等那永远也等不到的专家门诊。”
“你会成长为一个出色的大人,光宗耀祖。”
“你是名牌大学出身,绝不能堕落为一个搬运工,你应该用尽全力往更高的地方攀行。”
他在诸如此类更多的鞭策下成长为一个大人,他孩童时持续至今的理想摇摇欲坠。
大大小小的考场上,面对试卷,他有足够的能力鏖战榜首,可每每涂下几处答案他便停了笔,他总会想到菱,这个让他能自我审视的女人,他会突然觉得安心,像是浮荡许久的灵魂找到了归程。
两年,他自主的放弃升迁的机会,扮演着怀才不遇的苦闷也都是做给父母看的。他想着自己再让他们失望些,或许就能得到另一种欢愉自由的人生。
他不想机械般的活着,任由生命颓废衰败。
他也夹带着许许多多的不确定。她的漠然与内心散发出的抗拒,他怕他的主动会招来灾难。他甚至依赖上了现在他们之间这种美好平和的相处模式。他徘徊至此,难以迈步,像是困于深坑。
他明白。
她是个敏感的女人,故作坦然。
兰的离世多多少少的总都是带给了她沉重打击。这些天,她更加寡言,时常走神,胃口也不佳。他想和她多说说话,转移那些悲伤的事,但她拒他千里之外,他苦于被厌恶,他的懦弱让他束手无策。
他找到她时,看她失魂落魄的倒在一片翠绿的夏麦中的霎那,他心中闪过刺痛。
这个看上去处事不惊的女人,她的眼睛里藏着太多让她惊恐的故事,
他冲下田埂,疯了般的踩过压倒在地的麦穗,大叫着,
“菱”!
迷离中,她像是找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般死死地抓住那双向她伸来的救赎之手。
在记忆停滞于苍白的瞬间,她的鼻尖漫过一股熟悉的金盏菊香。
她听见他喊她的声音,撕心裂肺。
她记得她也曾这样撕心裂肺的呼唤过一个笑颜如花的男人。
后来,秋未到,花零了。
12.
她是个女人,她曾得到过幸福。
那时她才十七岁,花一般的年纪,灿烂而天真。
她畏惧爱情,但还残留着些许幻想。
她的父亲是一名勤恳老实的铁路维护工,不善言谈。
她没有母亲,父亲一把屎一把尿的将她拉扯大。在她的记忆中总不曾改变的场景,就是自己坐在铁道旁的石阶上,低头看着伏在地上敲打铁轨的父亲的背影。
她总会孤独,她迫切的渴望父亲的怀抱,可那个怀抱又是那么的遥远,她上小学之后,父亲便不再抱她了,他们之间的交流少的可怜。她曾因羡慕别人家的孩子被疼爱被呵护而悲伤哭泣,可不知什么时候她不再这样想了,只有孩子才会被疼爱,她告诉自己,她已经长大了,在她还是小孩的时候她的父亲也是疼爱她的,将她高高抛起再接住,紧紧抱着她用粗糙的胡渣蹭自己的脸蛋。现在她长大了,她不再需要这些,她不再需要快乐与笑声了。
她在还没换掉全部乳牙的时候,便已经成长为一个大人,严肃,拘谨,沉默而封闭。
站长室里有一台老旧的收音机,年轻的站长总喜欢放些曲调悲伤的流行歌,她坐在屋外的长椅上,晃荡着双腿,跟着屋里传出的歌声,轻声哼唱。她的嗓音清澈灵动,稚嫩的声线描绘着一个她还无法理解的情爱离殇,但她已经是个大人了,她对自己这样说,大人就该做些大人应该有的样子,比如整天皱着眉,长时间的盯着天空,或是时不时的叹气,当有孩子问你你在干什么的的时候,你只能回答他,你还小,你还什么都不明白。
其实她并不知道大人为何要自作主张的丢弃掉欢笑,如果丢弃这个东西是作为成长为大人的标志,那么她就可以理解了。
13.
成长的代价太大了,她不能再和父亲给他制作的木头娃娃说话,不能展开双臂在铁轨上奔跑,不能大笑大叫,不能和同学在一起玩十字跳,打沙包之类的一切游戏。
那些行为太幼稚,只有不懂事的小孩才能这样肆无忌惮,这样蛮横胡闹。
她静静的坐着,模仿幼儿园女老师的样子随便抽过一本厚厚的满是文字的书,窝在藤椅里一页页的翻阅。
“你为什么不和小朋友一起出去玩游戏?”
“他们太幼稚了。”她平静的回答老师的疑问。
“你在看什么?”女老师又问她。
她看了看封皮的字,她不认识它们。
“书、”她灵机一动,搪塞道。
“你认识那些字吗?”女老师看着她笑着说。
那笑让她觉得很轻蔑。她涨红了脸,倔强的扭过头大喊一声,“我当然认识!”之后无论女老师再问些什么都不再言语。那时她感到,沉默是个可以掩饰自己所有惊慌不安的华美衣裳,它让她看上去高傲深邃,带她躲避开所有她拿捏不好的事,以免尴尬。
“你这样可真不像个小孩儿。”后来女老师这样评价她。
她突然很开心,不再因为方才她的咄咄逼人而烦躁不堪。她说她不像个小孩儿,这是个多么美妙的句子,她在称赞她,她这样认为,并固执的认为。
14.
