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又到了夏天,我在这吟诗楼上也度过了近二十个年头。眼看着楼前的那株梧桐树从一棵弱不禁风的幼苗长成了如今可遮阳挡风的有成之材,我却渐渐感到了体力的衰退,越来越有迟暮之叹。
时光流转,带来的不只是年岁,还有心境的变化。其实,有几年间,我曾努力想要忘记自己的名字,忘记薛涛二字给我带来的风光与落寞,忘记因这两个字而起的情缘与情债,进而忘记这盛名之下被掩盖的酸楚与寂寞。但后来,我终于释怀,这一生,薛涛便是我,我便是薛涛,这名字与我注定无法割裂,那又何必强求忘记?人老了,回忆总是不请自来,不论过往是喜是悲,是痛苦还是欢乐,如今想来,都仿若成了别人的故事,已激不起心中的涟漪。
“沙沙,沙沙,……”楼前的梧桐树在风中轻摇 。
“沙沙,沙沙,……”记忆中的梧桐树在长安家中的庭院里轻摇。
“涛儿,近来书读得如何了?让为父考考你,看你可有长进?”父亲捋着胡须笑眯眯的看着我,“我出上阕,你对下阕可好?”
“庭除一古桐,耸干入云中。”
“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我得意的笑着。
我以为会得到父亲的夸奖,因为每次我答上他的问题后,他都会很高兴的赞扬我一番,然后我就可以趁机提出一个小小的要求。这次,我已经想好要什么了,隔壁家小姐姐的发饰好漂亮,我羡慕许久了呢!
可是今天,父亲有些反常,他脸上的笑意并没有如往日一般荡漾开去,而是渐渐有些忧郁之色爬上了眉间额头,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是我回答的不好吗?看着他的脸色,我没有敢将自己的心愿再提起,只是悄悄的溜出门去,唉!看来父亲今天心情不好,那个发饰只好等到下次了。
院中的梧桐几度绿了又黄,长大了的我已将那场连句和那个发饰都渐渐淡忘。现在的我,每天除了读书吟诗,便是随着母亲学习女红和打点家务,虽然父亲说过他的女儿并不需要在针黹上消磨无谓的时光,但是母亲却坚持认为这是才是女儿家的本分。这样的争论于我来说倒也无所谓,因为每天的生活实在是毫无新意,无论是经史典籍还是绣绷针线,无非是一样的日升日落与一日三餐,所以,多做一样与少做一样又有什么区别?那时的生活可真是平淡啊!平淡到令我厌倦,平淡到我曾惧怕这一生都不会有任何改变。直至我们一家因父亲被贬谪而迁居蜀中后,我才明白,那曾被我厌弃的平淡是一种难再企及的奢侈。
父亲在一次南诏之行中撒手人寰,生活的突然窘迫却让我们无暇悲伤。母亲也曾尝试去做些缝补浆洗的活计,但终不是长久之计。思虑再三,我决意身入乐籍,让母亲至少三餐有着,不再为生计愁苦。可想而知这样的决定会引起怎样的争执,但残酷的现实终于逼的母亲掩面而泣:“老爷,你的曾经的隐忧是对的,那年的两句梧桐诗真的一语成谶!”母亲勉力的将这一切归于命运,默认了我的选择。我以为她真的已经说服了自己,可惜,我太天真了。
教坊中的日常,是强颜欢笑的迎来送往。虽说是我自己选择了这条路,却并不代表我就甘心承受。我讨厌这地方,但我又不得不感谢这地方让我才名远播,使我得以有机会前往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大人的酒宴上献艺,在进门的那一刻我意识到,若要改变命运,这是不容错过的机会。
韦大人或许是出于好奇也罢,又或许是出于怀疑也罢,总之他是着意要考教一下我是否真如传言那般才华横溢。待我一曲抚罢,他突然命我即席赋诗一首,言明不许以旧稿搪塞。这自然是难不倒我,略一沉吟,一首《谒巫山庙》已流淌于纸上:
乱猿啼处访高唐,路入烟霞草木香。
山色未能忘宋玉,水声犹是哭襄王。
朝朝夜夜阳台下,为雨为云楚国亡。
惆怅庙前多少柳,春来空斗画眉长。
看着他拍案叫绝,赞叹连连,我知道我成功了!自此以后,我成了韦府的常客,出入渐渐无所禁忌。他是真心欣赏我的才干的,所以放心的将一些案牍工作交给我去处理,我也很珍惜这样的机会,努力做到认真细心,让他对我十分倚重。一天,他愤愤的说,他意欲上书朝廷请封我校书郎之职,可奏疏被那些老顽固一再拦阻。我笑了,我没兴趣做什么官,现在这样就很好。
真的,现在这样就很好,我不在乎韦皋比我大二十多岁,我也不在乎没有名分,我只求就这样安安稳稳的过生活,可是,命运似乎总是要为难于我,我的母亲终因我堕入欢场而心结难纾,渐成沉疴,也离我而去了。为什么?为什么她总是想不开?我现在已经被称为蜀中才女,那些达官贵人们都以能与我结交为荣,我薛涛现在哪点儿不如人,她为什么偏要执着于乐籍这个身份?
