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专业手机贴膜师,没有专业执照,当然也没有那种东西。
我的办公地点在市中心的商业街天桥上,四五个平米,半个桌子,一块油布,一条凳子,两个纸箱。
我没有老板,没有同事,没有业绩要求,没有报告文案要交。
我独来独往,没结过婚,人到中年,一穷二百。
我经营着传说中月入上万夕阳产业勉强糊口,我也不打算正正经经地找个工作。
我喜欢喝酒、女人、数学题和其他一些让人沉醉的东西。城管不怎么喜欢我,我们总是和我做些猫抓老鼠的游戏,在几次战略性的谈判之后他们总算是对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我是鸟城本地人,出生在斑德斯鸠,父母双亡,没有兄弟姐妹。毕业于鹦歌颜鹉大学数学系,干过老师,会计,销售,最后我成了天桥上的一个手机贴膜师傅。
这是一个巨大的优弧形天桥,横跨整个十字街头的四分之三。
每天,每时每刻,它倾泻这这座城市的人流,风雨,饕餮,孤魂野鬼,还有我。车水马龙,川流不息,欲望像皮球一样在人们之间弹来弹去。
摊位摆在钢铁桥路面的一隅,路面中心被行人磨得锃亮,桥两个端口和弧形中心的一个入口把桥二等分,八根大柱端起整个桥面,包围整个天桥的除了林立的高楼,还有无处喷薄的欲望。
路过我摊位的是各式各样的人,有喝的烂醉的,也有吃着烤肠的,有穿着正装的,也有光着身子的,有又搂又抱的恋人,也有拳打脚踢的仇人,通过天桥的人们,留下了他们的喜怒哀乐,天桥对于他们或许只是天桥,于我却是安身立命之所。
一天二十四小时,除了睡觉和拉撒,基本都在天桥,当然天桥也几乎包含了我的所有社会关系,买糖画的七叔,乞讨的刘瞎子,卖袜子的吴姨以及天桥下包子铺老板娘小曹。七叔,刘瞎子,吴姨和我属于天桥上的常住人口,也会有些小年轻人来摆个小摊,卖点小东西,些许时日,也就不见了人影。我们有时会帮忙看一下摊位,遇到刮风下雨,相互拉扯着把一堆东西拖进旁边的写字楼,我比他们年青,所以就多帮衬他们一把。唯一令人遗憾的一点就是天桥没有为我们遮风挡雨,不然它和我所认知的家没有什么两样。
城管也算是天桥上的常客,每周光顾一次,大多数情况也只是赶走了街头搞些赌博行骗的江湖骗子,我之前也吃过他们的亏,因为贴膜行业一天不如一天,甚至一天没有一个人,我就开始倒卖DVD,第一次没收了我的全部家当,之后他们一来我就要收拾东西就跑,抱头鼠窜,他们突击了几次以后,实在没法了只能摊牌了,送了几百块和我珍藏的限量版DVD,最后允许我挂羊头卖狗肉。
我对外主营是贴膜,也经营各种手机壳,手机挂件,充电宝,盗版DVD光碟等,七七八八摆满了两个纸箱。不该指望我是个纯粹的老实人,我也贩卖一些色情光碟,由于让人血脉喷张的封面,我把他们藏在我凳子下的一个盒子里,人们挑选正经的光碟时,我需要有意无意的提醒他们可以来点刺激的。大多数客人都是三五十岁的老汉,他们不懂上网,又经不住诱惑,所以我也有了好多回头客。
一次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姑娘,在正经的碟片堆里翻了许久之后,我以为她找的是韩剧之类的偶像剧时,我吧啦吧啦给她推荐了类似《来自水星的欧巴》之类的一些偶像剧,然后她似乎是在等旁人离去,淡定地询问我有没有那种类型的,你可以想象当时多么尴尬,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满脸堆笑,给她指了指那个秘密的盒子,她快速挑选了两张背对行人藏在在她的印有卡通人物手提包里,给我塞了张20的人民币随后消失于人流中。接下来一天我想象着两个羞涩的年轻人,一边看着那刺激的场景一边情不自禁的学着别人滚床单,那画面既让人面红耳赤,又让我觉得滑稽可笑。
