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体展览

文字撰写：神楽

作者：猫不爱吃鱼

宋佳佳瞒着老公来看展览。传言这是个神秘的集会，每个访客都会有不一样的体验。来过的人有的不承认来过，有的讳莫如深，个别神经病说来了可以治疗抑郁症，也有的说会加重病症。

展厅在一楼，两千平的挑高空间，除了几根支撑立柱，几乎没放什么。空气中有缭绕的音乐预示即将到来的骚动。

宋佳佳与另外九人一组，由女宾入口进到更衣室。原本妆容打扮不一的女人们脱衣后，只剩光溜溜的躯体，卷发也好，红唇也好，都掩盖不住地心引力对奶子与肚子们的拉扯。十具裸体，没有一副完美的，倒让彼此之间亲切许多。大家像小朋友一样随便排成条弯弯扭扭的线，等待顺次进入展厅。没法再偷瞄别人，只能盯着前面女人的后脑勺, 宋佳佳松了口气。

刚排队时，不小心蹭到一个姑娘的奶子，没说对不起，余光告诉她那个姑娘的奶头立马耸了起来。她偷偷裂开嘴笑，今天这是干嘛来了，有点小兴奋。

作为一个结婚多年的中年女人，宋佳佳时常感到无所适从。她渴望像周围的同类那样拥有对安稳的满足，不管男人给不给力，经济宽不宽绰，孩子省不省心，生活给的是蜜糖还是苦药，都能从容面对，甘之如饴地接受。然而，她感觉自己的人生下半场就还没赢过，缺乏强大的自律和坚韧的信仰，在晦涩的泥沙与欲望的河流里艰难跋涉，看不到头。除去自我安慰与精神自绝的短暂时光，她依然是那个走不出青春期的迷茫女孩。

呵呵，女孩，也只有宋佳佳才会这么无耻地称呼两对疲倦大眼袋的拥有者吧。她戴上主办方配发的眼镜，在鼻子上轻轻保持两秒，平淡无奇的一片玻璃条就自动悬浮在眼睛前方，引领主人四处游走。大厅里满是移动的裸体，参观者即被观者。

躲在反光镜片后面，可以尽情打量别人，不用担心周遭的目光。所有负面信息都被屏蔽了，只有正面的思想活动才被传送到眼前。时不时有爱心发射到宋佳佳的视野里，用手点开，是一行行粉色的泡泡效果文字，阅后即化。

你的皮肤好白哦。

小腿挺细。

背很直哎。

我喜欢你的乳晕。

好久没有人这样赞美自己了，宋佳佳突然间热泪盈眶。平日里，她像只老母鸡，觅食护崽收拾鸡窝，样样都得冲在前面。坚强又憋闷，能干又委屈，人前大笑姑婆，人后寂寥无奈。她很少发自内心地笑，三观在生活的泥石流里经过数次解构已不知如何是好。清晰的是万籁俱寂时分躯干散发的酸楚，无法舒展百转千回的心灵。

自家男人不能带给她安慰，酸甜苦辣的滋味倒是一一奉上。她得感谢他，好的不好的日子都经历过。从生命的角度看，体验足够丰富，只等成佛。从女人的角度看，宋佳佳始终无法寻得那一汪平静的湖水。

展厅里最令人羡慕的肉体属于年轻的小姑娘，她们经常抬起手点爱心，理所当然地接受老天爷安排的礼物。她远远看着，那些还没被生活欺负过的样貌未来不知道要经历多少摧残。站着笑到最后的，能力与运气缺一不可。人群中夹杂着几具颤颤巍巍凹凸无致的身体，隔着眼镜，也能猜到背后的面容必是饱经风霜。这个年纪，来参加这种展览，其中的故事几个箩筐也装不满吧。她给每位长者都送去一句赞美。

