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的世界》第二部《大地史》代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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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多年来,总是有形形色色的人有意无意刨根究底地追问,我是什么时候、何故想到要当一名作家的,对此我很少认认真真地做过一次回答,直到几十年后的今天,我因为要出版《复活的世界》,才忽有想法把这个理由写成文章,以飨有缘。
我得从一个伟大的梦想的悸动开始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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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萌生想当个作家的念头那天,还不到十岁,正是六月即将收麦子的时节,老干麦的茎秆就有我的个头高,古铜色的麦子一穗穗笔直地挺立,一垄垄延展远去,堪比最美的艺术精品。
一坡一坡的梯田地像钢琴似的在天地间大写地摆放着,琴键上洋溢着生命热情而奔放的思想,麦浪滚滚间奏响着生命最伟大而神秘的乐章,在这美妙的旋律里跳跃的精灵们扮演着音符的角色,羽毛华丽的鸟雀们有的在俯冲而下时往往会给麦子和豌豆们炫耀它们的舞技和飞行的姿态,它们把翅膀合拢起来,像速滑运动员双手背在身后,靠惯性和胸脯前倾的重力惬意十足地向下疾冲,在冲入麦浪时又弄起一阵浪花似的飞鸟。
溪壑上空的天壁像水洗过一般的蔚蓝,几片白云海洋里漂浮的冰山似的优哉游哉,猎鹰追逐着火石鸟从一边掠过。山谷两面的山坡上坚鸡带着它的一群孩子和山鼠们拽着脖颈秀声音……
豌豆紫蝶般的小花朵仍然在开放,而稠繁饱满的豆角却已基本成熟,正是可以生吃的最佳时机,再晚一些,豆角皮会逐渐变白转硬,紧箍豆荚的那一圈嫩筋也会变得韧若棉线,豆粒慢慢脱去水分,带着浓重的豆腥气让想要生嚼它的人兴味索然。
此时临近的洋芋地里小灯笼似的洋芋花间挂着山杏大的串串“铃铛儿”吸引着俏皮的山风,更吸引着我的梦想。
我知道洋芋已经迫不及待地呼喊我了,我像山鼠似的猫腰窜进地里,将那些已经撑裂了地皮的洋芋抠出来十几颗,跟山坡上迎风唱歌的鸢尾花放在一起,因为鸢尾麻黄似的针叶间有我们叫做草瓜子的一种成人拇指般大小的椭圆的果实可以吃。
我用铲子先在山坡上铲出一个半米大的平台,掏一个灶坑,下面挖一个灶眼,一个简单的灶台就有了,然后从附近坡上捡来干羊粪球和柴火,在一边挖一堆拳头大的土疙瘩,把土疙瘩在灶坑上垒成空心塔,就把羊粪和柴火填入灶眼烧,烧得土疙瘩发红,又发白,然后将洋芋全部丢进灶眼,在塔顶轻轻用铲背一拍,土疙瘩就轰然塌陷,埋住了洋芋。此时,我会去地埂上拔来几捆大墩的山马兰、狼毒、柴胡和燎眉子蒿,在一边铺上厚厚的绵绵的床躺在上面,山马兰花和柴胡花浓郁的芳香总让我亢奋,嚼着草瓜子,闻着烧洋芋的馨香,仰望着高天里雪兽似的云朵朝着青海湖的方向跟着遮天蔽日的候鸟们飞翔,心里充满了幸福和安祥,总有一种隐隐的激动,想把这种情境,这种和平与人分享的冲动。
还有就是夏秋之际晴朗的早晨,像学校门前巨幅壁画上那样红彤彤如一面大鼓的朝阳,从学校东面的森林背后的云海中冉冉升起,如滚滚巨浪翻腾的云雾将太阳的万道金光魔幻般地折射成斑斓多彩的霓裳锦绣,群山拥围的沟壑间浓雾凝练似乳,静静地像被盛于巨大的器皿之中,禽鸟们欢快地歌唱着钻出钻进……
阳光下开着五颜六色各种各样花儿的作物田里闪着晶莹如玉的珠露,油彩画似的鲜艳明丽,散放着令人沉醉的芳香……
这一切的美好让我心潮荡漾,无数次地在心里描绘,写成短章,我上学时的作文多年来都是曾教过我语文的老师们教学的范文,真是无比感恩老师们的厚爱和长期的鼓励。
那些灵性的颤动与感应,给了我孕育作家梦春雨润物似的滋养,梦的芽苞从此在灵魂圣洁的殿堂前透出了土层,开始伸长触须在阳光和空气中探寻,成长。
