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手里搅动着速溶咖啡,像暗涌一般,顺时针匀速旋转,以我常年喝咖啡的习惯,可以完全无需低头看小小白色的咖啡杯里的咖啡转动,也不会洒出。
站在十六楼楼顶的天台上,一小口一小口喝着咖啡,享受着下午时光,俯视远处呼啸而过的和谐号,以我的判断,这趟列车应该是驶向东北的,因为每次我都会坐这个时间的列车回老家,这趟列车恰巧也刚好经过我出租房的位置。
十六楼,我就住在十六楼天台的下面,由于得天独厚的优势,我上来很方便,随时,有时拿着一瓶酒,有时拿着一本书,有时什么都不拿嘴里叼着一根烟 ,有时自己,有时一群,除了我和我认识的人,至今还没有遇到过陌生人。
这里离天空很近,也离天堂很近,我低头想要看看一楼花园的样子,可我根本看不到,闭上眼睛,想象如果从这里跳下去,我是说如果,会不会因为楼层不够,还没来得及感受风驰电掣的感觉,就已经“啪嗒”一声,灵魂从一楼直接反弹到十六楼上面的天空了。
正想着,手机响了,吓得我差点真的掉下去。
2
原来是手机闹钟。
周六,下午,3:30,这是我每周例行固定的搓澡时间,设定好闹钟,每周这个时间手机闹钟都会提示我该搓澡了。
我给老刘发了条微信:“走起吧…到点了”。
老刘回复我:“收”。
老刘是我的室友,也是我的固定搓背工,为了不付给他工钱,更为了节省我不必要的开支,我答应他每周一杯奶茶做酬劳。
这个要求是他提出来的。
一杯奶茶的事儿,我倒也无所谓,毕竟一杯奶茶也分高低贵贱,一杯1点点总比一杯coco便宜吧!
只是让我惊讶的是:“你一个东北小伙儿,没想到居然喜欢喝奶茶,好’娘’啊~”
他没搭理我,估计也是习惯了我的嘲笑。
虽然北京已经开始实施垃圾分类,每栋楼旁都屹立着像红绿灯一样的分类垃圾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情怀的原因,尽管有了新的垃圾桶,对于那种只分“可回收”和“不可回收”的老垃圾桶而言,物业的大爷大妈们似乎并不愿拆除它以美化环境。
我俩是在垃圾桶旁认识的。
当时,我占据着“不可回收”的一边抽着烟,他占着“可回收”的一边也抽着烟。
我:“你是这个单元的?”
他:“是,你是那个单元的?”
我看了看他那个单元正在往外搬东西的大叔,“所以,你些东西是你的?”
他用烟头指了指停在前面不远处写着“快狗搬家”的车。
“巧了”,然后,我也指了指正对着“快狗搬家”的另一辆车,上面写着“速猫搬家”。
“你也搬家啊?”他说,“缘分,缘分”。
于是,伸出一只手要跟我握手。
我伸出手回礼道:“幸会幸会”。
“你搬到哪啊?”我问。
“还没找到,先住如家几天吧,他妈的,我是突然被房东赶出来的”他说着狠命吸了一口烟屁股,正准备使劲往垃圾桶里扔。
“哎哎,烟头是不可回收,你得扔我这边,别又让物业大妈发现,教育你一番,谁受得了……”我接过他的烟头,扔进“不可回收”的桶里。
“所以……你呢?你为什么搬家?找到房子了吗?”
“我比你强点儿,呃……我是主动搬家的,因为不小心捉奸在床,发现女朋友跟她老板在我床上胡搞,我恶心,受不了,就分手搬出来住了,房子暂时还没找到,准备先在7天住一段时间”,我吐了一口烟云,“要不咱俩合租吧”。
“那感情好,我的室友”,他再次假模假样的要跟我握手。
3
说回搓澡这件事。
“20分钟后进来,我先搓个前胸,你一会负责后背”我在卫生间喊道。
20分钟后,他进来了,不至于一丝不挂吧,但也脱得只剩一条内裤,“你干嘛?是我搓又不是你搓,你脱成这样恶不恶心?”