往后,她比之前更加的努力学习做个大人了,她更加的烦躁,更加的沉默,更加的远离人群,她善于各种各样的谎言,初二,她踟躇了许久,方才下定决心觉得自己应该有些重大突破了,周末回家她偷了父亲的香烟盒子,周一的深夜,从宿舍偷偷溜出来翻过高高的围墙,独自躲在寄宿学校旁的铁索桥下,点燃了放进嘴里,浓烈的烟气钻进她的气管,冲动的像被囚禁许久的乌鸦重获自由般,一股脑窜向天际。那感觉过于强烈,让她久久喘不过气儿。
在漆黑的梦境中走出时,她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旁边趴着熟睡的父亲。她觉得很丢人,那是她第一次抽烟,也是她努力成为一个完美大人的征途上第一次莫大的耻辱,她曾不止一次的模仿父亲夹烟的姿势,她看他轻轻的吸一口,浓白的烟雾便会随着他的呼吸从他的嘴、挺拔的大鼻头里缓缓的漫出,跟着风在空中升腾,自由漂浮着,散了。
在她看来,这就像呼气吸气般简单,可这样简单的过程却被自己搞砸了,她被烟气扼住了脖子无法呼吸,然后晕了过去,河边捡垃圾的老婆婆发现了她,在天亮之前呼啸的救护车带走了她。
她的父亲甩给她一记火辣辣的耳光,在这之前他从没打过她。
突然的,有什么东西在她心中破裂掉了,她听到了一个声音,清脆果断。
“你看看你现在是个什么鬼样子。你才14岁,你还是孩子,却整天一副老成样,你看看你自己。”父亲拽着她的头发将她扯进卫生间,将她的脑袋抵在洗手台的镜子上,大声吼,“你看看你的样子,难道不觉得恶心吗?”
在这之前,在这之前的很长很长时间里,他的父亲很少给她说这么多的话,她从小小的人儿成长到
现在这个高挑的模样之间,他们父女之间更多的是沉默。
她总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她总是小心翼翼的,无论她如何想要改变,但她知道,她还是个惊慌的孩子,一个渴望温柔的普普通通的孩子。
那时她心灰意冷,她所有的努力只换回一个冰冷疼痛的巴掌。
但这也是她真正蜕变为一个大人的开始。
她的希望幻灭了,她不再奢求,越加领悟心灵的沉重。她明白了所有大人都应该明白的事,成为大人,就是开始淡漠的走向死亡。
当你看不到希望,不再做梦,不会相信任何东西。你不再抱怨,不再做一些事,不再充满期寄的早起,不再寻觅。
15.
你还是孩子的时候,你可以成为神明,你成了大人,便只是盘餐食。
“我与鸡鸭鱼畜生同物。”她的父亲不会给她所想要的了,她没了目标,没了期望,她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
她的阴郁让她的父亲离她越来越远,他变得暴戾更加的忧伤,他醉酒时抡起空酒瓶狠狠的砸她的脑袋,她就像他的梦魔让他痛苦不堪。
“对不起,我的孩子,对不起。我不会再这样了。”酒醒后,他为她小心的擦洗伤口,满是歉疚。
可他是大人,大人们精通谎言。
高中还没毕业,她便辍学了。并不是家里贫困供不起,而是她认为逆行是件很酷的事,她已然成为一个大人,她可以掌控自己的人生。
她有个小小的背包,里面装着几件洗的发白的牛仔衣几条发皱的布裙,她砸碎了存钱用的福猪,硬币从桌子上弹出,落在水泥地板上霹雳作响。
她整日坐在铁轨旁的石阶上,晃荡着双腿,看来往的火车。她最喜欢绿皮的,在她很小的时候,火车都是绿皮的,停靠在站牌那里时,会有人打开窗户探出脑袋来,冲着她温柔的挥手微笑。
记得有一次一对中年夫妇从车上下来,经过她时,蹲下身递出两块粉色包纸的奶糖塞进她的小手里,女人慈爱的摸摸她的脑袋,笑着对她说,“你可真可爱。”
那个女人的模样,她一直记着,她也曾幻想过,自己的母亲是否也像她一样美丽而温柔,可父亲从未向她提起过她的母亲。这是这个家庭无法碰触的东西,像是灾难的引线。
她捏着糖,兴冲冲的开始寻找起父亲,她舍不得吃,只是紧紧的攥着来回的跑。手心的温度,让那两颗糖变得黏糊糊的,终于她在出站口找到了正在清扫烟头的父亲,她满心欢喜,背过身子,挑了挑,将其中一颗她觉得最漂亮的糖果放在了右手上。
“爸爸,我给你个礼物。”她笑的像朵杜鹃花。
她展开右手,露出一枚漂亮的糖果。
“哪来的。”父亲严肃的表情更深刻了一层。
“火车上下来的叔叔阿姨给我的。”
话还没说完,父亲突然伸出手夺来她手上的糖果,狠狠的扔进了路旁的荒草堆中。
“不要拿陌生人给的东西,你想死吗!”他冲她大吼。
他总是冲她大吼。她好像习以为常了,但好像还是留有不甘的。
16.
那时她十七岁,她开始厌恶她那近乎畸形的生活,她压抑的太久太久,很多年,她第一次想知道自己每天目送的火车将会通往何处,那里又会有着怎样新奇的景象。
她眺望着,日复一日的,直到在那仿佛没有尽头的前方走来一个满脸胡茬的男子,他看上去和她平时见得的所有人都不同,他从远方来,带着远方的气息沿着轨道,从远方向她走来。
“请问这里是哪里?”
男子停在她面前问她。
他个子很高,瘦瘦的,发黄的白衬衣领口松开两颗扣子,隐约露出里面尖锐的骨骼。他的头发柔软飘逸,随着清爽的初夏晚风飞舞着,夕阳为他镀上一层温和的橘色暖光,她盯着他出了神儿。
她不曾知道,在他的眼里,夕阳使她的样子更加的楚楚动人。
于是,如同命运般,他们相爱了。
这是她的第一份爱情,她的生命迎来了一次美伦美幻的日出,她许久未曾看到过太阳了,她异常的珍惜这个犹如太阳般耀眼的男子,她觉得,自己从父亲那里无法得到的期望,这个男人或许能全部给她。
17.