贴膜也算个技术活,不仅要干净整洁无气泡,更不能损坏机身。一对情侣新买了两只相同的手机,在我这里买了一对情侣手机壳,红蓝配,然后贴钢化膜,男的贴了高清膜,女的要求贴镜面膜,一通操作后我对自己贴膜结果很满意,两个人划摸了一会,女的不满意要求重贴,要换高清膜。做服务行业,顾客至上,这并不是为难人的要求,然而还是出了意外,取膜时把整块屏幕都给取下来了,也不知是不是有失行业水准,还是手机质量问题,做这行的都怕折了招牌,花钱消灾是唯一办法,为此吃了整整两个月包子。
我是学数学的,做过会计,按理不该有什么亏本买卖,可天桥的买卖就不会有什么常理,人多的时候,人群中有些赤条条爪子,路过天桥的时候,顺便拿走了我的东西,有时候一个月损失好几百,除了写几个不具法律条文的警告字样-偷一罚十,我别无它法。即使我想多长了心眼,也未曾抓住那只或者那几只爪子。因为我的大部分心思花在了解数学题上,我不是数学天才,没有太多天赋,没有顾客的时候,我的桌面总有本类似《奥林匹克数学竞赛题集》、《算数探索》《数学天书中的证明》、《完美的证明》等等书籍在案,我会花一整天去解一个数学难题,如果解答出来了我会以某种高判立下的眼光对它的参考答案指指点点,如果解决不了,我会参照它的参考答案来发现我的逻辑漏洞,借口是这天桥的喧嚣扰乱了我的解题思路。我每天基本上精神矍铄,找到一个数学问题的答案,像一道魔法闪电击中我的脑子,让我不得不痴迷于寻找它。我本应该好好做一个数学老师,或者考个数学博士之类,可我不善交流与合作,我喜欢独来独往,我喜欢纯粹的数学,单独获得这种成功让我上瘾。
如果你认为天桥上就我一个奇葩那就大错特错了。买糖画的七叔,买了一辈子糖画,据悉他12岁师承父辈的糖画技术,挑着担子,推着小车买过鸟城的每个大街小巷,那时候好多卖糖画的师傅,是孩子们最甜美的回忆,现在七叔那双岁月沉淀枯萎的双手仍然可以以电脑打个字的速度画出个齐天大圣,每天放学,他的摊前总要围一大群孩子。如今你走遍大街小巷,恐怕再难找到第二个卖糖画的七叔。七叔老伴走得早,七叔的儿子我没见过,儿媳妇也只是在刮风下雨的日子来帮老爷子收拾收拾。瓜娃子,和爷爷学做糖画要得不?天天有糖吃。固执有时是要生活知道我们是条汉子,想要我们逆来顺受的时候,也给它的腹勾股来一拳,老子的生活老子说了算。
吴姨的袜子实惠,质量我不敢说,短筒袜十元5双,长筒袜5元一双,大概是为了照顾她生意我一个月换一波袜子。吴姨闲暇时间也看书,一开始我以为实在看黄历或者周公解梦,让人大跌眼界的是我在他那先后瞄到了《普希金诗歌全集》、《雪莱全集》、《飞鸟集》、《草叶集》之类,一本泛黄的纸页上稀稀疏疏记载了她自己的一些创作,或许是描述了他年轻时浪漫的爱情故事,或许是些心有余悸的爱恨情仇。她一定没有发表过,不然七叔无意看到的时候也不至于差点把他摊子给砸了。
刘瞎子不爱说话,我们都有自己的事,交流也只是在彼此心照不宣帮忙时拉个家常,只是刘瞎子都不说话,只是抿起嘴角的笑意,表示感谢,我们更不可能知道他的眼是如何瞎的。他的摊位最小,一个罐子,一把二胡,一条凳子。我敢打赌你一定没听过二胡版的《稻香》、《晴天》、《烟花易冷》……每晚7点到9点是天桥刘瞎子个人独奏会,你可以看到只有他每天都可以赚的盆满钵满。每天接送他的是他的孙子,黝黑又瘦小,惹人心疼,家里可能没有其他人了,天桥仿佛看到了这一幕,它将自己的爱融浸在琴弦里,让人看到希望。
胃病把我折磨的不成人样,医生叮嘱要早睡早起,一日三餐不能少,少吃夜宵,那天早上,我打算吃次早饭。慢慢吞吞的踱步到天桥下,瞥了一眼路边的杂粮煎饼果子,摇摇头,径直走到包子铺前,看着菜单,嘴里咕哝着吃什么好。就在这时,我抬头,有一瞬间,周围一切都没有了声音,路边的行人停止了交头接耳,小贩们停止了滔滔不绝,那情形就仿佛指挥轻轻敲打乐谱架,手臂举起来悬而未落的那个瞬间。
她脸蛋精致双臂纤细,身着淡白典雅的面点装,脖子上配有一枚小巧金质玉兰吊坠。她的头发是乌黑透亮,就像王朝里的公主。头发盘成一朵,像一支菡萏的骨朵。两条鬓角摇荡在脸颊两侧,她的眼睛是罕有的黄琥珀色,睫毛很长,眉羽淡墨出众。她接过我前面客人的现金,将打包好的包子和豆浆小心翼翼地递到客人手里,感谢顾客光临,笑容是那么温柔,那么优雅而纯洁,迷得这个小哥几乎动弹不得。她又对那个痴汉说了句欢迎下次光临。那个家伙终于点头哈腰快步走开。这位老兄算有了真正的人生使命。