你坚定的步伐让我看到生活的希望。

胳膊上的纹身很酷。

做个瘦子真好。

胜似闲庭信步。

行走的空间里每隔一段距离，会出现扎堆的聚集点。围观者大多是中年妇女，能打能拼的身体们挤在一起，打量着笼子里的裸体男人。全息投影的圆柱形鸟笼，逼真地修建起一道安全屏障，将男人与女人隔开，个人与群体隔开。笼中人，感受到羞耻与刺激，笼外人，盘算着要不要深度互动。

女宾展厅里的笼子一共有十个，系统随机从男宾展厅里抓取十个志愿者，投放过来。隔着眼镜，男人可以看到笼外的女人们，积极的思想活动也可以发射与接收。当恰好男人与女人互生好感，系统会提示双方是否愿意深度互动。双双点击确定的男女两人，将进入深度互动区，拥有一个小时的私密空间。这些在宋佳佳阅读访客须知时，都只是文字而已。当亲眼看到旁边的男人女人赤裸裸地走进全息小黑屋时，她还是感到诧异。大庭广众之下，就这样进去了？他们没有家庭吗？不怕别人的评价吗？虽说一切自愿，也没有规定必须发生点什么，但一男一女脱成那样，总不至于谈谈心就出来了！

陆续有男女进入深度互动区，宋佳佳有种被时代抛弃的感觉。笼子里的空位不断有新的男人填补进来，她不想考虑那么多了，脑子里就一个念头，必须找个男人互动一下。单个访客90分钟的限定参观时间所剩不多，别的女人能干，凭什么我不能干。 当出现一个她喜欢的肌肉男时，宋佳佳像打了鸡血般，挺直腰杆，冲到笼子前跳起舞来。不管自己的奶子有多干瘪，晃荡的时候有多滑稽，她都无所谓了，这是最后的机会。

那个小鲜肉确实没有把头再转向别处，她知道他在看她，表演更加卖力，围观的妇女们也都被吸引过来。但是一直没有收到发射的爱心，宋佳佳开始后悔起来，羞愤恼怒夹杂着委屈不甘烧得她面红耳赤。跳不下去了，躲也没地方躲，索性一把扯下眼镜，向笼中的恶心男人砸去。看什么看，老娘不是给你白看的！瞬间，眼镜被大厅上方的异物处理装置吸走。一行字出现在宋佳佳所站的3平米胶囊空间的环形幕壁上：请选择将这段记忆带走还是删除？

像是做了场醒不来的梦一般，她怔怔地回想起刚失态的表现，真是一个疯狂的中年妇女啊。不过，某个笼子里的身形还蛮像自家男人的，要不是受他刺激，大众眼里的贤妻良母也不至于变得如此不堪。所有幻象该不是根据每个访客的大数据量身打造吧？这个展览还真可怕……

宋佳佳没有做出任何选择，系统在倒计时结束后自动删除了她的观展记忆。

“凭此纪念品再访可抵三百。”出场时，工作人员发给她一个断臂维纳斯的树脂模型，有半根胳膊高。

“哎，你发的怎么是自由女神像？”看到旁边人得到不同的纪念品，宋佳佳本能地叫出来。一抬头，是那个在更衣室被她蹭到的女孩。

“因为我选择了带走记忆。”女孩小声回复。

“哦，一场虚妄，有什么好带走的呢？”

“都是真的，我不舍得。”

“里面发生了什么？”宋佳佳只记得大家脱光光，排队进入展厅。一场疲惫过后，发现自己置身于黑色的胶囊里，对着幕壁上忽闪而过的离场须知发呆。

“该发生的都发生了。”女孩羞涩一笑，将自由女神像锁进背包里，不再言语。

回家路上，思来想去，宋佳佳决定要趁老公出差时再去一趟神秘展览。

打开家门，她将断臂维纳斯藏进杂物柜，但关了几次都合不上，似乎里面有什么东西卡住了。她隔着层层叠叠的物什将胳膊伸进去，掏出障碍物，是两个直愣愣的自由女神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