她十七岁,男人三十。
她疯狂的迷恋他单手抽烟的姿势,潇洒、放荡不羁。他的胡渣,棱角分明的颧骨,深邃的如同星辰的眸子,他的睫毛长而浓密,他的一切深深吸引着他,如同凛冽的北风,势必冲破一切繁琐的世俗带着她通往永无之乡。
她和许许多多的孩子一样,热衷童话。即便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坚定的认定那只不过是欺骗孩子的谎言,但当夜里突然有道光从窗户外照进屋时,还是会跳下床,将脑袋悄悄探出窗户希望可以抓住仙女的衣角。
他笑起来很温柔,她的父亲从不会笑,她总是在心中偷偷的拿两人做比较。
“你从星辰坠落,落进我眼中。”
他说起话来,让人心底发痒。
他拥抱她,覆在她耳边低吟些情话,尽管大多的她还听不太懂,但她知道他爱她,她也爱他便就足够了。
那些日子多么美丽啊,他宽大的掌心,矫健的步伐,他身上总是散发着金盏菊的清香,干净,爽朗,不剃胡渣是他不羁的流浪。
她跟在他身后,她总在他身后,他很高,步子很大,她总需带着小跑才不会被落下太远。那时她还太年轻,她憧憬了十几年的童话毫无预兆的降临时她才17岁,她甘心这样满头大汗的奔跑着去追逐一轮璀璨的太阳,她视他为恩赐。
她将自己完完全全给了他,她觉得爱一人就必须彻彻底底的改变,她真真正正的改变为一个女人了,尽管这过程让她疼痛不已,她紧紧的攥着小旅馆潮湿的床单,尖锐的虎牙刺入唇肤,口腔溢满了血液腥涩的味道,那时窗外悬挂起一轮苍白的满月,她盯着那白盘似的月亮恍惚了一下。她心中突然闪过恐惧。
只是一刹那,她的瞳孔猛的放大,脑海中闪过父亲阴沉的脸,就像做着美梦中途醒来一次,男人拥着她,轻轻问,“你怎么了?”她眼角划过一颗泪,“困了,睡吧。”她背对他,她想继续做梦。
18.
“梦中的湖面泛起粼粼波光,月亮的那端传来银铃似的欢笑。我的姑娘,我深爱的姑娘,一袭华裳,繁星点缀裙角,雀鸟衔来金冠,精灵驾着马车从西而来,我带着藤草编织的戒指,来迎娶我可爱的新娘。”
他向她求婚,他的一切都与众不同,让她深陷迷恋。
她快乐的像只逃出笼子的鸟,雀跃欢笑。她吻着无名指上狗尾草编织的戒指穿着鞋子在卧室窄小的单人床上蹦蹦跳跳。她的父亲透过门缝偷偷看着她,可沉浸在莫大喜悦中的她未曾发觉到他的愁容。
男人邀请她加入他那瞧不到尽头的行走,她喜欢听他的故事,他所走的那条路仿佛有数不尽的新奇玩意儿等着她一一探寻。她对未来再次倾注了幻想。
她的包裹终于有了用途。在仲夏的一个晚上,她蹑手蹑脚的打开房门,偷偷溜走了。
男人坐在铁道旁的石阶上背对着他,站台旁的路灯打在他宽阔的后背上,在地面拉扯出一个长长的黑色影子。她还是个孩子,尽管她故作成熟 ,身体已经蜕变为一个女人,但她依旧是个孩子,她幻想,她的幻想中没有苦难,饥寒,背叛,她就还是个孩子。
她静静地坐在他身边,歪着脑袋靠在他坚实的肩膀上,他很瘦,突出的骨头嗝的她有些不适,但她紧靠着他,她爱他的所有。
“我们去哪里?”
“命运指引的方向。”
她忽然觉得自己很傻,她不该这样问他的,他与其他所有的人都不同。她拿捏不到他所想。
“呜呜呜...”火车车头的射灯从山间缝隙中忽的跳出,带着强劲的巨风,呼啸着,犹如吃人的野兽。
“走!”男人拉着她从台阶上跳起,大步的向站台跑去,她一手拎着她的包裹,一手紧攥着男人的手吃力的奔跑。“可以等等我吗?”她总是想这样对他说,可她总开不了口,她害怕被爱人厌恶。
“钟菱!”
她突然跑不动了,一股强烈的力量将她禁锢住,并夹带着怒吼。
他和她停下来回头看,她的父亲铁青着脸抓着她的包裹背带,眼中闪着熊熊大火。
“你还要脸吗?你要跟这个穷酸的流浪汉去干嘛?我忍你很久了,钟菱,你松开他的手,现在给我滚回去。”
她应该恐惧的,按照以往,父亲朝她大吼时她应该充满畏惧的,但不知怎地,现在她高傲的扬起脑袋,用同样强硬的语气回复她的父亲“不!”
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的甩过来,“啪”她应声倒地,此时她的脑袋里好像有一架小型直升机来回盘旋。她的右耳里轰轰作响,其他的都听不清了。
这是自她抽烟以后父亲第二次这样凶狠的扇她耳光。她不再渴求他的温柔了,尽管很久之前她便不再对她的父亲抱有幻想,但心中还是残余不甘的,但现在连同那些残余的不甘也没有了,她有所爱的人,他完全取代了父亲在她心中的位置。她回想起父亲的暴戾,冷漠和拳头,那都只是暴戾,冷漠和拳头。
她狼狈的从地上站起来,火车车窗里探来无数颗黑色脑袋注目着这场闹剧。
“我们走。”她拉着男人走向车箱门,神情淡漠。
“求求你。”父亲冲上前,抓住她的手。“我不该打你的,女儿,你是我唯一的亲人啊,你不能就这样跟个来路不明的男人走掉,你有想过以后吗?”
她不曾想到,她的父亲也会服软,他跪下来用尽全身力气在挽留她。
可她才十七岁,她活在一个美伦美幻的梦中,她还不愿醒来。
“你的孩子死了,很久很久之前就死了,你没有孩子,你从来就没有过孩子。”
她狠狠地甩开父亲的手,毅然决然的登上了火车,朝着那仿佛没有尽头的明天开始了她孤独却也不孤独的行走。
她始终没有再回头看父亲一眼,像是只属于自己的一种仪式,她想自作主张的斩断些什么,开始新的生活。
她会得到幸福,她已然得到了幸福:
诗一般的男子,还有他的所谓远方。
19.
