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驼队主人
月光与日头一般黯淡。层叠起伏的山崖现出了浅浅的轮廓，像野兽的脊。好在不多时便现出了火光。
火光是在“商队”转过了第三条砾石路，看见了第四个食囊后出现的。三四团篝火外围了六七顶尖顶帐篷，正中是一顶圆顶毡帐，被熊熊火光映得金黄。这一圈帐子皆落在一片菱形平地上。平地四面环山，由五六条错落的山嘴围成，约可容下百余人。地势只比崎岖的山路略平整些，渐向西渐高，由山嘴错出的数条狭长谷道，向西通向延伸向火光不及的前路。后山只通了一条自东北转入的小道。便是“商队”与那射生少年萧钧的来路。
山后的火光方映入众人眼中，山崖半坡忽然闪出一个人影，叱道：“来者何人？”喝声方落，崖后的帐幕间，忽然亦闪出数条人影，同时响起了一阵“噌噌噌”的抽刃声。
“七哥，是我，钧郎。”便听行于达奚云与阿罗撼间的萧钧大呼一声，崖上的人影愣了愣，半转过身，向着山下呼喊道：“是钧郎，他回来了！”
呼声未落，崖后已绕出了十余人，为首的是个四十上下的中年汉子，亦着束身胡袍。火把下目光透亮，向“商队”射来。萧钧又呼了声“三叔”，便蹿了过去，身后达奚云跨步欲紧跟上前，王玄策伸手制止。
那中年汉子与萧钧把了把臂，便道：“你怎地才来，追着那人了么？”
萧钧摇了摇头，“那贼人熟悉山道，跑得忒快，我迷了道，险些寻不回来，幸而遇上了他们，”他指了指身后的“商队”，“他们也要去龟兹做买卖，也是循着这条路过来。有个明眼的兄台在崖坡上看见了我，将我带回路上，他们头人更邀我同行，方才寻摸了过来。”
“哦，原来如此，”中年汉子目光一闪，转了过来，看了片刻后，缓缓走近。身后那队人各执火把，亦随他走来，行至距智弘三四步远处停下，目光向众人掠了过来。这人身量并不魁伟，然一举手一投足，天生便具统御之气，绝无一丝多余动作，虽已届中年，须发不掺一丝白，两撇髭须微微翘起，只眉宇间有些阴沉。
他来回看着王玄策与杜巨源，俄顷，将目光定在了王玄策面上，“这位长者，可是队中头人？”
王玄策拱手道，“我是跟着他来的。”他微指了指身后的杜巨源。
“原来是这位贵人，”中年人将目光向后掠去，在杜巨源的翡翠戒指上一闪，笑道，“失敬，贵人高姓？”
“小可杜巨源，既非贵人，亦无高姓，只是个买卖人。”杜巨源略拱了拱手，脸上挂着散漫的笑，“阁下自然便是这位萧郎的三叔，这一大队驼队的头领咯？”
“在下姓萧名复，”中年人呵呵笑着，“在这条百里不见人的天山狭路上，居然还能遇上自汉地来的同路人，不可思议，幸甚幸甚。”笑声仿佛很热情。
“确是很巧，我原以为这条路，绝不会有太多人知晓。”杜巨源微微一笑。
“这确实是条秘密山路，”萧复目光一闪，笑道，“我亦是头回走天山。好在我有个从西域过来的老友，得知天山南路官道上近来关卡极严，山脚下各山口匪盗如麻，且路途迂回难行。如这般规模的大驼队，走山脚过于凶险。合计了半日，终于想起有这条天山腹地的荒路。”
“哦？萧兄那老友便作了驼队的向导么？”
“呵呵，那老友亦不识路，但他知道靠近焉耆的山谷间，有一处大驿，驿站里有个厨子，世居天山狩猎，原本是自龟兹逃过来的龙族人。我那老友教了我如何找到那胡人，我便买了那猎人一年的生计。带至龟兹后，再给他一年的生计。”
“萧兄这笔账算得不错，”杜巨源微笑道，“那驿站，可是称为古城子？”
萧复沉吟了片刻，凝眉抬眼，道：“似乎便是这个驿名，杜兄亦知道那地方么？”
“我只知道那靠近焉耆的大山谷，似乎便叫古城子，那山谷的隘口已离此地不远。”杜巨源缓缓道。
“原来如此，”萧复眼眸一转，忽道：“失礼失礼，险些忘说了正事！萧钧是我世侄，幸蒙各位援手，此刻方能重聚。这片营地，我们先至片刻，忝列主人公之位，驼队里还留了几顶帐篷，不若今宵与诸位同饮共宿于此地如何？”
杜巨源与王玄策对视一眼，笑道：“真正是古道遇热肠。此刻自然已不便再赶路，只是我等已备了帐具，多谢萧兄好意，明日一早便须赶路，我等皆不胜酒力，怕亦不能多喝。”
“哈哈，我们亦是赶得急！只是自江南带了些茶点，此刻正好拿出来待客。如此缘分，杜兄莫要推辞了！”
见他说得热忱，杜巨源便拱手道：“恭敬不如从命，叨扰了！”
“好！你我一见如故，真是快事，”萧复爽郎一笑，迅速向众人扫了一眼，“都去我帐子里吧，我的圆帐大，也暖和，”他顿了顿，看向萧钧，“你说的那位明眼人，却是哪位？”
萧钧微笑着目视李天水，萧复便看了过来，目光一动，笑道：“原来是这位慕突厥之风的郎君。”
