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花儿里面报春晖

文/竹影飘摇

灯花儿里面报春晖

2019年7月14日  星期日    晴

煤油灯的形象像被用刀子刻在了我脑子里，时不时神气活现地现身一把，把我拉回那段甩不掉的岁月。

自打我认识煤油灯，它的灯身就是黑褐色，母亲从来不让我碰它，说它脏。它究竟怎么脏呢？于是在我五岁那年冬天的一个下午，趁母亲不在屋，我蹑手蹑脚凑到挂在墙角的煤油灯跟前，伸手摸了一下它的胖肚子，在抽回手的一瞬间我就傻眼了，五只手指肚都变得黑黢黢，油腻腻地像抹了一层油。

忘了那一手的黑油渍后来是怎么弄掉的，只记住了一件事，母亲的话尽管听就是了，千万不要怀疑，更不要去验证。整个童年，一直到后来长成大人，父母的话我都听，当然也不全是因为摸煤油灯的事，我们那代人，不听父母话的很少。

冬天白天短，又没正经的农活干，每天只吃两顿饭。晚饭后孩子们都出去玩儿，打口袋、丢盒子、跳房子、藏猫猫……不疯到伸手不见五指不回家。回家有什么意思呢？一台小收音机收不到几个台，时不时信号还不好，滋啦滋啦地乱叫，震得人脑袋疼。不到天黑透，人回来得不全，煤油灯绝对舍不得点，那是要耗灯油的。我偶尔会到隔村的供销社去买灯油，煤油灯烧的一定是煤油，煤油又是什么油呢？想这些问题都是后来的事儿，当时只是一只手手心里紧紧攥着两张毛票，另一只手拎着小油壶，到供销社后，乖乖地把被汗水浸得潮乎乎皱巴巴的纸票连同油壶一起递上去，那柜台比我高，得翘起脚伸长胳膊才够得着。等着售货员给装上多半壶煤油后，小心翼翼地把壶拎回来，所谓的壶，现在想想，最多装一瓶正常的纯净水。

炕沿上方的椽子上钉一只钉子拴个铁钩，或者横空牵一根铁丝，煤油灯就挂在下面，因为悬着空，所以它总是晃啊晃。冬天的夜长啊，哪有那么多的觉可睡，一家人把被窝铺好后卷起，推到炕里，都围到煤油灯跟前，父亲往往是不在家的，母亲拿出做到一半的鞋底鞋面，就着煤油灯的光开始做她的针线活儿。有时母亲也用纺车纺线，母亲纺线的时候我们就有得玩儿了，把棉花片缠到光溜溜的秸秆上，抽成棉花条。棉花条交到母亲手里，母亲把它絮到纺锤的棉线上。一只手轻轻拉动棉条，另一只手摇动纺车轮子，随着纺车轮子转起来，纺锤就把棉线从棉条里抽出来，缠绕在自己身上。棉条絮上一根又一根，眼见着纺锤越来越胖，越来越粗壮，我们开始睡眼朦胧起来。

煤油灯的灯花比火柴头的火焰大不了多少，只不过它是一直开放着，不像火柴头的光芒转瞬即逝。可别看灯花小，它投在墙上的影子可不小，其实那也不是它的影子，是它造出来的影子。比如有时夜深了，我从睡梦里醒来，朦朦胧胧见母亲还在煤油灯下面给棉鞋装里子，棉鞋里子就是鞋模子一样的软布里规规矩矩塞上棉花，装进鞋里面边缘与鞋缝合。快过年了，家里孩子都得穿一双新棉鞋，做一套新衣服，大人们不一定有份儿，看家里当年的年景如何。母亲低着头，她后面墙上的影子充气一般放大了好多倍。

影子偶尔会快速地闪一下，那一定是煤油灯的灯花又啪地一声爆了一次，灯油里的水汽翻上来了。灯油里的水汽越多，灯花爆的次数就越多。每一次啪地脆响之后，屋里就瞬间陷入更深的黑暗，灯花真是顽强，只要留一丝火星，它就能借力喘几口气，一点一点缓过来，重新璀璨。墙上母亲做鞋的身影，像一块色彩单调的幕布被风拉扯着，没了固定的形状。我的眼睛也撑不住了，没多久就又进入了梦乡。

过年前灯油总是烧得很快，母亲有做不完的活计，忙完穿的忙吃的。年前总得蒸几锅粘豆包，粘面发好了，红豆煮好了，晚饭后找出秸秆编的几只盖帘儿，母亲开始包粘豆包。手边放着一个小水盆，粘面粘手，手要不停地沾凉水，粘豆包的表面才能被摩挲得又光又亮。此时我喜欢偎在母亲旁边，母亲不时用小勺赏我一口红豆馅儿吃，红豆馅儿里放了糖精，很甜。

蜡烛轻易舍不得点，那是奢侈物，公社供电能开电灯的时候就更少，就像一年里难得的几个节日，春节，五月节，八月节，好不容易盼到了，转瞬又过去了，过节的兴奋远比不上盼望的热切。煤油灯陪我们最多，它把屋顶和墙面都熏黑了，把我们的鼻孔也熏黑了，有时候屋里还弥漫着呛人的味道，可我们离不了它。

早晨，母亲起床后先是叮叮当当地敲开水缸里的冰，一夜时间，水缸里的水表面就冻上了一层。听到母亲凿冰的声音，我躺在被窝里偷偷地欢喜着，昨天临睡前接了一碗水，放到了厨房的窗台上，里面还偷偷洒了一捏白糖，一定也冻成冰块儿了，这样的冰块儿可以当糖果吃。

年一天一天地近了，炕稍儿用破瓷盆载了几头蒜，蒜苗长得越来越快，绿油油的真喜人。厨房墙角有一撮土，母亲削了一个萝卜头埋在里面，过年后也会长叶开花的。

从年三十儿到初五，电灯总是有的，过年得有过年的气氛。过完年后白天越来越长，寒冷越来越弱，春天要来了，用得上煤油灯的时候越来越少。

再后来，呼啦啦的时光直接把煤油灯带到了历史深处，和一堆旧物件儿埋在一起，连同我的记忆，只是我的记忆还长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