你知道大雁到了冬天为什么要去南方吗?它们抵御不了北方的严寒。
她看着他闪烁的眼睛,继续道。
“鸟儿长着翅膀可以在天空自由自在的翱翔,但它们依旧是要长途跋用迁移来适应生存的。我们停下来吧,去找一个温暖的地方度过冬天,我怀孕了,我们需要一个安定的居所,一个可以抵御风雪的家。我有些厌倦这流离了,暮海,你说你爱我,你会考虑停下来的,不是吗?”
她抱着他,失声痛哭,她支撑不下去的疲倦全都化作泪水涌出,他胸前的衬衣湿了大片。
他抚摸着她埋在他胸前的头,眼睛盯着灰色天空中盘旋哀鸣的大雁。
冬天快到了,他这样想,或许,也该停留下来了。他想试试他不太擅长的,因为他还爱她。
他们留在了南方一个沿海的小镇上,租了一间窄小的单间做他们的家,这个小小的房子里有一扇小小的窗户,午夜,银色的月亮从海面升起时,她躺在床上挣开眼便能看见满目的星光。男人的名字里有个海,她曾天真的认为这里便能作为他的归宿了。
她十九岁,与她深爱的男人漂泊了进两个年头,终于安定了下来。她和千千万万普普通通的女人一样,沉浸在丈夫,孩子,家庭的憧憬里,开始了另一端崭新的生命,她相信这是她成为一个出色的大人的重大推进。
20.
小腹中的生命一天天成长,男人的却越渐沉默了。怀孕让她不得不自主的去摄取更多的能量,可他们很贫穷,她甚至下不了决心买一只母鸡炖来补补身子。
她在一家洗衣店打工,但疲弱的身子总是支撑不了繁琐的工作的,晕倒了三四次后,老板便委婉辞退了她,男人待在家里不停地创作些诗歌,但能被采用的却越发少了。他们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窘。
往时,她跟着他大大的步子行走在路上时,她总不觉得有什么,她是个活生生的人。也会感到累感到寒冷感到饥饿。可他牵着她的手,目光坚定的给她些希望时,她便想这一切忍忍都是可以过去的。
她能忍受风餐露宿,忍受饥一顿饱一餐,忍受所有让她崩溃的境遇,只要他能对她笑容以待。
可现在她失望透顶了。生存的窘迫使他们之间美好的容忍破碎了。他不愿出门去找一份平常的稳定的工作,他不再对她微笑,更多时间他只是酗酒和沉默。
“如同夏花般灿烂的你啊,总耐不了秋寒而凋零。”
烂醉的他踹开房门,扑向床上熟睡的她,狠狠的揪着她的长发。
她从灰色的梦境中被疼痛刺醒,眼前是男人通红悲伤的眼睛。
“你不再是你了,恶魔带走了我的爱人,将肮脏罪恶的灵魂藏于其中,”他盯着她微微凸起的小腹大笑。
她吓坏了,拼命喊叫着,扯过棉被紧紧护住肚子,出于母性的本能。
“你瞧瞧你,你变了,身材臃肿而笨拙,你的灵魂被恶鬼吞噬了,你不再美丽,你妄想企图来侵蚀一个高洁的圣者将他从华贵高殿拖入这俗气污秽的尘世,你不会得逞的,你无法战胜一个神明,因为你无知且卑微、不自量力。”
他穿着粘满泥沙的鞋子跳上床,用尖尖的鞋头踢她的脸。
他大声高喊着,“去死吧,你这狡诈的恶魔,滚回地狱吧,永远的消失吧。”
有液体划过脸颊。她不知道,是泪?还是其他。
这些年,她第一次忆起她的父亲。看着眼前疯癫的男人,突然心如死灰。
21.
她披头散发的坐在床上盯着那扇小小的窗户不知在看些什么,直到晨曦的阳光洒进屋子,落在满屋狼藉上,破碎不堪。她稍稍缓过了神,捡起地上断成两截的木梳子,那是他们经过云南的一个小村落时,一位头发花白的大娘送给他们的,上面刻着两只知更鸟。她对着镜子整理整理头发换了身洗得皱巴巴的干净衣裳,用毛巾擦去了脸上早已干涸的血渍。
她走出门向远处眺望,男人独自坐在黑色的礁石上,脚下的海浪一遍遍撞击着石壁,粉身碎骨也不知停息,就像是宿命。
很多年之后,她再次想起他时,也就只剩那个背影了。
她走向他,坐在他身旁,歪着脑袋倚在他肩膀上。他很瘦,骨头咯着她脸上的伤口生疼。她一动不动的像十七岁那年的仲夏夜晚,那时她深爱他,可现在她依旧爱着他,却多了份悲凉。
“对不起,我喝了太多酒,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再做什么,不会有下次了。”
他抬起胳膊将她揽入怀中,抱着她失声痛哭。
这情景多么熟悉啊,她想这也是宿命吧。
但这次,她不想逃了,她挣扎不动了,也不想反抗了,她有了孩子,她即将成为一个骄傲的母亲,那是她崭新生活的开端,她还对他抱有期望,她爱的男人,他只是漂泊了太久,停下来,需要很长一段适应的时间。
男人在港口找了份搬运货物的工作,天天早出晚归的,她从鲜花店下班后总会绕很大圈子站在望台的尖口望望男子工作的海港。
他身形瘦弱,沉重的货物压得他寸步难行,监工骂骂咧咧的将几张票子甩在他身上,他低垂着头。
她突然觉得心口憋着一口气,就卡在那里作弄着她,她捂着嘴瘫坐在地上,泪水大颗大颗的砸在膝盖上,她发不出声音,哭是件很丢人的事,无论在那个年纪她都如此倔强的认为。
她擦干泪。他擦去疲惫。
她打开门。他走进门。
生活惬意美满,好像苦难不曾来临过似的,成人需要谎言,比他们预想到的更多的谎言。他们只是太脆弱,他们生活在痛苦,悲伤,饥饿与背叛之中。谎言能掩饰掉所有让他们自卑的所有,成为各自生命中屹立不倒的英雄。
22.
