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独家采访
Claire像是一个秘密的愿望,藏在她心里。
她也在上班的时刻,偶尔会想起,就拟了一些采访问题,发给Claire的邮箱,这倒不用手抖心颤,反正是工作的联系,可以光明正大地发送过去。
她想让自己表现出专业记者的素养,正与Claire干练的行事风格匹配。但是往往是收到Claire的答复,她就开始问些有的没的。
早上,她躺在床上用手机与claire的工作邮箱发邮件:“Morning!新的一天加油!”足像打了鸡血的少女。
深夜,她用工作的邮箱发给Claire“晚安,早点休息。”之类无关紧要的问候话语。
那晚,她收到Claire的回复:“公司的邮箱都有监控系统,不要用公司邮箱联络私人的信息。你可加我微信。”给了一串+65开头的数字,这是Claire在新加坡的电话号码。
收到这条回复的时候刚要睡着,她几乎是惊坐起来,只差尖叫出声。像是一个愿望得以实现,虔诚的信徒每天在窗前双手合十的祷告起了作用。终于可以与这个优秀的女孩子建立些私下里的联系,舒展如摊开在阳光草地上的野餐布,沐浴在惬意的午后,一切都是亮色的。
但是,即便是在加了微信之后的日子,恩心与Claire的交流,也仅限于早上好,晚安,在干嘛,下班了吗,在吃饭吗,注意身体哦,这些基本的问候。
她也知道,两个没有交集的人,不在一个空间范围内,过去不在,现在、将来也不会在。该如何将生命、生活联系在一起呢?求之不得,求不得。
她不再强求,投身于在上海的第一个冬季。南京西路的两旁橱窗里,模特穿起了新一季的冬装外套,橱窗里的假人身材真好腿真细,还可以穿那么昂贵的衣服。已是深秋,乌鲁木齐南路上的落叶一踩就碎,浦江的这头,国金中心里面新开了一家吗卖马卡龙的甜品店,号称法国空运来的马卡龙点心,在法语里的意思是“少女的酥胸”,上海时髦的姑娘都爱买上一小盒,或者叫男朋友当礼物送来,那精致的小甜点,五颜六色的,衬得雪白肌肤。恩心也想吃,她在国金下面溜达,从玻璃橱窗仔细地看,那小圆饼的花边,和中间撒上的一层糖霜粉,这场景多幸福,像是每个女孩的梦幻。
恩心要做手术的前一晚,张阳突然来找她。原来是刚从厦门和台湾回来,给她带了台湾的太阳饼、厦门的陈罐西式茶货铺的小茶具。
“你陪她回台湾去了。你们好吗?”再见到张阳,恩心有些晃神,上一次的见面像是发生在昨天,也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还好。”她发觉张阳瘦了,皮肤微微晒黑了,头发依旧是短短的毛寸,声音更低沉了。
“恩。”她还想说什么,到了嘴边却只有发出个声响。
“看到这个茶具觉得很可爱,很适合你,就买回来送你。还有台湾的太阳饼,很好吃。记得你喜欢吃这些糕点。”
“谢谢。”她感觉自己的嗓像被塞住了,她还想再说说话,亲密地挽着她的胳膊聊什么。像许久以前,张阳不顾一切跑去地铁站找她说很想念她那时一样,她突然发觉已经不可能做到了。
“我这次去,见过陈言的父母了。”
“好吗?”
“陈言向他们出柜,他们很好,接受了我们,我们都很意外。”
“恭喜你。”
“你呢?”
“我,还不错,也有了喜欢的人。”
“什么人?”
