浸在晨雾中的老林子安静得像一块光滑的玉,自然生长于两山之间。
牧林人的屋子亮起一盏暖黄的灯,转而传来一阵轻微的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在几棵古树根旁敲敲打打。
一只野生小动物被惊动了,转身奔逃,很快就消失在晨曦中。
它对屋中的人并不熟悉。
因为这是老牧林人的小儿子,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小伙。
他来这里,并不是为了守护这片山林,而是想和父亲单独相处一段时间。
一刻钟之后,屋顶升起一阵轻薄的炊烟,门吱呀一声开了半扇,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走了出来。
他穿着父亲生前的工作服,打算去不远处的山泉取水。
可他晚了,按照老牧林人平时的习惯,这时已经取好水在回来的路上了。
今天的晨雾厚重,一直到他走出林子,太阳才刚刚从山后冒出了头。
山泉在山脚,离屋子并不远,可他第一次来这里,并不熟悉地形,所以走了很久。
老林子的落叶被大风刮得到处都是,埋实了从前那条小路,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林子时,才看见父亲在路口竖的一块指示牌。
这是他见过最简陋的指示牌,上面刻了一行小字:国家自然保护区。
“国”字已经看不太清了。
他觉得父亲的做法欠妥,怎么会有人相信自然保护区有这样一块指示牌呢?
显然是在撒谎。
父亲的谎言还是那么拙劣。
他取完水返回小屋时太阳已经完全升起,穿过老林子斜斜地照在了小屋的檐上。
那里还挂着一个竹制的空篮子,偶尔会有鸟雀停在篮沿上观望。
他不会像父亲一样照顾那些野生小动物。
严谨的知识教会牧林人不干涉生态圈。
显然他的父亲并不能算是个合格的牧林人。
事实上,牧林人这个职业是从父亲的口中传下来的,他想,父亲跑来这里看护老林子,大概是因为退休生活太过闲散,在他的记忆里,父亲是闲不住的人。
吃过早饭,牧林人就沿着树一圈圈地绕着林子查看,这片林子虽说不大,但真正牧起来,又是一件很耗时间的差事。
临近中午时,他才跑完了一小半,坐在一棵老树下休息。
不知道父亲的身体怎么承受得住这么高强度的工作,他想。
感受着头顶树干被小爪子掏得咔啦啦地响,他恍惚中看见父亲也走到了这棵树下,用手掌摩挲着灰黑的树皮,认真查看它的健康状况,在向树上的居民致好后,才不紧不慢地走向下一棵。
老林子应该有很长一段时间的历史了,这里藏着不少古树,粗壮、健康、无人问津。
这兴许正是它们的福气,也是老牧林人的福气。
他人生的最后十来年,都被这片山林接纳了。
与年轻人不同的是,衰老的事物都不怕等。
牧林人觉得自己多少对父亲有了些了解,便赶回家画了一张指示牌的图纸。
他小时候跟着父亲学过一点手艺,本以为做个简易木牌不算难事,但却丝毫没有达到他的预期,新做成的木牌像个半成品,左右不对称,与柱子之间衔接得也不算成功,似乎风一吹,就会绕着固定点转上几圈。
而刻字时,他更加犹豫了。
要刻老牌子上的字吗?他拿不定主意,撒谎不是明智之举,但让人无奈的是,这片被文明遗忘了的老林子似乎只能靠这样的方式得到合理的保护。
身为牧林人,第一考虑的应该是这片山林而不是自身,他走出屋子,环顾四周,已经到了秋冬季,山林都沉睡了,他没有看到生机和希望,得不到任何有意义的反馈。
最后,他只刻上了“自然保护区”几个字。
好几天后,牧林人再去取水时,便将旧牌子更换下来,闲置在杂物间里了。
父亲也与老林子断了联系。
牧林人很称职,他会准时完成任务,也不会漏掉那些长势不讨喜的小树、病树。
他希望父亲允许他喷洒药物来减轻这些病树的痛苦,可老牧林人明确禁止这件事。
他没有违背父亲的意愿,因为他此行的目的就是了解父亲。
可他始终不能理解父亲遵守丛林法则,却不尊重林里的自然生物圈,这是矛盾的。