母亲的离去让我心痛难当,可是一个欢场女子哪有凄苦的权利?我的痛苦无处安放,只能用脱略形骸来填满心中的空洞。有人邀我饮宴我必欣然前往,别人送上金银来打通节度使府的关节,我也照单全收,但这身外之物我要他何用?无非是在与人谈笑和虚与委蛇中寻求刺激罢了,最终都入了公中的账房,可这些外人无从知晓。于是说我恃宠而骄的有之,对我多方诟病的亦有之,平日里妒我抢他们风光的幕僚们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在韦皋面前屡进谗言,我原以为他懂我的,可是我高估了他,更高估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他为了自己的声名,一纸手令将我发配松州。
男人终究是爱惜羽毛胜过一切的,我太傻了!我不过只是个依附于男人的歌伎而已,怎会妄想拥有与身份不符的地位?可是我绝不能让自己在松州这样的偏远荒凉之地度过余生,我要赌一场,赌韦皋对我不能完全忘情,我放弃自尊,藏起心中的屈辱与不甘,卑微的写下了《十离诗》请人捎与他。
犬离主
训饶朱门四五年,毛香足净主人怜。
无端咬着亲情客,不得红丝毯上眠。
……
珠离掌
皎洁圆明内外通,清光似照水晶宫。
只缘一点玷相秽,不得终宵在掌中。
……
我终于等到了他派来接我的马车,但是我的心已冷。我对他说,若对我多少还存有一点情意,就请放我离去。我看到了他眼中的不舍,相信他也看到了我眼中的决绝。还好,他终不失为一个大丈夫,不仅点头应允了我的请求,还私下里授意教坊为我脱了乐籍。他说希望我从今往后可以自由自在,不用再仰人鼻息,他还说,这就算是一份临别之礼,于公于私,他都该谢谢我这些年来的付出。
迁居浣花溪畔的日子难得的轻松,直至一个人的突然出现,让我诗酒唱和的惬意生涯一去不回。
记得那是元和四年的一个春日,我收到了一份署名元稹的拜帖,言辞间颇为恳切,诚意邀我一见。三日后的梓州郊外,我遥遥看到一人负手立于一株盛放的桃花树下,阳光温和的倾洒,让他周身仿若有光华流转。
“薛校书……蜀地竟有……”他说了什么?我完全没有听到,因为那一刻,我的耳朵嗡嗡作响,那原以为已经冰冻的心,也猛然间剧烈跳动起来。那个下午,我们畅谈上下古今,经史典籍,凡是能想到的内容,几乎无所不包,酣畅淋漓的交流令我心情激荡,我想哭,我又想仰天大笑:终于,在这世间有了一个与我心意相通,意气相投的人!尽管我长他十岁有余,尽管我已至不惑之年,但他的阅历,他的才情都让我折服,我毫不犹豫接受了他的情谊,如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般,欢欣雀跃的与他“双栖绿池上,朝暮共飞还。更忙将趋日,同心莲叶间。”
快乐的日子总是短暂的,他这个监察御史在蜀地的三个月巡视时间已到,按行程当转往洛阳。我与他再依依不舍,却也只得忍痛别离。其实他说过几次要带我同行,我拒绝了。我明白这只是他的冲动之言,在这里,人们对我与他的议论已甚嚣尘上,外面人言沸沸,他不可能永远闭目塞听。我愿在此地再赌一场,赌他的风流心性或许会收敛,赌他终会归来与我双宿双飞。这一次,我输了。
他信中的字句渐渐从热情如火转为寻常问候,自送信的老伯不再登门起,我便知道情缘已尽。我虽伤心,却绝不会期期艾艾,因为一直以来我都明白,年龄,地位,出身,这其中的任何一样都是我们之间无可逾越的鸿沟,他正当盛年,醉心仕途,需要的是能襄助于她的宦家女子,我对他而言不过是寂寞夜空里一朵绚烂的焰火,再耀眼夺目也不过一瞬,很快就消散于风中,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用一首《春望词》祭奠我这段注定没有结果的爱情,自此海角天涯,两无挂碍。
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
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
揽草结同心,将以遗知音。
春愁正断绝,春鸟复哀吟。
风花日将老,佳期犹渺渺。
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
那堪花满枝,翻作两相思。
玉箸垂朝镜,春风知不知。
啊!我倦了!脱去曾最爱的红色,换上青灰道袍,我以此向世人宣告,薛涛身虽在红尘,然心已如枯槁。闭门谢客的吟诗楼是我近二十年来避世的桃源,平淡如水的日子很适合我这个厌倦了世间繁华与喧嚣的垂暮之人。
西坠的残阳早已隐在了楼后,渐暗的天色使我昏昏欲睡,近来时常会感到疲惫,衰老真是一件恼人的事情。
“沙沙,沙沙,……”楼前的梧桐树在风中轻摇 。
“沙沙,沙沙,……”记忆中的梧桐树在长安家中的庭院里轻摇。
“涛儿,天都快黑了你怎么还坐在这里?以后可不许再偷溜出门知道吗?你娘都急坏了!快走吧,你娘在家等咱们吃饭呢!”
“爹,你是来接我的吗?我还以为诗联得不好惹您生气了呢!嗷!回家喽!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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