“我这不是怕衣服湿吗!”
“那你好歹裹个浴巾吧,不知道的以为咱俩出柜呢!”
他出去拿了一条浴巾裹在腰上,浴巾后面肚子上的肥肉好像一瞬间就要把浴巾崩开似的,极其危险,穿着人字拖,露在外面的小腿,上面的肌肉倒是清晰可见。
他接过澡巾,颇专业的套在手上,开始给我搓后背。
我说:“其实吧……搓了这么多次,我一直想说,你搓背的技术真的比正规澡堂子专业多了,力度刚刚好,死角也都能照顾到,你这技术跟谁学的?”
“可能天赋异禀吧,毕竟我这’辽北第一搓’岂是浪得虚名?”
“小时候我家是开会所的,你懂得,东北小县城里的那种会所,土潮土潮的,比《马大帅》里面的维多利亚小点。”
老刘继续搓背,我继续听他吹牛逼。
“那会儿,我也算我们那儿有名的不学无术的富二代,我爸为了看着我,更为了少雇一个员工,少开一份工钱,放假的时候让我去会所干活儿,还跟我美其名曰实习,现在想想,那地方,实习个屁啊!”
“我当时天真的以为,亲爹还不得给自己亲儿子安排个酒吧或者舞厅之类的活干,谁知道他把我安排进了桑拿房,安排给我一个极具技术性的工种——搓澡。”
我问:“后来呢?你就没想过逃跑?”
“当然想过,但都被亲爹抓回来了……”
“还好,我暗自奋发图强,努力扩充人脉,实习期间结识了我大哥,他把我偷偷带出来,不然,这辈子我就得继承家业,到头来,说不准还得死在桑拿房里。”
“然后呢?”我继续追问。
“然后……然后我就逃了,再然后我就再没回过家……”
4
生活就是这样,如果你想要摆脱现状,你可以选择逃避,也可以选择勇敢面对,如果选择逃离,就必须要承担选择逃离的代价,毕竟有时,存在的东西不一定会消失,存在及永远,即便想要努力挣脱,兜兜转转一圈,最后还是要面对它。
“还好,大哥对我还不错,带着我走南闯北,有钱一起赚,有女人一起分享。”
“那时我还小,学习又不好,不懂得中国版图的构成,他说带我下江南,路过大沙漠,我还以为在往南走,他说带我去西北挖矿,途径一片片罂粟,我还以为在往西北开,总之,到底走得有多南闯得有多北,我是没啥概念,但一路上大哥确实没有亏待过我,就算只有一杯泡面的钱他也一定会给我买一根火腿肠,让我沾着他的泡面汤吃。”
“只不过,后来,他有了女朋友,我们就再没一起分享过女人了!”
“那你岂不是很孤独?你大哥和他女朋友在酒店房间啪啪啪的时候,你只能在隔壁听他们啪啪啪……”我笑道。
“不会啊,我把他女朋友睡了……”
我以为,老刘逃离孤独的办法是会出去找一个,没想到,这么极端,直接挖墙脚,我心想,以后不会挖我墙脚吧?