“她很优秀,北大毕业,在香港工作,和我一样在期货业。”她小小的虚荣心压垮了她,她就是不愿意向张阳低头,她看到张阳,并不觉得她现在是有多幸福。只是,她一定要张阳知道,自己是值得更好的人。
“那很好啊。”
两人就这样,笔直地站着,接触到目光又移开。恩心只敢看着张阳的脖颈,只是在想,张阳是上海女孩子,皮肤是自然的白,即使去台湾晒黑了些,她一定也会很快白回来的。
第二天的手术是预约在上午,恩心打了局部麻醉,意识还是清醒的。
她的头被罩子盖住了,几个医生在她身边忙活着。虽然打了麻醉,她还是有点疼,她感觉到医生拿着一个冰冷的铁东西在她左胸的侧面掏啊掏啊,越掏越深,到了那深处,她疼得绷直双腿,心酥酥的,头皮发麻,全身都软了,却紧咬着唇。
一个医生察觉到她疼痛的反映,用坚实有力的手紧紧敷着她的额头,帮她熬过了疼痛。这手传递来的力量与温度,让她的紧张感多少有些缓解。她疼痛得眼中含泪,还是在想,人间处处有温暖这样的事情。
这的确只是一个小手术,被推出手术室,她躺在台上,仍不由自主地回忆着刚才那钻入身体的奇异的疼痛感。
那个借她一只大手的医生过来告诉她:“手术很成功,只是会在左胸侧边开刀的部位留下一个长约3厘米的疤痕。”还与她说笑道,疤痕会愈合的,穿比基尼会受点影响。但是正好可以当试金石了,以后找老公如果不会介意那里的才是真爱。
恩心笑笑谢过医生。在男人心里,永远是会想到穿比基尼好不好看,这一点她从未想过呢。
她转身要忘记那钻入皮肤的痛感。就只是发消息给橙子轻描淡写地说,我奶割好了,里面的栗子给挖走了。
橙子就回复她:宝宝好勇敢。
的确她们什么都不怕,并且相互陪伴。
恩心没有休假,甚至没有告诉公司她做了手术。她像平常一样跑出去采访,开会,穿梭在陆家嘴、花木的酒店会议厅,还跑到宝山的钢厂去,采访钢铁行业里的人。
深秋的太阳暖暖的,照耀浦西的深处,她走在宝山区的水产路上,这里像是郊区,和浦东宽阔充满郁郁植物的大马路以及浦西热闹的南京路都很不一样,更空旷开阔,充满未经修饰的树木,与土色的建筑和道路。
上海的地铁3、4号线,有很长一段路是重叠在一起的,也不在地下,而是搭建在地上面,穿过长长的轨道,可以看到外面的满眼荒芜与市井。
每次乘地铁走在露出地表的这一段路,看向窗外,都令恩心感到低落,整个阴阴郁郁的气氛,有时下着雨,一些在建的工程,有时经过矮矮的一排年久失修即将拆迁的居民楼,洗好的衣物就晾在灰土土的老式晾衣绳上,有时也经过一片废墟似的空地,重型机械正在作业,即将建起一片崭新的世界。像是推翻了一切久远的逝去的历史岁月。
这里也是上海,却像是另外一番天地,令她的心思全在探访这个城市。上海,它有很多种调调。
约了和伦敦方面的电话采访,这是她第一次用英语做采访。
恩心负责的是钢铁、黑色金属部分的新闻条线,因此当伦敦金属交易所(LME)即将被香港交易所收购的消息在业内传出来,她马上察觉到,这将是一桩重大的新闻。
她马上开始联络各方面的人士,希望直接接触到香港交易所或者伦敦金属交易所方面的负责人,却只有联络到港交所负责面对新闻媒体的公关代表,对方自然什么内容都不肯透露,只是表示“一切以交易所公告内容为准”。但恩心不愿意就这样放弃,也不愿意就以交易所公关部门草草的一句没有内容的答复,捕风捉影地就写成一篇新闻稿,加很多背景材料,实质有内容的东西几乎没有,变成一篇追溯历史的科普新闻,她不愿意这样做。当记者的每一天,她都发自内心地认为自己是个真正的财经记者,接触金融业内人士,认真写有内容的东西的,而不是仅仅当一个混饭吃的,仅仅当成一种谋生的手段。
做记者的第一年,人人有崇高的新闻理想,又是二十三四岁,刚刚张开眼睛探索世界年纪。她到处联系,试图寻找这则新闻报道的突破口,找一个人坐下来谈谈这传得沸沸扬扬的收购案深层次的内容。
这次,还是Claire帮了恩心,她虽然是新加坡交易所的,但是几大交易所之间的关系,一定是与和一个小小的新闻媒体的关系密切。一个港交所负责人的电话,由Claire秘密地转给了恩心。
“不要提到我。”Claire依旧保持着她一贯的风格,不带一句多余的话。
“一定,我懂的。谢谢honey。”恩心试图在工作上表现干练,却还是在最后加了一句honey,她坚持这样称呼Claire。
“Don’tcallmehoneyanymore.It’sweird.”