我哥哥每天晚上都要让我帮他在炕上把着叠成卷的被褥,他觉得不够高,上面往往要摞上几个枕头,他举着油灯半宿半宿看糊在顶棚的书报纸上的字,一年四季都那样。我母亲一年要把顶蓬和墙壁重糊好几次,她总怕墙上旧了显得脏,于是我哥哥就总也看不够。我在他看过的墙面上时常也会仔仔细细地翻来覆去地看,记住了许多图案,也认识了不少字,因为我爱问,哥哥就得告诉我,不然我把着被卷时就装睡,他就会举着油灯从高处掉下来,他就时常会给我讲他看过的书和电影,有一次我问他,这些故事是谁编的,他说是作家写的,我说我也要当作家,他说作家什么都知道,可什么苦也吃得,不然就没法知道那么多,写出那么多道理和故事,我就说我能吃那些苦,哥哥听了似乎很感动,他鼓励我说长大一定当个作家,我就开始老老实实做起了我的作家梦,按着我想的当作家的方式勤奋地什么都看,什么都学,包括商店垃圾坑里捡来的各种包装纸上的图案和文字,我都学着画它们,描它们。哥哥还说作家们是世界上有着高尚追求和道德修养的人,他们教别人也这么做,所以我从小就比较听话,生怕做错了什么,大了会成为一种无法抹去的污渍,与高洁的成为作家的梦想失之交臂。
我会写千八百字,会磕磕巴巴地趴在炕头上把《封神榜》、《西游记》和《敌后武工队》之类的书念下来一遍的时候,每次躺在山坡上的花草垫上吃草瓜子,就想自己很快会有一天把这些美好的景致生动地描写下来,让全世界人都能感觉到这种难以形容的祥宁与和平。
哥哥说我行,我就觉得我肯定行。
哥哥每晚要看书到很晚,他能从附近好多地方弄来很厚的如《保卫延安》、《林海雪原》、《青春之歌》、《创业史》、《金光大道》和《暴风骤雨》以及《复活》与《红与黑》那样的书籍和一些小人书,晚上只听到他哗啦哗啦风吹树叶似的翻书声,第二天他就能从头到尾地讲给街上好多大大小小的同伴们听,他那时几乎过目不忘,我很尊敬他,羡慕他,因此从那时起就总愿意在油灯下往天亮里熬,生怕睡觉会影响到我将来当不成作家,可不知道究竟熬夜真正应该做些什么才对,只知道把糊墙纸上的插画一遍遍地描画,把报纸上的字反复地抄写,时间久了竟也懵懵懂懂地还能猜得一分半分的意思得到哥哥的夸赞。也不知道那时母亲动辄就会从什么地方弄来一摞一摞的书报纸。
父亲好像看懂了我的心思,每次回家来总不忘给我买《看图识字》和《实用美术字》与《报头集》等等之类的书,我也会去十几里之外的山谷里拔柴胡,挖秦艽和甘草卖钱换《成语故事》和《童年》、《我的大学》与《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书,我总会把它们看到实在破烂不堪无法修补才很是不舍地扔掉。
这样养成了我从小就格外喜欢书籍和与文字或者图画相关的东西,成人了更是嗜书如命,虽时常贫无立锥之地,却从不艳羡人家田连阡陌,广厦百倾。
当然我说的这是前二十年的想法,之后我还算安分,花大量的时光闭关专读《大藏经》了,其中有几年是不分昼夜地专念佛名。
其实,这是练习写作专注力的最佳妙法。习定之法莫过于此,定能生慧,这是真理,定是要按照严格的方法来锲而不舍去做的一件事,所谓戒能生定,戒就是完成定必须做到的前方便,也是无法回避的必要方法。
清净的智慧,就是高远的思想,生命世界需要的思想,甚至就是真理本身,而清净的智慧,一定来自于灵性深处的大海,它必须是良好宗教修养的结果——我把文学看成我的宗教——它只有奉献和良知,只有清凉和浩然之气,如果一本书的作者不是这样对待他的灵魂和作品的修养,那他的作品一定就是游戏和梦呓,相信不仅只我一人是拒绝的,因为,它不可能有文学光芒。
当读书、思考、生活体验、生命感悟达到顿然觉悟之后,智慧片刻不离,用真心关照事物显现的整体,见到本质的全部,有了这种境界就不在乎什么人为的名相,私欲和目的等等,这样自然流露的才是真技巧,真思想,确切地说应该是真智慧,所谓思想其实还是分别执着,思者分别也,想者执着也,这个思的分别心和想的执着之相恰恰该看破放下,该用清净心,即真诚之灵性来觉照,用无染的灵魂来书写。