她和他就这样平平淡淡的度日,彼此沉默。
有些事是不能被揭示袒露的,他们太爱对方,有太多顾及。
有时她总会想,如果当初自己没有选择和他离开,到现在他一定还是当时那个神采奕奕,不食人间烟火的浪漫诗人,放荡不羁像狂放自由的北风,穿梭与山涧海湾、大街小巷。如果他不曾遇到她,那他还能保持着孩童般清澈的眸子,时光依旧垂怜他不老的步伐。
她自顾自的央求他留下,用无形的绳索将彼得。潘困束在一个不属于他的世界里,彼得。潘会慢慢长大,老去,失去曾让她深深迷恋着的活力。
她毁了他,她痛苦不堪。可她又不得不这样做,爱让她变得自私,变得更加疯狂,如果这一切可以用爱冠名,她的理由光面堂皇。
23.
男人的变化,让她心中隐隐闪过不安。
一天晚上,她梦到了一只美丽的知更鸟。它静静的站在幼时自己常常用来栓皮筋儿的木桩顶上,隔着长长的铁道,一动不动的望着她。大风夹着暴雪拨弄着它单薄小巧的身子,细腻的绒毛疯了般翻动着。
远方传来呜呜的火车行进的声音,一束惨白的光猛地刺进她的眼睛,那鸟儿突然从木桩顶跃起,朝着火车轮底俯冲而下,血喷溅而出落在她脸上,源源不断的,将雪地染成通红。
她满头大汗的从梦中惊醒,惊魂未定。她下意识摸摸了旁边,空落落的。她惊慌且不知所措,女人的第六感给她一丝警惕,她挺着肚子从床上挣扎着爬起,鞋也来不及穿的冲出了屋子。
她眯起眼,借着微弱的月光搜寻着,海浪乘着飓风轰轰的怒吼,不远的礁石上显露出一个漆黑的人影,一动不动的,就像与那石崖相溶了般。
她想过去,可还没走下十个台阶,腹内猛然抽痛起来,她紧咬着下唇,尖锐的虎牙钻进肉里,太阳穴突突直跳,她瘫坐在台阶上,望着远方的黑影,双目被泪水填满。她感到一丝无力。莫大的无助。自己再也无法靠近他了,她预言。
24.
他看着黑色的海,她看着黑色影子。他们是彼此生命中疼痛的刺,是渡不过的劫难。
“我必须得离开了。”某一晚男人突然从沉睡中苏醒,猛地坐起身神情激动的大喊。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叫喊惊醒,她起身抓住他的胳膊,小心翼翼的唤着男人的名字。男人一动不动的,良久,倒在床上又睡下了。
她觉得自己快被这样的生活逼疯了,她甚至想用绳子将她的爱人囚禁在屋子里。只要他留在她身边,她可以背负所有沉重的罪名砍去他的翅膀。
她只是太过寂寞了。她总是寂寞,当男人笑容如花的走进她的世界,她第一次触摸到春天。
男人的稿件被如数退回,他抱着他视为生命的诗歌踏入大海的边缘,海水没过脖颈。
“暮海!”她惊慌不知所措,扔掉手中的菜篮,使劲全身力气,冲下海滩。
她紧紧环着他的腰。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求求你原谅我,求你不要离开我。我爱你,我是那么爱你,你不会离开我的,不是吗?”
冰冷刺骨的海水侵入她的棉衣,她的长发一股股服帖的粘在后背上,阴沉的天空迎面压至,低旋的海鸥发出刺耳的鸣叫。她还想说些什么。说些让他能心甘情愿留在她身边的话,只要他留下。
小腹突来的尖锐疼痛却让她陷入一个巨大的黑暗,她迷失其中,看不到光亮,像是跌进世界的末端。
“暮海,”她轻轻唤他的名字,她有许多话想对他说,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25.
她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她梦到自己还是一个小小的小姑娘,头上插着蓝色的野山菊追逐着一只黑色蝴蝶沿着锈迹斑斑的铁轨不停地笑不停地跑。
那路像是没有尽头般,曲曲折折的拐过一个个山丘,向远方延伸。
她欢喜的奔跑在路上,只是一味奔跑着,她看不到脚下所行之路的坎坷,只是当作条顺溜的直线仅盯着眼前这只漂亮的蝴蝶,兴冲冲的跑。
“铛铛铛......”清脆的敲击声从一个遥远的地方飘来,慢慢近了。
像是抓住了一个透明的尾巴,那个常撞击在她内心深处搅得她心神不宁的东西,好像在这一刻找到了安放的位置,那个让她苦思冥想、茶饭不思的被刻意模糊了样貌的“丢失”渐渐浮现出一个善意的轮廓。没有人再比她更清楚那清脆的声响了。
她颤颤兢兢的缩小了步子,她有些害怕继续前行,但依然颤抖着继续着步子,驱使她这样靠近那让她又渴望又恐惧的前方的不是她却也是她。
她向前走,只是离过去更近了一步。
她向前走,只是不经意挑了个头。
浓白的迷雾中,一个黑色的人影背对着她,他手中攥着扳手,“铛铛铛...”细心的,全神贯注的,一抬一举的敲击着铁轨,“铛铛铛...”清脆而富有节奏。
那是嵌在她骨子里熟知的声音,那声音伴着她从一个小小的人儿成长为一个自以为是的大人。在不知觉中已然成了她生命中抹不去的部分。
“爸。”她眼中噙满泪水。微启唇瓣艰难的发出一个像是长满利刺的音。那字吞吐出喉咙时,她突然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
“爸....”
积攒在心头那些年她想碰触却遥不可及的东西,在此刻全然明朗了起来。
很多年,她刻意的不曾得知父亲的消息。
这个世界上唯一与她连带着血缘的亲人。她每每感到恐惧时、她迈着的步子左右摇摆不定时,她眼前总浮现出那年挂在自己脸上的绝然。她想自己必须抬起头昂着胸膛硬着头皮的在自己所选择的路上倔强的走下去。这点多像她的父亲。固执、自以为是的,全然的大人的模样。
她离他更近了。她呼唤他的声音多了些柔和。“爸”她想她来到他身边应该做些服软的举动来平息他的怒火、他们之间彼此给予的深切伤害。
“爸”她颤抖着将手放在眼前这个男人的肩膀上。
男人停止了敲击的动作,缓缓回过头。
她像是疯了般的大声尖叫起来,突然的。
她看到他转过来的脸,却是另一个男人的模样。
他冲她微笑,是他们第一次相遇的那样,那笑却让所有一切崩塌了,只留下一方漆黑和一轮永不再升起的太阳.......