结束了通话,恩心还是暗自开心。在香港,这个超优秀的女生,不管怎样,她们总算是在工作上建立了一点私人的联系,也许几年后,等到她这样成长为更成熟的女性,优秀的记者,还可以与Claire成为更亲密的朋友,或者其他什么人也说不定。
安静地等待幸福到来,反正又不赶时间。
但是现在,紧迫的就是港交所对LME的那个收购传闻的采访。
一来二去,终于香港方面同意,在有他们参与的情况下,让伦敦金属交易所的理事负责人接受恩心的采访,于是,变成了香港、上海、伦敦三方面的电话会议。
她对这次来之不易的采访机会倍感珍惜,也是第一次体会到自己真正的是一个“财经记者”。与伦敦方面有着8小时的时差,采访约在北京时间晚上9点准时进行。一整个下午,恩心都在拟定采访的问题,先用中文写出来,再仔细地翻译成英文,晚上就要用英文进行提问了,还要能听得懂对方的回答,她紧张得一阵阵心悸。给主编看过采访提纲,改了又改,又按照主编的意愿加了几个独家的问题,她有一种快要流泪的感觉。这是从小到大,幻想了多少次的场景,可以像一个女强人一样,为了真正热爱的事业,手头的工作忙碌得不可开交。
下午5点多的时候,同事基本都陆陆续续走光了,她一个人留在偌大的办公室里,还在核查着晚上要用的采访提纲。记者的工作就是上班晚、下班早,自由度大,工作时间不固定。可是一旦工作起来,就要投入做其他工作双倍的热情。
由于要用到公司的电话录音备案,她要在办公室等到采访结束再回家。从楼下的星巴克买了咖啡和牛角面包当作晚餐,在等待的时间,她还是习惯看天,天黑得越来越早了,浦东那头的天空是暗红色的落霞,她有时期待下一场秋天的雨,她还不知道上海的冬天会不会下雪。
采访进行得顺利,但不习惯伦敦人的英式英语,她只听懂三分之一,恩心觉得自己至少说了20次“sayitagain?”还是在香港负责人的帮助下,克服了语言的问题。她不知道在哪里打的鸡血,又留在办公司整理了四个多小时的录音,写成了一篇详尽的深度报道。
她如此感受着工作上带来的喜悦与满足,在可以早早下班的时候,就坐车去图书馆里,她看很多书,那是无关于财经新闻的,她看文学,也读诗,那是根植于身体发肤的另一个梦想。
新闻要求记录现实,财经新闻又是尤其现实,它与金钱挂钩,那些期货行情瞬息万变,容不得一点浪漫主义的空想。而文学,是完全的创作,是慢读慢写,是空想的、暧昧的。
两个极端矛盾的事物,恰恰都是她爱的。
她在想象那些手握暖咖啡,身披大毛衣躲进图书馆的日子,如今得以实现,浦东的秋末远远的暖暖的太阳,温温淡黄色,包裹地面,照进浦东图书馆的落地窗,色泽如奶黄包的香甜与朴实。
恩心就喜欢在这样的下午,坐在儿童文学那一排的书架前面,认真地看几个故事,她也喜欢写,除了新闻,她也写童话。或者是看看欧美文学,《人类以前的生活》,她凭借书名选书,往往也有精彩的故事。在这里内心平和,看些杂七杂八的书,图书馆里似永远没有坏的事情发生。
她甚至找到了大学时代最喜欢的书,王小波的《爱你就像爱生命》。书名是这么来的:“我会不爱你吗?不爱你?不会。爱你就像爱生命。”
她喜欢王小波的句子,那些简单直接的句子,却能表达最美好单纯的感情。“如果你愿意,你就恋爱吧,爱我。”“我是爱你的,看见就爱上了。”
“做梦也想不到我会把信写在五线谱上吧。五线谱是偶然来的,你也是偶然来的。不过我给你的信值得写在五线谱里呢。但愿我和你,是一支唱不完的歌。”
恩心觉得自己已经好久,都不会写这种很酸的文字了。只有小时候写,还拿去投稿,还能发表。那个时候的梦想和光亮,偶尔还能嗅到,那是她15-18岁左右。
王小波的那些孩童语气的句子,多像诗经里的人的语气,像古代人。
恩心也喜欢《诗经》里欢那些来自远古的句子,可以想象那时候的天地铺陈开来,“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的样子。
古代人那么可爱,那时候的环境好像特别好。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一个姑娘在说,那个采葛藤的人啊,我想你啊,那个采青蒿的人啊,我好想你啊,那个采香艾的人啊,我太想你了!不过就是重复,不过就是一行换两个字,怎么可以这么美,怎么可以千古流传下来。恩心不懂,但也深觉得它很美,就是该被千古流传下来的句子。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见君子,我心伤悲。”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那时候的环境是要有多好,人是要有多清爽啊!是不是,随便一个地方,都像是植物园一样有山有水的?孩子不用上学、姑娘想小伙,小伙想姑娘、连干农活都是像诗人在体验生活一样。
她想生活在那个时候,她好想见见蔓草、白茅、采薇,这些从未见过的植物。也想看看“桃之夭夭”是个什么样的景象,现代的人要怎样描写,才能达到这四个字就写出这样的意境呢?恩心小时候一直觉得“我国古代劳动人民智慧的结晶”这句话好笑,但他们真的好棒!真浪漫,真喜欢。
爱情,爱情也是简单的事情啊。就像王小波老是对李银河说的,你要是愿意,你就爱吧,爱我。咱们要一直好。
投我以木瓜,
报之以琼琚。
匪报也,
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
报之以琼瑶。
匪报也,
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
报之以琼玖。
匪报也,
永以为好也。
多可爱。我们要永远好,永远好,永远好。光是看看就感动得想要流泪。
她知道她也会遇见那个要和她“永以为好也”的人,只是,她现在还不知道那人在哪里,还不知道那人的样子,说话的语气、神态。
甚至,她现在还不知道那人是男是女。
她只是想,那人只管来,不管是从冰天雪地里来,带着一身隆冬的寒意,还是从火里跳出来,烧焦的身体带着尚未扑灭的火焰。
只要来了,她们互相看见。说一句,你来了就好。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