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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三轮车

消失的三轮车

作者: 调琴当年手 | 来源:发表于2016-09-06 15:20 被阅读56次
    消失的三轮车

    济南尘土飞扬的秋天里,我遇见了一位贩卖干果的维吾尔族人。

    他推辆老旧的三轮车,孤零零插在左右的高楼大厦间,像一只在现代城市中无所适从的云雀,想要歌唱,又无人倾听。商人微胖,皮肤黝黑,五官粗犷突出,辩不清年龄,也许三十岁,也许四十岁,也许五十岁,灰白花纹的羊皮帽皱缩地没贴在头上,头发尚未全白,两鬓已有了几点不和谐的星光。

    我因为太喜欢吃葡萄干,于是迎了上去。

    “这个怎么卖的?”

    “二十五元一斤。”

    这在当时不算便宜,但我实在没有见过这么饱满可人的葡萄干,还是买了一些。

    他开始捧起葡萄干,缘着缠贴在身上的黑色布衣,我看到了他的手,霎时间,触电一般,惊异,这是怎样的一双手啊!粗大短小的手指结实地接在横满肌肉的手掌中,又是黝黑黝黑,指肚上蜕皮的白色覆盖在坚硬的老茧上,触目惊心。我冷漠的双眼久不受泪水的滋润,此刻倒要热泪盈眶了。这是沧桑的手,劳动的手,饱经风雨的手,纵横粗糙的葡萄干就应由这样的手捧起,我看看我娇生惯养平滑的手指,没有意义地白,可耻地细腻,与这不拘小节的干果是那么不搭。

    “你来看,你来看。”

    他热情地微笑,脸上的肌肉挤在一起,几乎是讨好地指一指电子秤上的数字,让出一段空间。我凑上去一看,比我要求的数量多一些。

    “谢谢啊。”我也笑笑,低头翻找钱包。

    “这里没有以前热闹了。”

    在我把钱递给他时,他又没来由地搭话。于是我明白,他大概是早已背井离乡,在东边沿海城市,贩卖西域干燥的水果了。

    那是在一个未来得及淘汰的老牌商业区,以前被叫做“西市场”,大抵是半城半乡的热闹集市吧。在我幼年时期,街道的南面是现代化的高楼,贩卖些叫的上牌子的高档服饰,商家不多,却总是人挤人,好像半个城市的居民都要在这里解决穿衣问题。我至今记得,作为仅有的几家餐馆,那里的“肯德基”,一到饭点,队伍就要排到门外,没有座位,很多人就坐在台阶上吃。至于北面,是一片低矮的棚户,卖的东西多种多样,大到服装箱包、家电被褥,小到饰品鞋袜、零食餐点,应有尽有。至于有没有葡萄干,我记不得了,也许有吧,只是在吵嚷声中,被挤到角落。要么淹没在热闹里,要么淹没在冷漠里,陷入这无解的困境的,又岂止他一个?

    之后我常去买他的葡萄干,渐渐地了解了一些情况。他尚不满四十岁,十几年前,就开始在最东与最西间奔走了,那时候交通不便,干果运输很麻烦,根本赚不到什么钱,可他就是喜欢那么来回走啊走,奔赴在宽广的两点一线。后来,他把媳妇也接到了济南,找不到工作,干脆也卖干果,于是,每天早上,他们两人推两辆三轮车,满载相同的果实,在不同的地方做生意。

    “位置是不一样,可城市,总是相似的。”

    我不置可否,我生来就是属于城市的,能够轻易辨别高楼之间微小的不同,他的迷失,我无从感受。

    有一次,我恰巧需要到她妻子工作的地方办事,就想着找一找,见一见吧,本以为会很难,不料,一眼就看到了街头转角处的她。她也是黝黑的皮肤,立体的五官,灰紫的头巾,最重要的,她穿着维吾尔族特有的花绿衣服,一下子就将她从白衬衫牛仔裤的现代标配中区别开来。她与丈夫不一样,有些怕生,不爱笑,也不喜欢跟顾客闲聊。她身边还带着两个女孩,大一点的十来岁,小一点的八九岁,一样的怕生,一样的萎缩。所以我没有多话,只是更多买了一些葡萄干,带着莫名其妙的伤感,走了。兴许,孤独也是可以传染的吧,我是属于城市的,我穿着白衬衫,牛仔裤,我住在三楼,不是不禁风雨的茅屋,也不是粗制滥造的砖瓦平房,是正规开发,有规划有环境的小区楼房,我与城市一模一样,我有什么理由感到疏离、孤独呢?

    母亲跟我一样爱吃甜食,有了她的加入,葡萄干瞬间从贵族零食变成了日常消耗品,我更频繁地与商人接触了。他每次都给我多于约定数量的葡萄干,有时趁我不注意,还塞进去几个和田大枣,枣很好吃,甜而不腻,比超市里卖的袋装小枣好吃多了。我渐渐长大,他倒好像没有什么变化,依旧穿破旧的灰黑布衣,依旧推个要生锈的三轮车,依旧装上一车干果,在同一个地方贩卖,连价钱,都没怎么涨。

    然而,怎么可能没变化呢,我们认识后的第三个秋天,他告诉我,他的大女儿上初中了。

    “是哪所初中呢?我的父母都是初中老师。”

    他报了名字,我暗暗记下,没什么理由,本能而已。回到家,就迫不及待的向父母提起。

    “原来是他的女儿呀,我知道,我与她的班主任很熟,是有一个新疆女生,很孤僻,成绩不太好,说是放学后,还要帮母亲摆摊。”

    我告诉父母,这是真的,她们在更小的时候,就要帮忙照顾生意了。

    “那我跟同事说一声,有条件的话,多关心关心她。”

    之后,我因为升学,搬到了很远的地方,平常就没什么机会与他接触了,再见面,已是第二年暑假。

    “我女儿成绩提高了很多呢!”他的笑容更灿烂了,眼睛眯成一条缝,硕大的身躯微微颤抖。他不说,我倒要忘了,父母之前要请班主任吃饭,答谢他的照顾,他拒绝了,“举手之劳罢了”。父母感叹:“世上还是好人多。”

    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是如此微弱,像空气中一抹清幽的笛声,立志飘向四面八方,可不知怎么的,就断了,说断,就断了。那之后,济南要创建文明城市,像这种影响“市容”的三轮车,都要消失。终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再没见过他。太突然了,平地惊雷,我好像从没想过,他有一天会消失,我以为,我要永远喜欢吃甜食,我要永远买他的葡萄干,我要永远看他格格不入的三轮车。他去哪了呢?回乡了吗,那个金黄的西域,他还留恋吗?还是继续畏缩在某个高楼中间,完成着灰灰白白的重复?

    哪里是他的归宿呢,茫茫人海,他遇见了一个又一个人,拼命要维持那一点点微弱的联系,走过一个又一个城市,一辆,两辆三轮车,一个,两个人,千千万万个人,有什么用呢,没有一条街道乐于容纳他,没有一缕阳光带着可贵的新鲜感,没有一个永恒的纽带,系住他无声的漂泊。

    我比他幸运,我属于城市,我没有三轮车,我不会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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