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我和往常一样牵着妹妹出了村,向麦场走去。和村庄隔着一条大路,麦场坐落在东北角一块高地上。我们看见太阳有点红,象烧热的铜锣高挂天空。它应该是亮白色,早上红彤彤的,傍晚紫红。今天有点奇怪。我打量了一下妹妹,哪里有点不对劲。她穿一件红色小格子上衣,披散着头发,脸蛋通红,流着细汗。她还不满五岁,但是已经能够和我一样攀墙爬树了。我正了一下新买的绿军帽,一切看起来并无异常。
但是天热的出奇。前天,昨天,好多天以前,已经微凉。已经立秋了。可是母亲说,秋老虎会留到重阳节才走。今天老虎抖尾巴了,我想。
我们边玩边走,一路呼朋唤友,接收几个游兵散勇,他们正蹲在地上看蚂蚁打架,另外几个偷来柴草准备放火。路边,西瓜小贩打着瞌睡,旧收音机吱吱啦啦在响。两个老人在下棋,他们看护的孩子爬到了路上,她坐起来,咧着嘴巴看了看天空,打几个喷嚏,放声大哭。过路的行人坐在路边石头上歇息,汗水湿透了上衣,他忧虑地看看太阳,拿起草帽扇风。队伍已经集结起来了,六个男孩,两个女孩,可以玩红蓝对抗战斗了。
麦场没有院墙,北边一排正房和仓库,南边是牲口棚,中间是一片宽阔平整的场地,柴草堆高低错落围在四周。再往外是田野。每年秋后这里都会添加新草堆,玉米秸杆簇立着,象破旗在风里直响。花生秧垛高大结实。喂牲口的青草堆,飘散着新鲜清香。劈柴也是刚砍好的,纹理泛着白光。我们喜欢闻柴堆流淌的木香。这些草垛就是战场。
一阵微风飘动了一下,又悠忽远遁。旷野里一片耀眼的土黄的光,弯弯曲曲升腾在黄绿相间的土地。阡陌无限延伸,象柔韧的手臂,伸展向远方河岸。河水也在晃动,依稀有清脆的喧闹。太阳依旧高挂,天空似乎变得昏黄,象一块不干净的笼屉遮布。一股细小的尘土悬浮在太阳之下,象蒸汽,又象光线拖下的尾巴。
战斗打响了,我和妹妹带着队伍猛攻柴垛后面的敌军。敌方还击了一阵石头。我们躲进草垛。过了好久,对方没有了声息。我们必须弄清楚他们的战术。风很凉爽,我穿过柴火垛,像穿越硝烟弥漫的战区,柴草香味在巷道里流淌。头上汗水蒸腾着,一眨眼就变得清凉。远处田野里卷起旋风,飞快旋转升腾,瞬间又复归平静,草叶和秸秆纷纷扬扬飘散下来。麦场周围的槐树白杨树悉索作响,象一只奇诡的手大把撸着树叶,碧绿叶片飘转着飞舞。敌人不见了,看来逃跑了。这场该死的战争,还没有真正交锋就已经结束。
板棚里牲口叫了一声,声音里有些许担心,我听出是那头身强力壮的牯牛。毛驴也开始吼叫起来,那些老实巴交的笨蛋。紧接着,羊群咩咩的叫声淌成了一片泥沼。它们的毛在风中抖着。饲养员似乎才睡醒,懵懂着跑出来看。
天色蓦然昏暗了下来。旷野里响起了阵阵呼啸。树梢象被一只巨手挽着,拼命弯向西北。
“快跑,妹妹!”我窜到妹妹隐身的战壕里,牵起她的小手就跑。
自东南方向,闪电晃动着树状的枝杈,白的耀眼。雷声隆隆,仿佛要撕裂天空,烟尘就在雷声和闪电的簇拥下滚滚袭来。风象狂奔而来的人,猛烈地撞入怀中,向我的嘴里塞满了沙粒草屑。我们笼罩在一片狂怒的声响和烟瘴之中。一切都来得迅不可及。跑到了大路上,我们筋疲力尽。西瓜贩子不见踪影,车子翻倒在路旁。下棋的老人在呼救,小女孩在路上象个西瓜一样翻滚,站起复又跌倒。我们的敌人,就在前面弯腰拼命逃窜,已经溃不成军。瓢泼大雨,像是一把把豆子,狠狠地敲打在我们头上。远远地听见哭喊声,台风!台风!台风来了!
我的帽子已经湿透,一阵狂风刮来,它像一片湿漉漉的羽毛飞升而去。妹妹在哭泣,她紧紧攥着我的手,小脸上一塌糊涂。我没法拿回自己的帽子,它是我的骄傲和荣誉啊。我们终于进了村庄,扶着墙壁,艰难地往家走,妹妹紧紧贴在我身上。我们要拼尽全力才能挪动一步。回家,咫尺之间的家,却象几百年前那样遥远。
村庄里到处是慌乱的喊叫声。街树东倒西歪,间或有墙壁倒塌,发出巨大沉闷的声响,激起阵阵水雾。瓦片和茅草盘旋着飞舞。道路上说不清是水在流,还是泥在淌。狗在狂吠。鸡咯咯乱飞乱逃。笨拙的猪吱吱叫着在泥泞中跋涉。村庄已经变成了风雨大肆掳掠的战场。男人们在保护家园。远远看见父亲挥舞着铁锨,奋力铲土压住屋顶。屋里肯定漏雨了。
这时,村里的喇叭里传出了声嘶力竭的呼叫:接上级通知,今天有11级台风过境,请大家注意,请大家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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