“后来不巧,这事被我大哥知道了,说要宰了我这个小兔崽子,但架不住我怂啊,不敢直接刚,我决定偷偷溜走,大半夜逃走比较方便,又没啥负担,抬腿就能跑,提屁股就能滚。”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我正溜着墙根走的时候,只感觉背后有东西在跟着我,我神经紧张的回头看,原来是珍珍。”
“哦,对了,还没告诉你,我大哥女朋友叫珍珍,呃……这名字你明白,是那种地方出来的人常取的艺名,真名我就不知道了,毕竟真名叫什么在那种地方并不重要,我也并不在意,就算叫娜娜还是叫甜甜什么的,还不都干着一样的事。”
“我说,你跟着我干嘛,快回去,不要跟大哥说我逃走了……”
“不,我要跟着你,你带我一起走吧……”
“我带着你干嘛,不方便,珍珍,你别天真了,咱俩又不是真爱……”
“可是,我怀孕了,你的……”珍珍好像委屈到要哭了出来。
“你知道吗?”老刘戳戳我,“我当时像五雷轰顶一样,刚刚成年,面对这些事哪能应付得过来啊。”
“当时那种情况,我也顾不上了,她愿意跟就跟着吧,我俩就一起逃了。”
“后来呢?”我问道。
“后来,我听说大哥因为卖毒品被抓起来了,于是我俩决定去监狱看看我那有着一根火腿肠交情的大哥。”
“我俩开着我那二手桑塔纳,穿过罂粟园,走过大沙漠,来到监狱,看到大哥憔悴的样子,我什么也没说,也没告诉他珍珍怀孕的事情,他反倒是一见到我就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
“我说:’大哥,这是给你买的吃的和生活用品,里面有各种品牌的泡面,都是你爱吃的味道,珍珍,你跟大哥说几句话,我出去抽根烟‘。”
“然后,我挪开椅子,让站在我身后泣不成声的珍珍坐下,我转身离开。”
“一根烟的功夫,珍珍还没出来,不过我当时也没有想要进去找她的冲动,独自启动发动机,开车走了。”
“啊?你就这样把珍珍丢下不管啦?也太渣了吧?”我惊讶。
“我能有什么办法,年纪轻轻就当爸,啥都没有,自己还养不活,哪有钱养孩子啊?我也是迫于无奈……”
“那你丢下她,有没有想过她怎么养活?”
老刘对于我的惊讶,没说话,仿佛早已料到我的反应,继续搓着背。
5
“这之后,过了几个月,突然接到家里电话,是我妈打来的,说我爸去世了,让我回去一趟。”
“这是我离家N年后的第一次回家,早就忘了回去的路线,也许是早就变了吧,找不到逃出来时的方向了,我一路开着导航奔回家。”
“说实话,我还挺混蛋的,回家途中,我居然一点不难过,甚至还边开车边努力回想我爸的样子。”
“回到家后,家里一群男女老幼,热闹极了,我妈也顾不上我,人群中,我居然发现了珍珍,她竟穿着一身黑色西装,带着寿带,帮我妈招揽来家里悼念的亲戚们。”
“趁着不注意,我偷偷把她拽到墙角,满脸疑惑的问她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她反而一脸淡定的说我把她丢下后就理所当然找到了我家,然后就理所当然认了我妈当她妈。”
“至于她怎么找到的,又怎么说服我妈的,她没有说。”
“我问她:’那你肚子里的孩子……?’”
她说:“你不用担心,我打掉了。”
“‘啊???’我当时下巴都快掉下来了,心想,我再怎么渣,也不会主动让女人堕胎啊”
“你得了吧,你要早想到她堕胎,你也不会丢下她了!”我嫌弃道。
“她又说:‘你别害怕,孩子不是你的,也不是大哥的,我已经改过自新,重新做人了,你既然回来了,就别走了,重新做人,你也还来得及。’”
6
沉默许久……
老刘没再继续讲述他的故事,我也没再继续问,后面的事情,看文章的你应该也会明白,不然他就不会在这里给我搓背了。
说他渣男也好,说他追求自己内心也罢,总之,他这一生都将注定活在逃离的路上了。
就像背上的泥,当它被搓下来的那一刻,就注定回不到原点了,被踩在鞋底,或被冲进下水道,总之,开始漂泊。
“一个人如果可以逃避他所惧怕的东西,到头来会发现自己只是抄了条近路去见它”,这话不是我说的,是伟大的托尔金说的。
父亲、大哥、珍珍,这些老刘所惧怕的人,到头来还不是会一一再次见到,以怎样的方式相遇,那就是命运的事情了。
抄了条近路再次相遇,相遇已不是从前,也许,相遇之后,再次选择独自漂泊是最好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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