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白君
2004年4月4日14时44分。
在历史看来这天并没什么不同,依旧是晴空万里,依旧是人山人海的忙忙碌碌。但这一天——被这一年最多的4填满的这一天,于桃夭,是的的确
确想要逃之夭夭的一天。
她躺在被四月的风抚摸过的柏油马路,红色液体弥漫在她一家人的身下,警笛声嗡嗡的吵个不停。真的好烦,她想,干脆自己以头抢地来个了断吧。但可惜的是,根本动弹不得,老天逼迫她活下来。
二、桃夭
我叫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桃夭。出自《诗经》,很美对不对。
我是一个摄影师,在一间叫做“本”的摄影工作室,拍人。
本”的老板是在我学校档案里承担“监护人”一角的木深,他让我唤他哥哥。我在他身边十二年,十二年,他换过许多张脸,他的身体与面容永远年轻——换脸可不是如今网络上随处可见的那种脸庞,而是真真切切的变成另一个人的样子,音容笑貌、举止作态。
我叫他老怪物。我不知道他几岁,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将来要到哪里去。不要问我为什么不问他这些问题的答案,这么多年我每年都有问过啊,但他都只是笑而不答。这么多年,我问过的问题,他回答过两个改变我的——
“木深,你为什么要把我带回来呢?”
“我曾梦见我会爱上你。”
“木深,我们要做什么工作呢?”
“刻骨绘皮,重启人生。”
十二年,第一个回答我至今未弄明白。但第二个回答我已经熟能生巧——通俗来讲我的工作,大概就是给客人换一副样子,让我们的客人“重新”活过。
用我手中的相机。
三、桃夭
我的第一个客人,是一个体重155、身高165、年龄26的圆脸姑娘。
“你想要什么?”
“一个可以让他迷恋的样子。”圆脸姑娘眼里淬着毒,对自己口中的“他”分明憎恶非常。
“为什么?”我问她。
“我恨他啊,”圆脸姑娘抬起头看我,右手递给我一张照片——照片里一男一女以占有的姿态紧紧依偎,“他是我的前男友,他曾经好像是很爱我的······现在啊,我对他只有恨了······我的爸爸死啦,我的家散了,都是因为渣男·····我爸爸就是前段时间晚间新闻报道的那个企业家,破产跳楼那个······其实他不是跳楼的,而是我前男友推下去的,我看见了,那时我就躲在空调架那边的角落,那时我听见了,听见他说“谁看得上你那个满脸雀斑肥得像球一样的女儿啊,我当然只是想要你的财产了,如今你的钱也全都被我掏空了,你就乖乖死掉吧”····我当时听爸爸的话努力的躲在角落······可是,我不懂,原来相爱这件事情也可以伪装的这么好吗,真的不懂······我的妈妈身体原本就不好,看到爸爸死了就晕了,醒来后死死掐我胳膊上的肉,生生掐出几道血痕,你看·····然后,他就不再理会我家了,带着所有的钱跟别的女孩纠缠,你说这样的男人,难道不该我恨吗?”
自然是该恨的。我点点头,将手中的手帕递给她。她接过,擦擦因为眼泪花掉的眼妆,继续道:“所以,我想变成他迷恋的样子,诱惑他,拖垮他,让他付出代价。”
“你还爱他?”我问。
圆脸姑娘睁圆了眼睛,似是没有想到自己如此容易被看透,顿了顿才点头:“是啊,我还爱他,但我也恨他。我想就这最后一次,让我恨他也爱他吧。”
我想起2004年我的父母死于一场蓄意的车祸,恨意也曾像柏油马路上蔓延的鲜血一样肆虐。那时我不过十岁,学着妈妈常看的家庭伦理剧找来汽油和打火机站在那家人的门口准备与其同归于尽。木深便是那个时刻出现的,他半蹲在我面前,拿走我手中的小桶汽油和打火机,将我拢进他的怀里。
“桃夭,仇恨诱人偏执,偏执使人不幸。你应该是个幸福的姑娘,所以我带你逃之夭夭好不好?”
我看着他的眼睛,像被催眠一样,点点头便跟他走了。
这一走的十二年间,我知道了他的工作后问过为什么没有让我刻骨换皮报仇雪恨,他当时是如此回答的:“几年前我带你走时就说过的,仇恨诱人偏执,偏执使人不幸,而你既是该属于我的姑娘,便该是幸福的姑娘,我会佑你护你,你的仇恨也自该由我来报。”我追问为什么要做这种使人不幸的工作,他说:“这是天让我做的,也是他们自己想要做的,所以我便来做了。”
我没有,不过是因了他认为我是他的姑娘。
而别人都不是他的姑娘。
·······
“·····桃小姐?桃小姐?”
“啊?”陡然回过神来,看到圆脸姑娘在我面前摇晃的右手,我尴尬的道歉,“不好意思,我走神了。”
“那我们开始吧?”她好像有点迫不及待。
“那好的,”我站起身引着她走到照相机对面做好,“你只需要闭上眼睛坐着,一会儿便好了。”
按动快门,三十秒后,对面的圆脸姑娘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身材苗条,眉目含烟的绝世名伶。
走的时候我叮嘱她:“不要忘记我们约好的报酬。”
她回头嫣然一笑:“六十天后,我一定会准时来的。”
六十天后的一大早,“本”的门刚刚打开,我就看到她站在门外。看到我,亲昵的打招呼:“嗨,我来付报酬了。”
我带她进来坐下,递给她一杯牛奶,然后坐在她的对面。问她:“都解决了吗?”
“嗯,解决了。”
“那个男人,你把他怎么样了?”