正是这种独特的专注力给我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收获,期间我花费了近十年的时光,创作了《复活的世界》和许多散文集子,以及《说缘》和大部头的文学剧本等,它们如飞瀑和洪流洒脱地从明澈的性海奔涌而出,我才知道,智慧就在你放下执着无明的清净心里,你越放下得多,你就收获得越是丰富,你越是无心于它,它就越发地显现,然而你又不去执着于这些所谓的收获,这才叫个真收获呢。这种收获让你发自内心地快乐,因为你没有对它的贪欲和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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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滋养贪嗔痴慢疑的土壤都是肮脏的,不健康的,甚至是罪恶的,当我怀着无比崇敬的向往之心进入文学圈子之后,见到好多我曾经崇拜的人,也有了相当一段时间的交集,我终于明白了那个时候的文化圈子里已经变得非常的浮躁,功利,甚至浅薄到令人痛心的地步。
在这个无常的世间,不要期望能有什么永恒出现,或一劳永逸的创造,但是我不能没有想去追寻永恒的思想,并为之付出全部的真诚和努力。
的确,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能永恒,但我们一定要做人类精神所需的相对永恒,我知道,作家必须具备行者的坚毅和无我的奉献真诚,才能写出真正的文学作品,而为人类心灵所需要,否则无论你说着怎样言不由衷又冠冕堂皇的话,虚构着怎样的绝美故事,说着怎样似是而非的哲人的语言,无非就两个字,私利而已,这完全没必要,我追求的文学不是这样,如果这样,我宁可去放猪。
我们想要什么样的人生,想创造什么样的生活,想让自己的生命按照什么样的方式,什么样的姿态,如何样地走过一生,也许还包括有离开这个世间之后留于身后的光辉,或者离去之后的什么境界,我们想怎么样,那就下定决心,即开始为之做该做的一切准备,坚定地上路,以百折不挠,锲而不舍的奋斗精神,相信你一定会成功,但是切忌抱怨,我必须提醒的是,无论怎么样的人生目标,都该明白,抱怨只能是堕落,是你人生道途上的羁绊。不管你选择了怎样一条理想的人生道路,如果你的理想中没有利众,弘扬美善的思想,那就要立刻反思,因为这样你才不会滑进黑暗的死角,利众的善美是人生中相对永恒的阳光,想在这个世间健康生存,就不能缺少了它们。
泰戈尔说:“信念是鸟,它在黎明仍然黑暗之际,感觉到了光明,唱出了歌。”他的话激励我一直忠实于对梦想的追求。我鼓励自己,即使希望的琴弦断了,也要用无声的歌去追求未来。
就像春天拱出枝梢的嫩芽,就像早晨爬出地平线的太阳,希望在信念里钻出灵魂,因为我们心中有爱,有对美好的虔诚和向往。
有向往,就一定有庄严,向东走,总会遇到朝阳。
只要我们向往得伟大,那么,它一定美好地存在,庄严而神圣,我们对自己确立的向往必须犹如朝圣,这样你必定到达彼岸……
一个好的文化人,必须修炼这样的人格与心灵,让自己认识到自己与世界,与万物是一个生命共同体,有着同样的喜怒哀乐,这样他才能真心对待他所生存的世界,其实就是真心对待文学的灵魂,与之完全感应,如此便是一个真正有文化灵魂的作家,因为他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博爱与利众思想光芒……
如果你的灵魂还不能达到与大众的灵魂相融合,还不能够爱一切生命,还不能够和各种族群产生共鸣的爱的心光时,就写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来。
当你将整个的心灵,连同它全部的热忱与爱彻底奉献于生命世界,而被它们真诚接受时,你就实现了对你所从事的文学事业的真正价值,你的灵魂才会升华为一颗耀眼之星,相对永恒地出现在当世乃至后世的夜空,人们经常在需要时看到你的身影,并依然感受到你思想的温度和清凉。人们不仅仅只是用赞叹和怀念记住你的名字,你的那些语言仍然在风中会抚摸它们灵魂的羽毛,它们感受慰藉,甚至因此而从萎顿或忧郁中觉醒时,会认为你还活着,就在他们身边,至少那一时刻就是这样。
4
我始终认为,不载道的文学一定是文字游戏,不写比写好,不看比看好,远离比接近好。然而,道不在浮浅,不在私欲,不在贪嗔痴慢疑中,所以我就明白了当下文学中有很大一部分究竟是些什么货色,更明白了怎么办的问题。
我这里说的道,主要是指文学的教育性和人民性。