她醒来后,身边只坐着鲜花店的女老板,这是个善良的中年女人,在自己最为艰难的时候是她收留了她给了她一份糊口的工作。此刻她正轻轻抱着她,温柔的轻拍她的肩膀。
她不说一句话,眼眶通红,抽泣还未平复。
她察觉到一丝异样,慌忙覆上自己的小腹。
“别太在意,你还年轻,才二十岁,孩子还会有的。”
她心里空落落的,像是和拉扯的东西突然的断了联系。
26.
他们之间已经没有必要再用什么词句去形容了。
他整日不停地酗酒,对她大喊大叫。他殴打她,她站起身来反抗,他们厮打在一起,血溅在墙壁上晕染开一点点暗红。他们在彼此眼中没有男女之分,只是狂躁的野兽。
后来伤痕累累的也就只剩了沉默。
她不清楚她为何会同他一样变成的歇斯利地,成为恶煞。
她的确不知道这之后该怎么走下去了,她像个孩子似的,她模仿他的所有言行,她只是单纯想要活下去,哪管苟且。
贫苦冰冷的生活是她成为大人路上莫大的耻辱,镇上的人对她指指点点的细声议论,让她颜面尽失。她痛苦不堪,她痛恨自己的成长不该接二连三的遭遇这样无理的变故。
她忽然不知道自己是谁,往后是什么样子的,她感到莫大的虚无将她紧裹,像只寒冬的荒原上被猎人追杀的幼鹿,蹒跚、惊恐。无处藏身。
可她从未想过离开他。尽管旁人不停地劝她自主的结束这段痛苦的婚姻,蜕变为另一个坚韧美丽的女人。
“你还年轻,你才二十岁,往后还有无数的可能,苦难不会永伴。”他们不停地在她耳边重复这些话。她麻木的点头,心中藏着嘲讽,她自然不会相信,他们是大人,他们和她一样精通谎言。
27.
她不愿离开他,她委身接受他的所有,他的温柔,他的拳头。他带她离家,他陪伴在她身边三年,互不离弃,当然,无论今后再遭遇些什么,他们也不会离弃,她固执的坚信,但心中还冷静的留下了个“某天”。
可这“某天”比预期的,来的提早了些。
天蒙蒙亮的时候,她被屋外呼啸的飓风扰醒。竖在墙头的木板被风撞倒在地,啪啦啪啦的垂死挣扎。
身旁的被窝平而冷冰。她披上单薄的棉衫从床上跳下,一头扎进刺骨的寒风中。
她下意识的去看他常常独自沉默的礁石,也未发现他的身影。
“暮海!”她跑下木梯,沿着海滩不停呼唤男人的名字。
鞋子跑丢了,冰冷的海水没过脚背,像是踩在地狱烈火之上似的灼烧。
“菱!”
不远处的海岸边,男人正推着一只不知从哪儿拖来的破破烂烂的渔船送进海浪中。
他看她惊恐的向他跑来,他兴冲冲地朝她招手。
这是时隔很久,他第一次开口如此温柔的喊她。
“菱,你慢些过来,我在这儿等你。”大风翻弄着他单薄的衬衣衣摆、他柔软的头发。他笑若桃花。
“你要去哪里!”她眼中溢满泪水,一眨眼便如洪水决堤。“你想死吗,暮海,台风要来了,你快扔了那破船和我回家!”
“你说什么呢?菱,今天风平浪静,万里无云,金灿灿的阳从蔚蓝的深海中跃起。穿白衣的神使送来一条华美精致的小舟,上面镶嵌满珍奇的宝石。伟大的海洋之神邀请我去参加一场盛大的颂礼。你该同我一起感到自豪!”
他对她的话看上去有些不满,他登上了那条满是破洞的木船,撑开船桨。
“那你带上我!暮海,你从未扔下我一人。”她哭喊着向那船跑去,可无论她怎样努力,他都只是离她越来越远。“你回来!回来!”她的声音近乎沙哑。
“对不起,我最亲爱的菱,这艘船太小了,这次我无法带你走了,菱,对不起。你等我,我会回来的,我发誓......”他朝她抱歉的微笑、挥手。她看他脸颊隐隐闪过水晶般的泪,刹那,心如刀绞。
28.
那个黑色的高大影子没在一片虚妄之中。
海面上渐渐升腾起的浓稠的白雾吞噬了他,连同他那不甘被驯服困束的灵魂。
她瘫坐在海岸旁,海水来来去去的冲刷着她裸露的双脚,肿胀而青白。
她忽地想起了若干年前他曾对她所说的话。
他说“菱,人这一生都是背负着使命降生的,他必须并只能将生命奉献于此,如果他擅自抛弃了这与生俱来的定数,那他只能被命运所抛弃。”
他花了人生二十七年找到了他的定数,抛弃了虚妄的旁物之后他专注于他与生俱来的使命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愉悦,直到她闯进来。她让他抛弃了他的使命,他的自由、他的愉悦。他们是彼此生命中既定的劫难,他没有逃脱。于是命运抛弃了他。
他带着他深爱的诗歌,走向一个圣洁的高殿。
他的疼痛、他的隐忍,她第一次看到他的泪。
他的离开,现今,她不会再怪他。
30.
“菱!....菱?....”