“他疯啦,我给了他她想要的漂亮女人的心与身,也给他了刺激——我每天给他喂慢效药然后在午夜扮鬼吓他,他执迷于我的迷恋与他的恐惧中就崩溃了,自己跑到警局把他那些破事儿都说了,法院判了他死刑。”
她带着快意与眼泪把结局告诉我。最后她握着我的手,祈求的目光望向我,“桃小姐,以后若是有时间请去探望一下我的妈妈,告诉都是她的傻女儿害了她和爸爸,如果还有机会,不孝女定会全部还过。”
我点头。
曾经的圆脸姑娘,此刻连哭着都唯美到让人心动的漂亮姑娘她选择用生命为代价换来这次报仇。
我曾经劝过,可她说她活着也没什么意义,不必再劝。
木深出现收走了她的生命。
她是我的第一个客人,也是我所有客人中惟一一个选择以生命为代价换取“新生”的人。后来我日日去医院探望她的妈妈,那是一个一夜白头、精神混沌的中年女人,她把我当作自己的女儿,总是抱着我的胳膊道歉:“乖女儿,妈妈不是故意给你掐出血的,你原谅妈妈,原谅妈妈好不好,妈妈给你给你买糖吃·····”
这样的话,直到她的妈妈去世,我总共听过396次。每次我都会抱着她瘦小的身体安抚她说没关系,女儿不疼的。
在她妈妈的葬礼,我在心里对她说:女儿一点一点都不疼,女儿一直在另一个世界等你。
木深像初见那样把我揽进怀里。
我知道,我大概是这个世界最幸运的人了。
四、木深
我是木深。在我还未睁开双眼时,就有个声音告诉我我是木深。我不知道自己来自哪里,我的大多数都是这个声音在指引。
2004年的除夕夜,我做了一个梦,梦里这个声音又告诉我我会爱上一个叫做桃夭的小姑娘,我需要将她带到身边。
于是我带回了桃夭。
最初,桃夭只有十岁。仇恨像阴霾把她笼罩,为能让她与寻常小姑娘一样,我换了个样子去学校学习与小朋友的相处之道。在此之前,我漫长的人生中从未有过与孩子相处的经验,我试着别人告诉我的方法打造一个粉红色的公主房,试着带她去游乐园,试着给她讲睡前故事。
试着试着,你来我往,便把自己的心也搭了进去。
最初我让桃夭唤我哥哥,那时她年纪尚小,性格又安静乖巧,也是叫了一阵儿哥哥的。但从她十五岁起,我教她用照相机机刻骨画皮之后,她便不再叫我哥哥了。
她叫我木深,有时也会叫我老怪物。
我表面风轻云淡的反驳,但我的心是认了这个“老怪物”的。
毕竟一个不知来自何处、活过几年、永远不老的男人,不是怪物又是什么?
桃夭后来知晓了我的想法,便再也不叫我老怪物了。我知她怕我难过,但我无法告诉她我其实并没有什么感受的——她安抚我时,目光太过温柔,我心沉溺。
桃夭的第一个客人,是她自己选的。
“本”的客人以命易容的原本就少之又少,这些人往往又都会有一个与荒诞戏剧差不多的故事。我本不想让桃夭接触这类客人的。
“木深,没什么的,我也跟她们一样的不是吗。”可是桃夭这样跟我说。
她说她也是有一个这样的故事的姑娘。
我便随她去了。
那个客人死掉之后,桃夭代替她照顾她的妈妈。后来陷得太深,她把她的妈妈当作了自己的妈妈。
她好像体会到了久违的某种感情,一日似一日的幸福。
我不忍打扰,带着行李离开“本”去邻国做一单生意。离开的第七天,我接到桃夭拨来的电话:
“木深·····妈妈走了······”
“木深,我该怎么办?”
“木深,我自己有些害怕,你快回来好不好?”
······
葬礼上,我把桃夭揽进怀里,她压抑的哭声从我胸腔的位置窜进我的耳朵。
“桃夭,逃之夭夭吧。”
我说。
五、桃夭
我叫桃夭。
自那个圆脸姑娘之后,我再没有遇见过以命易容的客人。
木深不愿我过多从事“本”的工作,他怕我听多了故事会变得抑郁。所以我
大概几个月才会接一个客人,大多数时间都在读书。
对了,其实我还是个大学生,22岁的大三摄影专业学生。
在学校我从来都不拍人,只拍风景。因为我的技术不成熟,拍人会发生意外。事实上这种意外也是发生过的——大一时,我确实在拍模特时给人家强制换了样子,我吓到连单反都扔了,掏出手机给木深打电话,十分钟后,木深出现带走的那个模特。后来那个模特沉迷木深的美色,自愿留在“本”工作。
啊,还有我今天要跟木深结婚了。
木深最近忙着筹办婚礼,让我安安静静的呆在学校周边我租的小公寓,禁止回“本”,直到今天,我已经有一个多月没回去过了。
现在我就要回“本”了,所以就不再多说啦,再见。
六、旁白君
2016年五月,木深和桃夭喜结连理。
这一天起,指引木深的那个声音再没有出现过。
最后一次,那个声音告诉木深——你终于找回她,以后她会嵌进你的生命,生生不息。
桃夭也有了不会结束的生命。
“老怪物,现在有老巫婆陪你长长久久了。”
结婚那天,桃夭这样告诉木深。
而我,是他们唯一的宾客与见证。
你大概也猜得到,我就是那个桃夭业务不精炼强制换了样子的模特。
等我以后清闲一些,我想要把他们的故事详细的讲给世界听。
所以,桃夭小姐,可以减轻一些我的工作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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