李天水只淡淡一笑，便听萧复接道：“我们族里的规矩，贵客居于主人房边，若在外，则居于圆帐边。你算是萧钧的恩人，今夜便宿于我帐边吧。”
李天水拱拱手，方待说话，便听杜巨源道：“出行时却未预备你的帐子。原本想让你到我帐里挤一挤，既然萧兄盛情如此，倒省却了这麻烦——我看今夜你也不必照料那些马了。”
“好像是的。”李天水若有所思地向身侧的崖坡看去。坡脚下堆了两三堆草料子，那几匹马正挤在驼队里的六七匹马中争吃草料，已起了些冲突。他的枣红马则远远地在一旁，与一匹矮小的母马厮磨着脖颈。
※※※
大帐的圆形围壁覆以毡毛，帐中还摆了个铜制暖炉，李天水带着股寒风走入帐中，果觉温暖如春。抬头却见萧复、杜巨源、王玄策分坐在三张围成一圈的折叠胡椅前，智弘等先入帐者，已盘膝端坐于围壁边。三四个族人正迅速地将堆叠在帐边的货箱搬出，李天水已注意到驼队的货箱分大小两种，大箱子五面皆开了孔洞，似为透气，箱底则嵌了一片连着轮子的木板。那个在崖坡上警卫的“七郎”，生得方头大脑，身形壮大，与那萧钧迥然不同，正费劲推着一个大箱子。李天水正看着他与那箱子出神，却见萧钧端来了一碗茶，一盘干果子。李天水带着谢意一笑，却听萧复高声道：“粗茶野果，贵客莫嫌。”
“在这千里无人之绝域，可谓是豪宴美馔了，”杜巨源摸着翡翠戒指，哈哈一笑，目光一转，道，“萧兄队里的这些骆驼，是在焉耆还是龟兹城中购得？”
“哈哈，杜兄说笑了，”萧复看着杜巨源的戒指，眼角泛出笑意，“我们此行去处便是龟兹，去那山谷已有些绕路，如何能去龟兹焉耆买骆驼——是在伊州城购得，”他顿了顿，又道，“原也是为了做两手预备，我们派出的人若未寻着那向导，便要循着大漠间的一条沙路去往龟兹。”
说话间，那帐门又打开了。门口现出一张粗鄙的胡人面庞，身上是一套鹿皮劲装。萧复先摆了摆手，见那胡人迟疑着不肯走，便皱了皱眉，起身行至帐门口，那胡人瞄了眼帐内，对着萧复低声说了几句。萧复的双眉皱得更深，微点了点头，亦低声回了句，那胡人闪着目光，躬身退出帐外。
杜巨源与王玄策品啜着茶水，看着萧复缓缓走回，杜巨源微笑道：“想必那个胡人，便是萧兄寻的向导了？”
“正是，”萧复仍凝着眉头，叹了口气，“不瞒杜兄，他方从天山里的一个猎人聚落回转来。他们这些龙族人，被龟兹人驱离后，便散居于天山各个险要隘口谷地，甚至是一些秘密佛窟里，”他又轻蔑地笑了笑，“这些人虽狩猎，偏偏俱是佞佛之辈。”
杜巨源摸着戒指的手不动了，他眯了眯眼，“原来这天山深处还有这等聚落，前路若有事，便可预先知晓——这向导实在是很有用。”
“杜兄说得不错，那龙族人确实带回来一些消息，不算是太好的消息，”萧复沉了声，缓缓道，“他告诉我，通往南路沙碛道的古城子、七角井子，及通向焉耆西海的淡水河支流，三四处谷口，这几日都出现了一些可怕的突厥人身影。”
“可怕的突厥人？”杜巨源眉头一蹙。
“突厥势力这些年虽已逐渐退出天山南北，但肆虐太久，这地方的胡人见了突厥，仍不免惊惧，‘可怕的突厥人’，是那些龙族人的原话。”萧复苦笑了一声，“他的意思，便是这几个出口，已经不太安全了。”
“若是如此，莫非只有绕开这些出口出去了？”杜巨源闻言，沉吟着道。
萧复又叹了口气，“走这山路已是第三天，确实心中没底，我们原也想早些出去。现在看来，亦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了。若是要绕开方才说的那些隘口，下一个出口，似乎便是通往龟兹的天山大峡谷。”萧复忽然顿住，皱着眉不说话了。
杜巨源看着他，缓缓道：“看来萧兄也听过那条峡谷的传闻。”
“听来确实有些可怖，”萧复沉沉点头，忽然目光一动，“诸位亦是一路去往龟兹么？可带了向导？”
杜巨源指了指端坐围壁边的智弘，“这位行脚师傅走过这条道。”
萧复转向智弘，忽然目光一闪，轻轻拍了拍掌，喝道：“正好！那向导虽出自龟兹龙族，但久居焉耆东面的山谷间，过了焉耆，路便不太熟了。据他说，后面的路更难行，我们正发愁，未料天降贵客，遇见了你们，”萧复忽然将上身微微前倾，朝着杜巨源与王玄策，缓缓道：“不若我们两队同行，就请这位高僧在前领路——经过那峡谷时，人多亦可壮壮胆气。”
杜巨源便看王玄策。王玄策始终啜着茶，只拿眼四处看着圆帐，此时方转回目光，笑了笑，道：“即便萧头人不提，我们亦早有此意。”又将目光转向智弘，却见那僧人沉静地稳坐一旁，微微点头，神色如常，似事不关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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