没有利众精神,没有灵魂光辉,远离生命真义(不懂生命终极关怀),远离人民疾苦,所谓作家们的文字,仅只是病态的心灵梦呓,是灵魂垃圾,污染自己,也染污他人,我不会去读,也不会评说什么。我无论走在什么地方,处在什么场合,都不忘劝诫他人要读好书,读有文学品质的书,与人生和灵性相关的书,也就是那些历史的风总刮不走的山岳一样的书,远离那些消解自己灵性光辉的鸡汤和所谓的一些畅销文字。我坚信真真诚诚从生活中体悟,从世界文学大师们的著作里百遍千遍地契入,和大众的心灵交融,写灵魂的真语,大众的渴求,时代的心声,那它一定就是时代的真实记录,就是一个文化人,一个作家真实的作品,当这个时代,或者无数个时代过后,它们依然会活在大家的精神田野里,为人们开花结果。不管它们有无发表的命运,千万不要随声附和,随波逐流。
我选好了自己的做法和方向,我坚定不移地这么照做了,至今无怨无悔,事实也证明这种做法的正确。
伟大的成就与卓越之人无不拥有一种不同寻常的可贵品质,这使得他必能经得住命运的极度考验而最终拥抱真理,让灵魂在永恒的光明中涅槃。在长久的寂寞中忍耐与沉默是完成这种超凡历程的唯一捷径。
我能忍得住寂寞,也甘于寂寞,这种清醒清净的寂寞给了我无穷无尽的启迪和智慧。正因为我的灵魂是清醒的,我相信太阳的寂寞不是寂寞,恰恰因为这样,它的光芒才足以照亮万物,当然也一定照亮了它自己,能说它孤独吗?能说它寂寞吗?能说它消极遁世吗?它才是真正的入世呢,它给世界的是无私的爱和无穷的光明与无限的生机。
作家和艺术家创作的生命是人民的需要,当大众迷茫之时,作家艺术家也应当清晰地知道他们需要的是什么。
那些总是以要求可读性,市场性,甚至交易性的理由拒绝灵魂真诚写作的人,不知道自己在制造所谓精英文学的小圈圈时心里有无一丝的愧疚,也许不会,他们本就认为文学就是为小撮人牟利的,自己实在也写不出真东西,也无法放下身段和底层人民大众打成一片,他们有权力,有关系,一帮一帮的哥们相互吵呗,吵着吵着就有办法了,吵着吵着就炒作成名了。反正我是不相信有名气就一定有好作品,没名气就一定没有好作品的观念。
我还是认为,时下这种浮躁,颓废,虚假,浅薄,甚至无耻,无聊的不正之风很快会被时代所淘汰,毕竟这个时代一定会进入下一个时代,当公正无情的时代飓风不可阻挡地掠过之后,还能留下什么?当然,会留下与人民的心灵相通的东西,那些超越时空的爱和智慧的东西。这一定不关乎名气。
即使你不迎着朝阳,黎明的光辉也一样会照亮你的前程。不管你信不信仰,真理总是伴你同行,只看你是否真诚地接受。
我的《复活的世界》第一部《洋芋牡丹》(《遗忘与宽容》)获得第五届黄河文学奖和参评第九届茅盾文学奖之后,《姑苏晚报》的褚馨女士采访时我就说过:
只要你对你爱的东西给予了足够真诚的尊重与珍视,那么你无论面对或经历什么样的一番考验,它终将馈赠你成熟后的果实。获得从最初的尊重与坚守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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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一生里,虽然非常的坎坷,但也赢得了上苍多次的眷顾,使得我对自己梦想的实现奠定了基础。那就是一生中出现过至少五六次长时间可以完全安心自在读自己喜欢读的书的时间,这其实是无比奢侈的巨大财富矿藏。
我在佛顶山曾花七年的时光闭关读书,还阅读《大藏经》。
前人所写的东西,它承载着那些过往灵魂的信息,不要小看那些文化的结晶,不要简单地判定它们是高贵与低贱的,你用灵魂的眼光穿透它时光风尘的外层进入到它们的内部时,就会发现那其实就是全部的世界,它的身上存在着世界在某一个瞬间的全部信息。
书籍是智慧的田园,选择书籍同样需要非凡的智慧,收获的丰硕程度,就看你用什么样的心态与眼光花费多大的工夫挖掘和提炼了。假如选错了书籍,便会如同向愚蠢之人求明理,向瞽盲者问前程。这就看你有无机缘寻找到对的老师,这比什么都重要。在寻找老师的过程中,远离贪欲和名利心,修炼谦虚和勤奋的素养最要紧,我是这么认为。
人活着,内心的快乐才是真快乐,精神的充实才是真充实。