老牧林人在做这些时,也没人问过他理由,他走后,只有他的儿子发现了这些事。
正式入冬后,牧林人下山买了几床棉被,还捎带了一块做工精致的指示牌,他的杰作早在深秋的大风夜里一命呜呼了。
冬季的老林子很安静,多数小动物冬眠以后,这里就只剩下几只神出鬼没的野兔和常来偷食的鸟。
他不习惯这样的氛围,也学不了父亲对着几簇火苗打发寂寞,在他的幻想里,牧林人应该是繁忙郑重的职业,而父亲,却偏偏选择了一片野生林子。
范围不大,地处偏僻,除了山下的泉水,不会有任何一棵老树能抓住年轻人的心。
它们正处垂暮之年,树干的裂缝比老人掌心的细纹还要多,年轻人抚上去,感受到的只有刺痛。
而他还能看见更深层次的历史,这或许是他作为一个合格的牧林人的唯一证据。
父亲不读历史,他也不爱。
他感兴趣的东西不多,正如母亲说的那样,这个年纪的孩子有心去继承父业,在旁人看来,是没有出息的。
但她很高兴他成为了新的牧林人。
父亲走后,母亲也老了很多,爱打盹、总望着天想心事。
新年夜的前几天,牧林人锁了屋子回家过年,他还将老牌子也带了回去,想着给母亲留个念想,可老人没有领他的情,还一个劲地嘱咐他开春带回山上去。
他生了闷气,正月开头就离家了。
一别多日的屋子无人照料,门前已经积满了雪,台阶上还清晰地印出一些小巧的脚印,拥挤在初春里。
屋檐下的冰柱正在太阳底下融化,空篮子也在缓慢地滴着水。
他笑着告诉自己,来这也算一年了。
可父亲,却还只是从前那个模糊的印象。
他从父亲的工具盒里找到了几张信纸,上面写着几首小诗,那是姐姐生前留下的,她去了山区,也就留在了那里。
以前他们两个人经常吵架,他就作为中间那个不太灵活的纽带,两头劝合,那样的滋味可不太好受……
可现在看来,他们早就认同彼此了。
父亲住在老林子里的很长一段时间,母亲都很不放心,她总说,一大把年纪的人去照顾一大把年纪的树,听起来就很不靠谱。
但她也没阻止,像牧林人来这里时一样。
这与她的生活偏离了很多,但她似乎很自然地接受了。
姐姐曾在小诗中写过,母亲是春河里的冻冰,河水一淌,就消失了。
他和父亲,就是河水。
而姐姐,是春天到来的迹象。
总要有人先开始,才会有更多的选择浮现出来。
老林子的春天来得早,春天一来,野物活动的迹象很快就铺天盖地地出现在山上的各个地方。
他用起了那些陈旧的工具,常常弄得工作服上沾满红锈,不过也艰难地做出了一些小家具。
牧林人发觉山林的夏天最适合自己,他喜欢树的影子交错在一起,印在屋顶上。
风一吹,浅绿和深绿的叶子叠在一起沙沙作响。
一直到这时,他才感到自己与这片老林子站在一起了。
母亲在入秋时打电话让他回家,还特地让他带上那块老牌子,他心里很不是滋味,旧伤疤再次被提起,他仿佛被推进了一个自作多情的深渊。
于是便找个借口推脱掉了。
在野生植物开始结果的时候,山林起了一场大火,干枯的落叶让火势蔓延得很快,牧林人是被消防队员救出来的,那天晚上的夜露很重,他睡得沉了些,险些丧命。
可他却没有多惊慌,死里逃生之后,他站在山泉旁看着这片老林子。
浸在夜露中的老林子像一块轰然落地的陨石,在两山之间热烈地燃烧着。
消防队员倾力抢救了一个晚上,才阻止了这场灾难,很多老树干都被熏得漆黑,葬身于火海的树也不少。
小屋已经面目全非。
牧林人被允许回去拿点重要的东西,他沿着往常的路往回走,树脂在高温度的空气里嘶嘶作响……
“爸,我们该走了。”他对着小屋轻声说道。
这是父亲走后,他们的第一次对话。
牧林人带走了工具盒。
在经过那块被烧毁的指示牌时,他将老牌子重新竖在了那里,从大火中幸存下来的山林很快就会迎来新的生机。
希望这里以后真的成为“国家自然保护区”,这样一来,父亲的心血没有白费。
他也不算撒了谎。
2020.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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