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刀潭洞
“多谢小兄弟了。”
两名杂役撇下温檀,乐呵呵地领了赏,一刻不肯耽搁地离开了刀潭洞。
百年前,刀潭洞曾是关押战俘的石窟。仙界恶战之时,寻常百姓畏惧,曾请法师于洞前设立祭坛,妄图用枣塔、香火安抚被困的神明。
其实关押的哪儿是什么神,但凡有人胆子大些、善心强些,远处村子里失踪的那些年轻人,也许依旧是父母的爱子、姑娘的丈夫。
可惜,他们给活人烧去成堆的纸钱和元宝,却把可以救命的馒头整整齐齐的摆在监狱外面。
洞里,凄厉的惨叫渐渐低下去,变得越来越不像活人的声音。这天入夜,阴风怒号,与人声混杂在一起,哀如鬼乡小调。
次日清晨,百姓虔诚叩首,恭送神明返回天界。
当日晚,百鬼夜行,不肯赴黄泉。作法的法师七窍流血而亡,自此众人方知刀潭洞困了一群厉鬼,从此寸草难生,若有活物涉足,必化为同类。
“你是谁……”
“你是谁啊……”
“来与我们作伴吗……”
“你来……”
“来这里……”
“呵呵呵呵……”
“来啊……”
“喝吧……”
“新鲜的米酒……”
“哎呦……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
“他不是……”
“他是儡……”
“儡……”
被困的厉鬼将怨气和成的血泥塞进温檀嘴里。然而这次的反应,不太一样?
鬼众面面相觑,看着无数米白的线条争先恐后地涌向腥臭的烂泥,在温热的口腔内留下点点血洞。新来少年的身躯以极不自然的样子扭动前进,推动半张的嘴巴拱进更深更腥的泥地。
此时他不是温檀,他是蛊虫的温室。这副行尸走肉的可怕样子让鬼众把他错认成了被其他灵魂驱动的傀儡——既然是自己人,那就不用管了。“没劲,还以为是鲜鱼……”“散了散了……”
“咳咳咔……”
又一阵剧烈的抽搐,这只儡停了下来。蛊虫已尽数散入更吸引他们的血泥地。
冷……
好冷……
一团破败的柳絮,吹进不合时宜的严冬。温檀最后一丝理智驱使他尽可能多的吐出嘴里的异物,右臂被压在背后,紫黑青肿,早没了知觉。眼前黑蒙蒙的,不知是因为虚弱还是因为刀潭洞本身没有多少光亮。
少年原本柔顺的长发结了绺,狼狈地滚在蝙蝠粪便里,清秀的面庞糊满血污,嘴唇干裂。后背纵横密布的伤口化了黄脓,地上的污垢像狗皮膏药一样粘在上面。
疼……
痒……
百虫蚀骨的痛渐渐平息,遍及每一根神经的麻痒窜上大脑,生生扯起这口即将咽下的气。
“沈澈……你说要护着我的啊!”
寂静许久的山洞久久回荡着少年绝望地祷告。
眼泪冲刷出两道泥痕,少年喃喃自语:“说好的……你现在又在哪里啊……”
“沈澈……你救救我……”
诚然,他为沈澈豁出了性命,但是他也还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温氏遗孤的身份让他承受了太多,终于遇见一个能护着自己、能卸下伪装真心相待的人,过了没几天安生日子,就被扔进了天下人闻之色变的刀潭洞。
“檀儿……你要活下去!”
“少爷,你要好好活着……”
家人被屠戮的惨景在温檀脑海里闪过——娘,采若姐姐,檀儿好想活下去,但是檀儿做不到啊,檀儿真的做不到啊……为什么清漪长老不肯帮帮我……为什么都要骗我?!
我就不配活了吗?!
名门正派,口口声声仁德道义,虚伪,你们都虚伪!
温檀原本微闭的眼睛猛得睁圆,眼底猩红如同黎明时的地平线,不断升起的是被仇恨和折磨蒙蔽的心智。
断裂的手臂猛烈抖动着,手指瑟瑟弯曲,指甲缝里塞满烂泥。
——沈澈,你为什么不来寻我?!
孤寂百年的厉鬼们嗅到冲天怨气,狞笑着俯在温檀耳边:“呵呵呵呵,他不要你了……”
“你这个傻子……”
“他才不会来救你的,你只是个怪物……”
“沈澈怎么会喜欢你这个怪物……”
“傻子……”
“带我们出去,我们替你报仇呀……”
“我们才是同类……哈哈哈……”
“走……我们护着你……”
“我们可以让那些人都去死……收下我们呀……”
——不,不要,我不认识你们。
——不要!
刀潭洞重新陷入死寂……
第二天,一缕阳光在灰尘中刻下一道明亮的温暖,温檀猛地一哆嗦,白净的手背竟已被灼伤。猩红血色包绕着深如墨潭的杏眼,有粼粼寒意漾起,泥污血渍像是上一世的痕迹,到这里早已不见了踪影。
温檀躲在最浓的黑暗里,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把右手一伸一缩——断骨俨然已经长好,若不是还有一痕青紫,温檀也许会以为自己是做了一场噩梦,从暮山上醒来,身边本应躺着另外一人。
想到这儿,他轻蔑一笑,鄙夷地看向一动不动的蛊虫尸体,啐了一口带腥味的唾沫,给养蛊的人,给过去那个真心相信别人的自己。
“来,我们教你……”
刀潭洞深处,一名少年掘地三尺,从成堆的污垢里扒出累累白骨,搭作祭坛形制。
怎么能缺了祭品呀……
炸雷响起,暴雨毫无征兆的砸落下来,即将成熟的麦子被冲得东倒西歪,农人们奔走惊呼,试图抢救下自己的命根,结果天怒面前,人力终究是功亏一篑。
一团黑气携腥风卷来,所过之处,嚎哭着在地头跪拜的农妇一个一个的没了声息。待到她们的丈夫发现时,青绿幽光早已悄无声息地附上了她们的口鼻眼窝,旋即钻进去,在瓢泼大雨中燃起几团鬼火。
“鬼,鬼啊!”
“你是,叫我吗?”
黑气略停一停,显出一张苍白的笑脸,漆黑的双眼飞出两股索命的冷光,农夫燃烧着定在原地,皮肉蜷曲,渗出浓浓的糊味儿。
“这些,不够啊……”
不到一个时辰,石家村男女老少皆遭毒手,上至耄耋老者,下至嗷嗷待哺的婴孩,焦黑的骨架横陈遍地,薄薄一层磷光附着在残骸表面。
“下一个,选哪里好呢?”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