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路（一）

很多时候，只要站在窗前，我就会向远处望去，但不管望多久，也不管望向哪里，最后的那一刻，我一定会收拢起游移的目光，聚焦在同一个方向，因为那里，是我生活了很多年的地方。

此刻，晨雾轻绕中，我又一次站在窗前，一番眺望后，金黄的麦田之间，一条通向村庄的路却在我意欲转身时不经意间进入了眼帘，依稀可见的，还有车子时隐时现于绿荫掩映之中的路上。

目光远了又近、近了又远，去去回回，来来往往。我努力地睁大眼睛仔细地搜寻着，期望看的再清楚一点，无奈雾色变得浓重起来，万物瞬间隐匿模糊，天地之间，一片苍茫。

记忆席卷而来，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穿过岁月的风烟近至眼前，所有关于这条小路的一切从心底泛起。天真的、希冀的、苦涩的、快乐的，那些被封存了许久的情景亦如电影中的片断一样在脑海中一幕幕回放。

或扒着窗棂，或立于门前，或蹲在村口那棵老树下，目光始终盯在那条小路上，期盼早早看到母亲的身影，这是记忆中小时候常常发生的情景。

每次母亲去赶集，即使是刚走出家门不久，即使知道母亲还在路上，我的心里也会有一种时间很长的感觉，盼望着母亲早点回来，就如刚刚讲过的那样，扒着窗棂，站在门前，反复地跑出跑进，焦急地举目张望。

母亲每次回来，都会给我带一些好吃的，其实也就只是一些瓜子，或者三五块糖。这些如今看来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东西却是那个贫穷的年代里、常常饥饱不定的我、眼中的八珍玉食、美味佳肴。

清香四溢、甘甜沁心，这种很少能够感受到的食欲上的满足、是我人之初时由心而生的一种兴奋和快乐。

自从知道小路的尽头是县城所在地后，心里便一次又一次地想象着那里的模样：明亮的电灯，高高的楼房，宽阔的马路，百货，影院，商场，好吃的，好玩的肯定太多太多了。这让我充满了好奇，又在这种好奇中萌发了憧憬，有了期待和向往。

每当看见母亲要去赶集时，我总会缠在她的身边，求母亲带我去看看，母亲也总会笑着说：＂好、好，下次啊，等你长大了，一定带你去。＂

十多岁时，我第一次跟随母亲，走在了那条小路上，来到了那个让我无数次想来到的地方，眼前的一切虽然与心中的想象有差别，但确实比我的村庄好多了。很多很多的东西我第一次见到，小城的一切显得那么的热闹和神秘，让我有些恍惚，我甚至忘记了让母亲带我去百货大楼、看一看里边那些好吃的这件重要的事情，整个上午，我都在紧紧地拽着母亲的衣角，目不暇接，东张西望。

这一次的城里之行，让我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和无以名状的躁动，这不仅仅是因为我看到了狭窄的老屋里、老旧的村庄中根本无法看到的东西，知道了外面世界的博大和精彩，更是因为小路的弯弯曲曲、坎坷不平，让我有了气喘吁吁，有了大汗淋漓，有了脚跟疼痛，有了小腿酸胀。

看着那一眼望不到头的小路，刚刚上路时活蹦乱跳的兴奋和兴高采烈的心情全都不见了，一遍遍问着母亲，一次次得知路还很长很长，我抹了几把汗水，蹲在地上再也不想起来，＂太远了，累的慌。”一段坑坑洼洼特别难走的路、让我摔了好几个跟头后，我甚至打起了退堂鼓，兴致全无，心情沮丧。

小渠沟旁，母亲给我讲起了故事，娓娓道来中，我仿佛了看到了爷爷推着独轮车去城里卖菜时留在这条路上的一道道辙印，听见了父亲肩扛从集市上买回的那一袋重重的高粱时不断响起的咳嗽声。