想做到这点其实也很不容易,我把吸收和学习一切事物的精华都摆在第一位,尤其那种对灵性的妙用有滋养的精华。就好比把他人或其它事物的灵光和华辉提炼出来,当然提炼是有一定学识积累为前提的,否则你没有这样的思想和能力。这些灵光和华辉好比是蜂蜜或糖,溶在水里就看不见了,你喝下去就更看不见了,它却实实在在地成了你灵魂的滋养,从而成了你灵性的更加博大的华光,就是要用这样不断蓄势积累的华光酝酿成了在未来任何一个时刻顿悟的力量,那时的喷发就是你智慧的日出,那时你理所当然地用文学的名义从事文化的作为,利益生命世界。
如果我们读的书,不能深入到灵魂,触摸不到灵魂的温度,它就会影响到你的灵魂,使之不能完全觉悟,心量不能完全彰显,不能平等,就一定不能圆满,换句话说,就一定有所缺失。我们所读的书,所吸收的学问,若无法真正滋养或者启迪到我们的灵性,就白读了,浪费了没有什么可以等价的生命时光。所以一旦选对要读的书后,就要沉下心来用心去读,你伸出的心喙扎得越深,越久,遍数越多越好。走马观花,浮光掠影式的读书绝对要不得。
我通过泛读世界著名的文学和哲学典籍,以及包括深入佛教《大藏经》的几十年学修实践,终于明白,自己看一切问题的眼光不能仅执着于某一领域,或单独的某一种名相。比如死活以唯物看一切事物,完全不承认唯心的任何一点,或完全以唯心的眼光为真理唯一标准,不承认唯物的任何一点正确性,这肯定有失偏颇,不是完整的思想。就像一个圆,你始终以另一半指责批评其他一半,这显然很褊狭,若放下一切执着,打破所有名相障碍,就是一个圆了,我们的世界观应该是打破和放下一切执着无明后的整个清净之心照察万事万物,这样才是智慧和正确的圆满世界观。
建立了智慧的世界观,你对自己所学的一切东西都会是全部真心的全面照察式的学习,你很清晰地在智慧的光芒下掌握知识,从而让其升华为智慧的方便,方便就是把智慧正确毫无偏差地运用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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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从事文学,我很早就懂得,必须像对待自己的信仰那样虔诚,来不得半点的虚伪和慢待,要有大爱和担当。
在我的经验中,所谓的善美与爱的宏博无际,平等圆满的精神,一心为众的标准和最为完美的诠释,除了优秀的宗教和中华传统文化中有着彻底展现之外,难道还有谁自己拥有一套吗?
文学必须弘扬真善美的文化,这一点是其灵魂的生命。
善良是人性的火种,这种火种越是微弱,人性的光华就越是微弱,这个世界的温暖就越是趋于寒凉,世界越来越接近黑暗,如果作品不是用宗教般的善与爱弘扬真善美慧,那这样的书,这样的文化就要不得,会坑人,而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加的脏丑与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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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需要有独特的生活和独特的生活体验。
我的经历和我的生活体验其他作家极少有,也极少能做得到,因此我对宇宙人生的体悟和眼光就有些别具一格,或者可以说尤为深刻了,我在某种意义上感觉自己几乎可以与所有事物的灵魂对话,所以也就对爱和奉献之类的词语理解得更加刻骨铭心,这一点都不带虚伪和造作。的确,近二十多年的苦行僧生涯让我超越了人生,超越了所有事物的表面……
我的独特生活和独特的生活体验,让我对人生和生命世界有了独特的体悟和终极关怀。
我的人生态度要用我的《阳光的手指》和《葵花的语言》中石头与陨石的一段对话来譬喻。
石头和我的对话那一段,真实地再现了我的独特生活体验带来的超然心态和不一样的眼光,它让我和我们这个世界的所有事物心灵相通,和谐友爱。
有一天,有几个向来与我观念相左的朋友,看到我双目病痛不已,几近无法再写下一行诗句,就说算了吧,你看看现在的自己,不也和我们一样吗?什么文学不文学,良心不良心的,一天天不都也这么过去了吗?地球不也照样运转流畅吗?怎么活着都是活着呀。我就把我的散文诗集《太阳里的扎龙》里的句子用短信的方式发送给了他们。
荒野上的石头嘲笑它的近邻说:“你活着时那么荣耀,死了不也和我一样吗?”
