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枭首
月如钩,几粒星散在夜空,大漠平天,如死一般寂静。一只秃鹫乍起,“呀”地一声,钻入了沉沉黑暗。
马蹄声起,滚滚烟尘自东北方卷来。一齐黑衣黑甲,面覆虎罩,鞍插钢枪,腰悬重剑。为首一骑,披烂银铠,戴紫金冠,鞍插一柄“黑猊”重剑,这剑剑身有二尺来阔,六尺长,全用玄铁打造,奇在剑柄,有七尺长。由此可见,剑主膂力着实惊人。
铁骑以狂风之势奔出了荒漠,于荒漠西南侧山脚下休整。
一黑甲骑滚鞍下马,奔到坐在山石上的银甲将军面前,捧上水袋,道:“大王,请用水。”银甲将军正是齐王司马炯。
齐王摆摆手,用马鞭指了指旁侧山石上静坐的黑衣人。黑甲骑点点头,将水送了过去。那人须发皆白,正是山黎老人。
老人接过水,喝了几口后,递给了身后的魏延休,此时魏延休须发蓬乱,神情萎顿,接过水袋,哈哈一笑,喝了几口。
这时,司马炯走了过来,笑问:“山老,您可知,本王意欲何为?”
老人目光虚向前方,道:“齐王胆魄,老夫当真佩服!以区区八千铁骑奔袭西羌根本,佩服!”
齐王哈哈大笑,道:“山公此言谬赞。想当年,山公何尝不是率八百残兵击溃匈奴叛贼二万人呢!此举岂不比本王豪气!”
老人淡然一笑,眼神中流露出惋惜,叹道:“惜哉!惜哉!”
齐王怪道:“山公何意?”
老人并不答话,看向头顶嶙峋山壁。
齐王冷哼一声后,走开了。
“先生为何惋惜啊?莫不是先生断定齐王此举必败?”
老人摇摇头,道:“非也。老夫为齐王而叹,而非为齐王此举而叹。齐王其人,不失为一豪杰,惜哉其胸中格局之小,无益于匡扶天下。”
魏延休奇道:“这一月来,我们从朔方始,度冰河,越贺兰,穿行六百里荒漠。晚辈观齐王之兵马人数虽少,然军容整肃,纪律严明,可谓强军矣。如此看来,齐王治军确为有道。而近日朝中传来消息,齐王于朝中排闼异己,宰杀谗臣,在此乱世之中,倒也有疗于国家。不知先生何出此言?”
老人道:“我本是他口中逆犯。你如今跟随于我,亦是附逆。你道他为何千里迢迢带着你我二人行军?一路上碍于你我,行军速度必定减慢。”
“这,却是为何?”
老人轻蔑道:“往日,我为大司马,鉴于齐王心胸褊狭,难荷重任,故处处裁抑于他。他引以为耻,立誓要令我刮目相看。一晃十年,他竟仍未忘怀。”说着,摇头苦笑。
“如此说来,是晚辈愚鲁。”
二人正谈话间,忽听齐王立于石上高声道:“将士们!此番我等长途奔袭,只差这最后一道雅布赖山。今夜稍事休整,明日一早拍马越山,务必在入夜之前行至贺拔峰上!如违孤令,定斩不饶!”
众将士齐声喊“喝!”声震山岳,骇人心神,山坳中几只秃鹫扑楞楞蹿上天空。
日头渐渐沉入西南起伏的山峦,冬季的山谷中,荡着一层薄烟。山脚下稀稀落落地歪着一片干树,枝干扭曲,张牙舞爪,倒是像极了在比间居住繁衍的族人。
西羌,蛮烈民族。其人尚武,剽掠成风,历朝历代,是为西北巨患。近年晋国苶弱,羌人遂屡出陇右劫杀边民,大肆弛纵之后扬长而去。又自恃陇右地势居高临下,四周山脉纵横,不惧朝廷大军征剿。
“树机能!阿爹让你去一趟!”
“哎!”一羌族少年猛地把斩马刀从死熊脖颈上倒拔出来,一股黑血喷了少年一身。少年并不理会,只用袒露的右手抹了一下通红的脸,便提着死熊进了中间的大帐。
帐中正座上,跨有一人,虬髯披发,身穿熊皮,右臂裸露肌肉虬结,正大口大口喝着烈酒。看见少年提熊进帐,发出如雷大笑,抬手扔给少年一袋烈酒。
少年伸手勾回酒袋,仰头一阵豪饮。
“哈哈哈,好,好,好!果然是我骨碌浑的孩子!树机能,阿爹听说你只身提着大刀进熊洞砍死了一头大熊?快给爹讲讲!”