她转而问我需要什么,我一直盯着她看,忘记了要吃什么馅的包子,我屏住呼吸支支吾吾说和前面那个一样,明显感觉耳根燥热,呼吸不畅。
那天起,我几乎天天吃包子,一日三餐都吃,还有个原因是买卖赔了本,要是遇到哪天小曹没来上班,那天的包子准是索然无味。其实,包子铺大多时间都是店员打理,小曹只是在繁忙的时候来照顾一下,或者闲暇时刻来找店员们聊聊天,有几个痴汉和我一样天天吃包子,我们几乎完全洞悉小曹来包子铺的时间规律,那几个家伙未免也太招人讨厌了吧,买三个包子要分三次买,豆浆喝完了还要跑问可不可以续杯。我不一样,我每次都像陌生人一般,假装得毫无表情,一次性买完,没有过多的语言接触。平时解数学题遇到瓶颈,我就站起来倚着栏杆,假装看风景,实则偷偷观看小曹一举一动,好在她的店面就在我位置正下方的不远处,店里的情况一览无余。
我不止一次思考过活着的意义,彷徨,绝望,崩溃都曾接踵而至,如果生活每天只是重复昨天的生活,我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要继续下去,但有一天包子铺那个微笑让我领略到生活不一样的惊喜。
小曹刚离婚不久,孩子上小学三年级,机缘巧合我和他儿子在天桥上认识,有天我在天桥上照例解数学题,那天我在看三大猜想的四色猜想,我觉得数学当是对每个能证明的命题必然有个完美的证明,阿佩尔和哈肯用计算机证明100亿个相邻的区域地图只要四种颜色就可以将其区分开来,很多数学领域的学者很难接受这种证明,我很想试试完全的数学逻辑证明,只是完全不知如何入手,此时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要买一个喜羊羊的小挂饰,手里只有一个一元硬币,于是我想逗他玩一下,给他出了个小题目,要是能解出来,我就免费送给他,可把他高兴坏了。我在白纸上画了个如下图所示的图形
天桥在三个圆环构成的双圆环中,两个圆环均被四等分,在所有的区域图上颜色,要求相邻的区域不同色,(1234567……代表不同颜色)如果用的颜色最少(用到的数字最少)那就算他赢了。老是急于交出答案的他,倒弄了好一会也没有弄出来,我在一旁乐呵呵的傻笑。直到他的妈妈小曹来天桥找他,突然那一刻,我很嫌弃自己,嫌弃自己要是个人民教师也好啊。满脸通红对于一个快四十岁的人来说不太正常,还好第一次去包子铺以后,我也习惯了把自己打理打理,胡子两天一刮,头发一天一洗,只是嘟囔的啤酒肚任我怎么吸气也憋不回去。小曹连连向我道歉,表示孩子打扰我生意,我急忙解释和孩子玩游戏很开心,没有半点打扰,她意外地没有把我当成陌生人,经常光顾店面还是让她记住了我这幅面孔。我急急忙赶上去把小挂件送到孩子手里,并表示这是孩子赢的礼物,她一再表示感谢,最后消失在天桥的尽头。
算是拖了天桥的福,孩子经常来找我玩,那也意味着她的妈妈在天桥下包子铺里,有时候问我些小学生的数学题,我都耐心的给他举一反三,顺便打听一下小曹的情况,而我也得到一定特权,有时候包子铺的店员会把包子直接送到我的摊位,这反而间接减少了我见小曹的机会。
要说我没有期待和幻想过那不可能,天桥下的那个美梦不属于我,也不属于天桥,甚至不属于那个世界。小曹结婚了,那是在我欣喜地吃了两个月包子之后,我们本就称不上朋友,没有收到请柬也算预料之中吧!随后小曹的身影再没出现过在包子铺,天桥上也没有。包子铺典当给了一个店员,此后我基本不再吃包子了。婚礼上的她一定身着VERA WANG白色长裙,回眸一笑百媚生,这一次我不再紧张的满脸通红,我只是会心一笑,聊表祝福。
天桥还是那天桥,总有人感到无聊,孤独或悔恨或恐惧感到绝望、愤怒、残忍、狂热,哭得浑身发抖。
这是一个不比其他城市更糟糕的城市,一个富裕、繁荣、充满自尊的城市,一个失落、挫败、充满空虚的城市。完全取决于你的位置和你的个人成就。我没有。我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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