“不,你错了,我活着的时候叫星星,死了就叫陨石,纵然你们想起我死后的名字,也同时会想到光明的思想,可你就不是这样了,你活着和死了没什么两样。”
石头把头深埋在胸前,再也不说话了。
他们都回信说:太有道理了。叫我给他们每人送一本书看看,我就受宠若惊地分别给他们寄去了一本,他们竟然都鼓励我多写点儿,有人还说要叫他们的孩子朝着文学的方向奋斗呢。唉,这就足够了,真是欣慰之至啊,为有文学,为能此生奉献于文学。
文学让我学会或者修炼到每当看到或想到任何一种事物时,都能够与它们的心灵对话,变得对万事万物不再迷惑,或者对立,它们让我明白了平等的真理,同时让我明了了生命存在的意义。
记得有一次,我坐在山道的石头上看云……
“啊,谢谢你,朋友。”石头竟然开口了,它说,“真的,谢谢你,朋友,是你给了我一次实现生命价值的机会,我终于有了生命,从此,我的名字叫石凳了,虽然许多人尚不知晓。
从此,我就非常荣幸地能够觉受到一切事物和我心灵的平等交流了。文学让我的心灵变得细腻而湛然,清泰而又丰富,时而像小花小草的精致,时而像江海河流,甚至广袤云天似的博大而放达。无论是大还是小,都不能阻碍我和它们心心相契的交流,文学让我得到了禅者们的悟处和丢开分别执着的障碍,有种得到清安的境界。
如果我们忽视了文学,就等于忽视了和平;我们在失去文学的同时,文明也正在枯萎。
文学的伟大使我们冲破了种族、国家和团体的偏见篱笆,向往和创造着人类共有的爱的花园。
人生嘛,人要生,要活着才谈得上一切啊,“仰止唯佛陀,完成在人格”,写作是我完成人格的一种方式,修行嘛,就是我完成心格的一种方式,活着,作为一个人,首先要修养人格,而所谓的修行那是完成心灵的超越。好的作家,一定要对形而上的事物有所契入和体悟,这样才有足够的境界和智慧对人物和我们生存的世界做到真正的终极关怀。做不到这些,充其量也只是人云亦云地说说,写写而已,我的文学观和写作不是这样。
从小我就坚信作家是有着崇高思想的人。思想崇高的人,灵魂一定很伟岸,就像追逐太阳的云在大地上投下的影子。
想当作家本身证明你是一个有着追求高尚和博广的有理想的人。
真的,那种苦苦读书、思考、练笔和修养的过程,就是苦行僧般顿悟前的苦行。多苦都心甘情愿,工夫下得越扎实越好,而后才在巨大的非写不可的涌动着的激浪冲击下,任由灵魂深处喷薄,动笔写你一直想写的事物,相信成功世界的大门自然地为你打开了。
那时候,灵魂是一座山,心是一眼泉,它就在造化的孕育下成熟了,成熟了什么?成熟了它喷涌的天然时机,它的流泻和它一路所制造的风景和音乐,一切人为的时刻,都无法模仿,那就让它自然奔腾,欢歌吧,正如那《瀑布》——
啊,从来都不曾
敞开这般坦荡的胸怀
从来都不曾啊
这般淋漓尽致地坦白
请听一场气势恢宏的讲演吧
对着天对着地
毫不掩饰尽情挥洒
让激情的力量
冲开所有紧闭的门扉
向前,向前,再向前……
请不要阻拦我
你没法阻拦我
这一腔爱的热忱
奔放,流远,流远,奔放……
我将濡过一切干枯的心
焦躁和死寂的涸床
去到入海口竞帆吧
那里就是我的天堂……
那种无染的,毫无矫揉造作的境界,让我置身其中,又在其外,只在一种无际的清宁中,一任其喷薄,那是一种琥珀的时空,历史的一切都在其中,温润地律动,而整个的氛围就在无以言表的禅意之中。
我写作有一个无法用想象和语言诠释的境界,但它具有一切真实智慧和无与伦比的智慧之美,我的文学就是这种智慧之美滋养莹润过的果实,它的芬芳正是灵魂之灵性,而为世界和每一个灵魂所真正必需。
《洋芋牡丹》和《苦难大地》都是这么个状态,也都是这么产生的。
这两部书虽然写的是西部安定丘陵地带农村和农民们的当下生存状态和生命体验,以及灵魂的困惑与艰难探索,其实更是整个中国农村的真实镜像。可以说我是用全部的生命去创作的,期间几次差点永别了我爱的这个世界,无法想象的艰难与辛酸无以言表。我整整花去了十年光阴,反复重写过九稿,修改过至少五六十遍,真可谓是真真切切的十年磨一剑啊。
有朋友在某知名企业做老总,个别顶尖出版社,权威刊物和评论界专家,便成了铁杆酒友,他的作品随便出版,权威专家竞相写评,那几家重要刊物立刻家家转载,吵得很欢,可是读者似乎一直并不买账,没有谁说到他的作品是个作品,或让人有什么记忆,想来很是尴尬。可见还是得有真作品,真名声,才有星辰般自然的光芒,才有名副其实的名声,才有真功用,而为时代和读者所接受。