恍惚中,她依稀听到有人在喊她。一束洁白柔软的光从世界之外的缝隙中钻入,落进她浑浊的眸子里,她对自己平静的说,该醒来了。
她昏迷了四天五夜。当她张开眼睛重新踏入这冷冰的时间流时,映入眼帘的是男医生忧郁的睡颜。他趴在病床旁,晨曦的阳光轻抚着他深褐色的头发,空气里漂浮着金盏菊的清香。
她抬起胳膊,无意识的摸了摸他紧皱的眉头。
他的睫毛颤抖一下,猛地睁开眼睛。
“你醒了!”他反过来抓住她的手,眼睛瞪得铜铃般大小。
她专注地盯着网在他眼球上的巨大的红色纹路,奇异而惊艳。
“我们结婚吧。”
他突然大力地抱紧她,就好像下一秒她就要消失般。
她来不及推搡躲闪的,便落入一个宽大温暖的怀抱,她满是惊愕。
她不曾想过这么一天。他们之间只是简短的说过几次话,接壤过几次目光。他们将自己各自完美的隐藏着,自觉能获得永恒的美好。
“我比你大4岁。”瞬间,她脑袋里堆满各样的理由。
“没有人会在乎。”他目光坚定。
“我有过一次婚姻。”
“流过产。”
“我是个残缺的女人,在我这里你得不到你憧憬的幸福。”这是事实。她不想欺瞒,她的心如死灰。
“昨天已经死去了。”他温柔的抱她,在她耳边轻声呢喃。“今天的你洁明美好,还是孩子的模样。”
他的平静使她不知所措。他攥紧她的手,像是迫切的想要将她从深陷的泥沼中拉扯出似的。
不知为何,她眼前突然闪过兰的容颜。
31.
“如果能有人拉我一把就好了。”那时她摸着庭院里一排蓝色的矢车菊,对她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
“如果有人能拉我一把就好了。”她恍然明了,兰的死亡,她的身不由己。
“我不在乎流言蜚语,我不在乎恶语相向,即使那个男人亲手杀了我的孩子和别的女人步入婚姻的殿堂我也无所谓。我只是在成为大人的路途中迷失自我了,那些狗屁规则让我突然想不到抛开基本的生存后继续存在下去的意义。我给不了自己的答案或许别人可以帮我瞧瞧它是否恶作剧的藏在我的身后,但他们总故作神秘的让我自己找寻。”
“你得坚强,没有人能帮助你,你得自己走出来。你不可能永远是个孩子,企图让别人带给你希望。”
她开始重新审视那时她对她所说的话。
她突然觉得自己残忍极了。
或许她可以轻轻抱住她,告诉她她会等到这样一个能救赎她的人出现,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谎言。
她们多为相似。
站在人群之中,却是个局外人。
她想起十年前自己的模样,她的爱人永远的离她远去了,她被严重的抑郁症缠身,老院长接她来到这个小小的疗养所,未取分毫,他陪在她身边,自言自语似的不管她有没有答复的总耐心的给她讲些悠远往长的故事,像对待孩童那样宽容与温柔。他教她掌握了谋生的技术鼓励她考了医护资格证,还给了她一方安身之所。
“要是我老伴和孩子还在世,到现在她也会成个和我一样皱皮头白的啰嗦老东西,而孩子也和你年纪相仿了。”他常对她这么打趣。
她知道他深爱他的妻子。那个旧照片里笑颜如花的温婉女子。
很多年前,她得了很严重的疾病,他瞒着她,在她昏迷的时候流掉了他们刚满一个月的孩子以便全心思的来为她做化疗治愈疾病,后来她知道了,她的泪水让他的心都碎了。
他一步不离的陪在她身边,晚上等她睡着了自己就整宿不睡的翻阅资料希望可以找到突破的希望。
他看她被病痛折磨的骨瘦如柴,他比她还要生不如死。
老院长讲这些时,平平淡淡的,就只是单纯的在讲述一个往事。
她反倒觉得有些不甘,觉得他平静的语气不足以去诠释一个有血肉的悲剧。
那时他来,让她带兰去瞧瞧她种的蓝色小花儿,这个善良和蔼的老人,他或许想让她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尽力拉这个与她一样命运多舛的女孩儿一把,她还那么年轻,不该窒息在时光的流沙里。
可这挽留在命运中却又显得苍白无力。
32.
半个月后,她在后庭和同事清洗用具时,男医生跑来拉她去了小凉亭。
凉亭里,老院长正沏着碧螺春,旁边石凳上坐着一个衣着整洁简素的妇人。
她看她来了,便从凳子上站起,微笑着朝她招了招手。
她有些茫然,回头看了看男医生。
“我也不知道。”他向她抱歉的笑笑,挠了挠头。“院长只叫我带你来,其实我更好奇。”
她坐下,妇人紧抓着她的双手,只是一个劲儿的瞧她。
她仔细一辨认才认出原是兰的继母。
“这么冒昧叫你来,也真是不好意思。”她微微一笑,递给她一杯茶水。
“兰这孩子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这孩子,总那么固执,圈在自己的世界不管别人死活。”她叹一口气,话语间闪过一丝哽咽。
“虽说不是我亲身的,但自打看到这孩子的第一眼,我就觉得安心,多像小时候的自己,那双小眼睛里满是惊恐却还故作镇定。可真不像个孩子。
尽管她的父亲背叛我有了她,但这痛恨不该由一个无辜的孩子背负,她的生母过早的离世在她心灵上蒙填的阴影,我多希望能为她竭尽全力的祛除。可又是那般无能为力,她在成长,她个子越高瞧得越多,就陷得更深。”
她静静听她说,也不知该做些什么回应。
“收拾遗物时,我在她上衣口袋发现了这个。”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急忙放下手中的茶杯打开了手提包。
她注视着她的手中展露出一个鲜红的平安结,忽然想起她曾轻声拜托小护士帮她捎带物件。
“这里面裹着一个小字条,是后来我才发现的。我自作主张的打开里面只写着一个“菱”。”女人将平安结和字条放进她手中,继续道,“她本是想亲手给你的吧,这孩子,从不坦承,怕羞,小时候我教她编这些东西,告诉她在意一个人编好后在里面用红纸写上他的名字裹起来送给对方,会给对方带来好运。我说那话其实多想她能编一个送给我,我也好知道自己的努力有没有回报。”
她紧握着她的手,眼角滑下一串泪珠。
“谢谢你陪她走过的最后一段路,让她不至于太过孤单。你要知道,那段时间她几乎不与任何人说话。”
她和老院长目送她登上回城的公车,夕阳西沉,仿佛诉说着一切都终将是要归于尘土的。
“她们会在天国相遇吧。”老院长突然仰起头盯着橙黄的天空,扬起慈祥的笑容。
微风拨弄着他花白的头发,白色的大褂在风中翻摆,旷野之中,犹如神话里的仙人。
“那个地方没有酷暑严寒,没有病痛折磨,没有悲欢离合,你可以安心做个好奇欢乐的孩子。上帝总是宽容。”
她想他又是忆起他的妻子了,她不想打扰他的思绪,转身默默朝宿舍走去。
33.