树机能扔下死熊,面露得色,道:“其实这不是什么难事。孩儿知道过两日就是我族的盘桑大会,到时候,阿爹要率其余各部首领举行盘桑会盟越陇山进取陇左低地。那时汉人军队被我们宰了,会种地的汉民就供我们驱使,我们就不愁冬天吃不上饭了!孩儿心里高兴,想为父亲猎一张上好的熊皮,让父亲在盘桑大会上穿。”
骨碌浑高兴地点点头,走到树机能跟前摸摸他的头,道:“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时候出兵?”
树机能迷惑地看着阿爹,摇摇头。
骨碌浑笑着摇摇头,道:“因为汉人如今收拾不好自己的国家!我就帮着他收拾,汉人管不了自己的子民,我就替他管教!汉人习于享乐,懦弱无能,却占据着大好河山!我们勤劳善战,却只能在这贫瘠的土地上与野兽争食!孩子,你是我最有出息的一个孩子,来。”骨碌浑从自己脖子上解下一串狼牙吊坠,系到树机能脖子上,树机能手捧着狼牙,眼中放出热切的光芒。
骨碌浑接道:“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羌人的少君。你要记住,不要让子民再受苦,要带领他们打到中原,踏破帝都!把大好河山抢回来!”
“好!”树机能捋起左袖,抽出腰间弯刀,在左臂划了长长一刀,鲜血慢慢渗出,越聚越多,“孩儿在此滴血立誓:此生不夺中原,誓不罢休!”
骨碌浑朗声大笑。帐外大风忽起,吹散了厚厚门帘,一阵寒意袭入帐中,两人不由打了个寒颤。呼啸的风声中还夹杂着羌马不安的啼鸣。骨碌浑不禁皱起眉头,心头涌起一阵不安,于是快步走出帐外,想叮嘱族人加强戒备,却忽然地听到铁蹄声在山壁间回荡,犹如雷鸣云涌。
骨碌浑猛地醒悟过来,一闪身跃进大帐,迅若捷豹,拎起刀架上的丈二开山刀,奔出帐外,并大吼道:“敌袭!所有男人都提抢上马!忽律斜!你带三百骑护送少君和妇女去西北方到塞漠城!”不待说完,黑甲黑骑倒提长枪已然奔进聚落,只听齐王吼道:“旋枪!”八千铁骑同时掉转枪头。“刺!”铁骑瞬间加速。
淡淡血腥味不一会儿流遍整个山谷,好多羌人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便被长枪刺透了胸口,惊讶地看着枪尖自己的鲜血咽气。
骨碌浑红了眼,跨坐马上,旋着丈二大刀,冲着黑甲骑砍过,鲜血狂涌处,好多黑甲骑连人带马都被砍作两半。可是黑甲骑从坡上冲下,就着冲势还是狠狠地在骨碌浑身上开了几处血洞。
原本安详平静的山谷,嘶吼声、哀鸣声、哭喊声响成一片,血随着火光弥漫,俨然人间地狱。
树机能被忽律斜强行按上马,向西北奔去,他钢牙咬碎,目眦尽裂。他望向山谷的最后一眼定格在父亲与银铠敌将最后一击中身子被砍作了两半的残忍画面上。
屠杀进行了一夜。羌人无论男女老幼,留下的,尽数被杀。
天蒙蒙亮的时候,风住了,浓重的血腥气凝固了整个山谷。齐王坐在马上,静静地观赏着自己的画作,目光中得意之余更显癫狂。
一黑甲骑拖着老人与魏延休从山脚黑树林中走来。魏延休看着眼前的断臂残肢,浓重的血腥味中吐了起来,不一会就呕得只剩下酸水。老人静静看着齐王,一眼不发。
“山公!看到了吗?孤做到了!哈哈,哈哈哈!孤做到了!从此,羌人再不敢东行一步!”提剑斩下了地上残尸的首级,道:“这是羌人主君的首级,给孤悬在孤的大旗上!休整半天,带够食物和水后,向西行,绕过陇山,经散关回长安!”言罢,意味深长地看了老人一眼。
“大王,休整半日,会不会长了点?西行会经过羌人多处城池。不会遭阻击吗?”
“不会,主君一死。羌人习性必会决出新君,方才有统一行动。在此之前,各方都不敢与孤为敌,徒耗实力。”
果然,齐王铁骑一路挂着羌人主君首级,招摇而行,却未遇到丝毫阻碍。此战之后,齐王黑甲骑扬名天下,令人闻风丧胆,很长时间内,羌人也未曾东进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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