一切虚假的事物和人为营造的光环毕竟是假象,经不住时间的检验,我对朋友们说,我只管写利众的真善美慧的东西,只要我真写得好,是人民所需要的作品,那一定就会有人一传百,百传千地传开去,是金子总会发光,如果我写的不好,不是大众所要的,那么,就算所有的刊物都为我发表作品,所有的评论家都为我写评,所有的奖项都为我而设,人民绝对是不屑的。
写作其实首先就是为自己,使自己的内心愉悦而博大,增加智慧的光明,而后才是利众,如果自己所写的东西不是从生活中提炼,不是大众的真实需要,不是升华人格,净化心灵,不是能够从真心中流出,流出的不是真善美的精华,那本身就是垃圾。
我的写作观是,我只遵从我心灵自然的喷薄,不在乎那些人家这样那样的规定和教条,这些外在的制约,只是一些人的经验和想法,但我不想这样,这样反而让我找不到本该的那种近乎道的真。我就想按自己的方式来写自己的文章,像主席讲的那样写人民的需要,哪怕一些人暂时不认同,这不要紧,只要我做得好,做得对。
我们的作品有时像极了我们的生命,其实越是没有心机,像大自然中的植物,让它依着它的规律和思想自然地成长,成熟,浑然天成,才是合乎我们心性的真东西。
我的文章它就是我的文章,就像你的孩子,他就是你的孩子一样,我的文章就是除了我没有第二个人写出的东西,他独一无二。这无关乎谁写得好,谁写得不好的问题,而是它就是我写的,只有我才把它写成那个样子,这很重要。也许这是文章所需求的,作家要写出自己的特点吧。
想真正做到这些,让心灵自由是十分重要的一点。我们的心灵被贪欲和功利之类的外物系缚时就失去了自由,不自由的心灵是无法喷涌或呈现出灵魂完整的智慧与真诚的,所以当你受过良好宗教的实践与修养,你对待文学的深刻,乃至广博的境界就不一样了,而这个不一样是你成为真正的作家跨越的“龙门”。
写下这些文字是只想鼓励与我有缘和有志于文学的朋友们,尤其是希望我的学生华曦和华德,能坚守自己的理想,坚守灵魂的真诚,让有限的人生发无限的光,这样就一定能够不负自己的生命,不负自己所生存过的世界,从而使自己的灵性有可能升华为一种永恒……
仰望星空,百感交集,想起曹翁“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的喟叹,不觉泪眼蒙眬。
三十岁之前我起码有十六七年是在反反复复地苦苦练笔,就为想用毕生精力写出一部《创业史》那样伟大的小说,写了足足有五六大筐箩的废稿,我想有那些伟大的作家们写下的文字的力度和深度,尤其是温度吧,可是每每一比都觉得相差太远,因此就一直写,一直烧,直到年近半百才有了《洋芋牡丹》和《苦难大地》,这部书我坚信会成为当下农村题材小说的史诗。
非常感恩作家出版社,感恩田小爽老师的指导,使得《复活的世界》得以出版,真是由衷感谢,并相信出版这部书会是文学界的一件好事。
事实也证明如此,雷达老先生说这是一部好书,应该把它放在我们的历史和现实主义中去,应该上小说排行榜,我最尊敬的孟繁华老先生在评论文章中更是肯定了它的真实价值。
记得《复活的世界》完稿的那天累极了,我站在阳台上,隔着玻璃,望着月亮缓缓从云层里出来,不禁想起万里之遥的故乡,想起早年在佛顶山山道的月色里写给故乡的短诗《那月弯里有我的故乡》——
那月弯里有我的故乡
挂在朦胧的榆树梢
好多年漂泊
好多年和我一道
忧愁时几滴清泪就可洗过
像一场春雨
欢愉时一个微笑便能晴朗
似一片湛蓝
啊,精致的故乡
躺在月弯里的故乡
画在榆钱上的故乡
戴着马兰花冕的故乡
枸杞刺端悬挂着的故乡啊
月夜里我的心常常滴血
我漂泊过
我徘徊过的地方
每年都开着茂盛的杜鹃
我只有仰望星空双膝跪倒在开遍了杂色野花的松软地埂上虔敬地祝祷,恭候清晨里微寒的露珠浸入每一个渴望的毛孔……
我要长跪着把这份生命与情感酿造的厚礼献给我亲爱的母亲,我饱经沧桑的故土家园……
真的,我经常想,会不会有一天乡村从人们的心底彻底地消失了,一去不复返,像滑出天际的流星,陨落于太虚空中呢?