而母亲行至半路因突然而来的急风骤雨全身湿透、却将两只幼小的鸡崽护在胸前、雪天路滑，不慎跌倒，篮子里本打算换几个零花钱的鸡蛋摔了个稀巴烂的情景，还有那痛心的泪水、疼痛的坚持，昂首的倔强。更让我听得入迷，也记在了心中。虽然依旧似懂非懂，但我却觉得有了一种信心，获得了一种力量。

短暂的休息和母亲的鼓励起了作用，我来了精神，一如刚刚上路时一样，跟随母亲，说说笑笑、蹦蹦跳跳中继续向前走去。也就有了身在县城时兴奋快乐的目不暇接和心满意足的如愿以偿。

随养年龄的增长，我也越来越多的走在了这条路上，耳闻目睹，亲眼看到了小路上发生的很多事情，慢慢体会到了那个贫苦的日子里大人们的辛告和劳累，感受到了生活的不易和艰难。

早春青黄不接时，盛夏酷热难耐日，秋收秋种中，隆冬严寒里，我知道，一年四季，爷爷、父母、哥哥姐姐，无数次去去回回，来来往往，无一不是为了家人的温饱、生活的继续而奔忙。

而我，也愿意跟随着大人们，象哥哥姐姐一样，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这也就有了十五岁那年，我自告奋勇，独自一人踏上这条小路那难忘的经历。

仲秋的傍晚，去接赶集的父亲，快到县城时，得知父亲有事已被哥哥从另一条刚刚修好的道路上接回家中。看看暮色四起，为赶时间，我依旧走在了这条稍近一些的小路上，两侧的谷子、玉米还有大片大片的红高粱本就茂盛浓密，在幽黑中更觉深不可测，让第一次独自一人走在路上的我不免有些心头发怵，精神紧张。

有风吹来，窄长的小路上发出阵阵哗啦啦声响，旋即又复归寂静，我有些害怕，一只野兔从路边窜出，黑乎乎的身影只一闪便没了踪影，更让我心神不定。

尤其走到那片坟茔墓地时，微风吹动，窸窸窣窣，往日从未有过的惊恐袭上脑海，我加快脚步，不敢左顾右盼，更不敢回头，双目不错眼珠地盯着前方，感觉头发根子都立了起来，好在什么也没有发生。如若刚刚闪过的那只野兔此时出现，我不知道我如何面对，我想，不寒而栗、胆战心惊、毛骨悚然，应该是最贴切的形容。

漫天星光闪烁时，我终于走出了那片青纱帐，眼泪止不住掉下来，因为，我真的害怕极了，更因为，我听到了远处母亲的呼唤，看见了呼唤声处那闪动的亮光。

自此以后，我似乎胆子大了一些，冬日午夜刚过，小外甥疑似肚疼难忍哭喊不停，我未曾犹豫立刻上路，去邻村请赤脚医生，明月高悬，大地空旷，清冷的月光下，不时有不知何物的东西忽隐忽现地出现在视线里，却又是那么模模糊糊影影绰绰的样子，全神贯注中，不经意被路上一块坚硬的土坷垃绊倒，凭生一种惊悚，但也不过瞬间之感，并无第一次走夜路时那样特别害怕紧张。

如此经历多了，也变的坦然淡定，摔倒后一骨碌爬起来，惧怕时喊上几声，小路的漫长不再望而生畏，沟沟坎坎也就习以为常。

时光荏苒，很多事情已经消失在记忆里，很多事情又会牢牢地刻印在心中。小路上留下的这一切，连同那些深浅不一、歪歪扭扭的一个个印迹，成为一种促使我不断成熟、不断成长的力量，也有了更高的追求，有了更多探寻的欲望。

人生路上，我们终要独自前行，也许害怕，也许惶恐，但我们别无选择，唯有壮着胆子硬着头皮走下去。即然有了好奇，有了向往，就要去追寻，去感知，去历练，不怕山高水远，不惧道阻且长，让自己从惧怕到淡定，由懦弱变坚强，以一腔少年之勇，迈开双腿，奋力前行，一直行走在充满希望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