她不断的加快步伐,手里紧攥着那枚红色的平安结。她不停地告诉自己,再快一点,快一点点,马上就能回到自己的房间了。
她的眼眶里,泪水翻涌上来又被她硬生生吞下。
她还不能哭,她还没回到只属于自己的世界,她绝不能让眼泪流下来。
五步、四步、三步。
在离宿舍门还有两步的距离,她突然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她努力强忍了许久,从兰的继母将那平安结放到她手上的那刻起,她便崩溃了。
“要是能有人拉我一把就好了。”她轻声呢喃着兰说过的话,这是她向她发出的最后的求救,可她却因为自己的懦弱将它自主抹去了。
来来去去的人停下脚步看她。
男医生闻讯赶来也只是蹲在她身边静静的揽住她颤抖的肩膀。
谁也不曾开口。
这个世界老去了,过于呆板,肃穆而漠然。
有那么一瞬间,她突然觉得厌倦了。
那些年她千方百计的想要蜕变为一个美好的大人:严谨的举止、深不可测的话语、永远舒展不开的眉头。偌大精美的房子、华贵奢侈的衣饰、取之不尽的票子......
那是条瞧不到边境的路,你看不到前方,只是一味的奔跑着,跟着许许多多人一齐奔跑着,不明所以然的,只专注了一场生存的加时赛。
那扇门的界限,唯一连接她个人与外在的存在,她还没回到她的世界,卸下她的虚伪,便将自己毫无保留的暴露在人群之中。她只是厌倦自己了,厌倦永远活在别人眼中的自己,活在教科书里的自己,活在幻想中的所谓美丽自我。
这么多年,她第一次问自己,自己是谁。该拥有怎样的生活。
她忽觉自己很狼狈,甚至是可笑可悲。
她将自己视作从红尘之中脱俗出的神明,能藐视命运赐予的无数苦难。她觉得人性本为自私,她觉得一个人走在路上是所有生灵既定的结局。
可她又是注定成不了神明的。
就像兰的说的,我们生来感知。
你痛恨,不屑世事,也同因感知。
既然痛苦那么痛苦。
那为何还要沉溺其中?
她人生的一半时间都用来努力伪装成一个大人了。
“你谋杀了你的青春,却毫无愧疚。”那时辞职的女医生的话重新回荡在耳边。
她说的没错。
她杀死了自己最为美好的年华,却还在无知的沾沾自喜。
那她厌恶她的做作,理所应当。
34.
她看他笑,明媚爽朗。
“答应我,无论遭遇了什么,只分痛苦一秒。”
她和男医生肩并肩坐在秋千上,轻轻晃荡。
无忧无虑的,就像重回了孩童时光。
这世上的悲苦太多,无需再生长。
未来还长,在生来残缺的灵魂遇到那个能拉住你,并相互依偎的另一半之前,未来还很长很长。
我们所有人只用了短短一天的时间做了孩子。而后只是重复着被大人催促着如何成长为一个出色的成人而杀死一个真实自己。
你不可能永远做个孩子。对所有感到好奇、对所有背叛伤害最终宽容以待。那时你没有同类,耐不住寂寞。
我们多半的人生都在模仿大人的言行规则稳定生存了。
我们困束在一个既定的轮回中,循环往复,艰难突行。
成人喜欢圆形,它多像一枚金灿灿的钱币。
成人喜欢巨型,它四四方方的是钞票的原型。
成人喜欢悦耳的赞歌,它飘渺空灵为他们幻化出巨大洁白的翅膀奉之为神明。
正在成长为大人的孩童喜欢钱币,它金光闪闪,大人用它带给他们更多甜蜜的糖果。
正在成长为大人的孩童喜欢钱钞票,它四四方方像置人于死地的凶器,大人用它带给他们更多的傲慢与无礼。
正在成长为大人的孩童喜欢赞歌,它飘渺空灵,大人用它将他们飞离人群之上,尽管渴望眼下却已化身为圣洁神明。
这欲望的封顶,
就好像宇宙之大没有尽头。
就好像昨天化为灰烬,明天又是触摸不到的虚无。
你所害怕的失去和不确定同样不会有尽头。
所有大人都是孩子,只是在白昼迷了路。
瞧得越清楚的,反倒越让人迷茫。
黑夜的魅力,是一粒星辰。那是轮不会刺痛双眸的温柔的太阳,指引你一个清晰的前方。
对啊,这世上的痛苦太多了,富裕的人在哭,穷苦的人也在哭。
他们从小小的人儿蜕变为高挑的大人,身体逃不脱的衰老。他们自觉劳苦奔波一生却从未得到过什么,多数人迷茫,绝大多数人都处在迷茫中,他们不停地工作,停不下来,他们没有勇气停下来。所有让他们不能停下的理由都是粉饰美好的谎言,他们不愿面对一个真实的自己,和自己即将流失殆尽的光阴。
人总要放下些什么才能迎来新的生活。我们每天都在死去,又在死亡中复生。唯一不变的是脚下所行的路,你回头,那些深刻的脚印里埋葬着昨天。
即便疲惫即便艰难,大多数人依旧向着所谓前方默默行着,或是迫切的想知道迷雾之后藏着何等美伦美幻的景色,也或是冥冥中一个虚无缥缈的约定。寻寻觅觅的不停脚步的终究只是在找寻一个丢失的完整的自己。
人生,再多能获得多少?再少能失去多少?来来去去的只是一件衣服罢了。
就像兰所困惑的,“除去基本的生存之外,我们生来的使命与定数又是什么?”
那个可以带给我们欢愉与满足的星辰,或许只有重新踏入黑夜才能给我们一个清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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