我们的农业文明正在飞速地消失着它身上独有的光泽,它美丽的羽毛被浓重的工商业带着文明光环的烟尘所腐蚀,质朴不在,宽容不在,它的宗教般充满敬畏的人性的底线已将崩溃,它在巨变,变得可爱又可怕。曾经它是人类精神世界的清凉地,生命最终与最初的绿洲,然而现在却有人在以这样那样的理由无情地毁灭它。
我一直在想,什么时候没有了村庄,这个民族的生命力就消失了,她的文化的光辉就黯然失色,如同陨灭的流星……
我们有着孔孟学说和大乘佛教思想的中华民族,今天在全球化浪潮大背景下,却被自己民族的一些败类们丧心病狂地不断摧毁着那些代表着民族文化信息的古村落和古建筑,还有那些民俗,甚至是民族自尊……
这也许就是我发心写这部书的缘起吧。
我的书没什么太大的分量,但我还是希望读到它的人们能够从中听到这样的呐喊,尽管微弱,如果你在意,它将不亚于春天的惊雷。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很有信心,就像很多人曾经跟我抱怨今天的科学越来越发达,杀人的武器也便更加花样和尖端,人心越来越冷漠无情,世界充满危险,随时都会在下一秒钟灰飞烟灭,对此我很乐观,我曾不止一次地说,回眸人类历史的过往,那么多璀璨星群似的我们的前辈,他们的无比卓越的成就和智慧结晶,任何时候都在我们的星空熠熠生辉,我们仰望他们的时候,无不带有油然而生十足的敬意,无不生起坚定的信心,无不因此而更加坚实地脚踩大地。
书写完都这么久了,每每提及,我仍然心潮澎湃,思绪万千。
少年时父亲曾给我买过一套五册的《中外著名中篇小说选》,我不知读过多少遍了,但可以肯定的是至少不下于四五十遍,让我受益匪浅,去年秋天托朋友从旧书网上淘到了这套旧书,我把它和我中学毕业时班主任梁锦荣老师送我的珍贵礼物《文学描写辞典》一起供在书架的最顶头,以示一种虔敬,一种怀念吧。
毕业时我曾庄重地对她当面承诺过,我要做一个优秀作家。自此再也无缘见面,因为我做得并不优秀。但我心中她一直就在身边,从未在我的生命中离开须臾。我感恩她,想念她,只想对她说一声:亲爱的老师,我依然爱你,不忘你的帮助和鼓励,我应该没有让你失望。
三十多年过去了,老父亲每月开工资后,先不想着给母亲寄去贴补生活,或为自己买二两猪肉,而是带我去新华书店,父亲陪我逛书店的身影像夹在书页间的枫叶,依旧那么轮廓清晰,虽然时光早已吮干了光华,却也留住了温暖的记忆。今晚再次抚摸我三十年前读过无数遍的书籍,想起每去书店一次,父亲总会高兴地望着我在书架上像模像样挑拣书籍的样子时说“你大了一定得给我做一个心里有真货的作家”的话,心里五味杂陈,我真的还差得太远太远了啊。
很晚了,我想起少有人去的太湖深处……
那片深隐太湖中的广阔水域里,一望无际的莲田零零星星依稀可见伸出水面的带着一两片残叶的干枯的荷梗,荷梗上依然在午后的骄阳下挺着的莲台,莲台上隐约的金色光辉里两三只白鹤,有的拍翅独立,有的摆动舞姿,有的引吭高歌。想我当时年少闯海,旋又北漂再北,继而四处寻师,药山闭关,佛顶阅藏,海西问道,潜踪洞庭,这个年龄了,早该从纷繁冗杂的世俗景象里超然而出了,也该如这荷梗上自在安然的舞者的万虑一身外的洒脱了,然而,我静静地凝望着它们飘逸的神态和莲台上熠熠闪烁的光华,心生惭愧。
我知道,世上没有一物可以永恒常存,生灭电光火石之间,即便看上去相对久存的事物,总是会不折不扣地依着成住坏空的真理而逝去,那么,这一切就大可不必纠结,春天还会再来,可是春天来时,我还在吗?在哪里呢?我想我该在我所剩的生命时光里必须完成的一件事是,有能力再来时,觉受到永远的春天。
诚如我在诗中所说:
春在来时我在哪,我再来时春常在。
阿慈兰若
2016年3月7日——2016年5月
于洞庭东山碧螺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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