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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沙窝 灰小子(五十二)

黄沙窝 灰小子(五十二)

作者: 崑峰 | 来源:发表于2019-01-10 20:41 被阅读0次

第五十一章

欲作父建贝丧娇妻 想圆梦老标当队长

一九七五年的春节到了。

在爆豆一样连续不断的鞭炮声中,新的一天开始了。这是不寻常的一天,这一天是农历的正月初一。对于包庄来说,这个春节也是不寻常的春节。人们穿上新衣服欢欢喜喜准备放炮迎接新年的时候,却传来了队长敲击犁面的“咣咣”的上工铃声。东队的铃声响过不久,西队的铃声也响起来。

“上工了!”老标敲罢犁面,就神气活现地前街后街奔走着呼喊。

随着铃声和呼喊声,小村庄的鞭炮声没有了。穿着过年新衣服的男男女女都扛着铁锨、拉着架子车聚集到队里的牛屋院。

老标当队长了?没错。原来去年十二月,包明贤被推选为大队党支部副书记、公社的护林员,不在队里当队长了。包明贤走了好长一段时间,队里也像西队那样,一时没有人当队长。后来就有人推荐让老标当队长。老标假惺惺地推辞了一下后,就说:“既然大家让我当队长,我就当一回。干好干不好,我尽咱的最大努力,这叫癞蛤蟆顶磨盘——拼命撑呗!不过,话得说在前头,你们让我干,得听我的,不听我的不行。如果有人就是不听我的,硬跟我抬杠,那咱就去打官司。可有一样,跟我打官司,我有工分,你没有工分!”

一上台就说这样的话,很多人听得心里不是滋味:这还没上台呢,就想着跟人打官司,你是领着大家干哪,还是领着大家怄气呢?包长福气得啐了一口:“这猪八戒当队长,可没扎什么好趟头啊!哼!歪嘴子和尚——难念啥好经!”

对于包长福来说,今年的春节是一个幸福的春节。他娶了老婆了,老婆是经人介绍的东部邻县的一个大姑娘。那姑娘比包长福小六岁,是一个从庄稼地里摔打出来的铁姑娘,长得粗腿大膀,一身结实的肌肉,活像一个壮实的男孩子。早些时候,人们一给她提亲,她就红着脸不愿意,说要找就找个合心意的。可挑来挑去,眼看已经二十七八,却没有人上门提亲了。姑娘着急了,一旦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可就麻烦了。她的一个叔伯舅舅原来和包长福在县砖瓦厂一块干活,觉得这人长得浓眉大眼,高高的个子,干活很踏实,人也很实在,怎么就没有找到老婆呢?这天,刚好他走亲戚,听这个外甥女红着脸央求能不能帮她找个好人家,他笑问姑娘,着急了?他心里就马上想到了包长福。可包长福已经不在砖瓦厂干活两年多了,不知他现在有没有娶到老婆,如果还没有,这应该是最合适的人了。想到这儿,他就向外甥女说了他认识的包长福。姑娘一听,着急地央求舅舅赶快跑一趟。这一趟没有白跑,包长福好酒好肉地招待了这位大老远来的老师傅,听老师傅说了姑娘的情况,真好比喜从天降,满口答应。老师傅回到家,姑娘要求马上见面,什么彩礼不彩礼,只要人好,马上就结婚。在老师傅的帮助下,两人在桐城县城见了面。真是该他们成为一家,两人四目相对,相见恨晚。认识不到一个月,他们就结婚了。从此,他结束了打光棍的岁月,有一个温暖幸福的家了。过“革命化春节”这天,他们才刚刚结婚十多天。

今天,小两口一块下地干活,一块过“革命化春节”,自然成了队里的一道风景线。人们热情地和新婚夫妇打招呼,有人嚷嚷看“新媳妇”。“新媳妇”大大方方,该说话说话,该干活干活。人们都说,包长福真的有福,娶了一个这么漂亮又能干的老婆。

大年初一,老标上任已经半个月了。几天前,在公社召开的大小队干部会议上,公社宋书记要求今年各个生产队要做好准备,要移风易俗,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

什么叫“革命化的春节”?农村,没有什么新鲜的玩意儿,就是干活呗!

等到人们都聚齐了,老标一声令下:“走,到北地散粪去。”人们肩扛铁叉、拉着架子车,跟着老标,向北地走去。

阵阵北风,刺骨的寒冷,荡起的黄沙使人难以睁眼。在那块犁好的地头,早就堆起了一大堆农家肥。今天的任务,就是把那大堆的粪肥拉到地里分散开。人们顶着寒风,开始了紧张的劳动。老标却倒背着双手走了。

可能是全公社都过“革命化春节”吧,周围村子里也没有了鞭炮声。人们冻得直打哆嗦,哈了哈冻僵的手,握着冰凉的铁叉把,吃力地往车子上装粪。呼呼的北风刮得正猛,掩盖了人们的说话声和干活声。在犁过的松软的土地上拉车,两个人一辆车还累得直喘粗气。人们看“新媳妇”的劲头,早就被怒吼的北风刮跑了,被辛苦的劳动挤丢了。

太阳已经高高地挂在灰蒙蒙的天上,苍白无力地照耀着寒风肆虐的大地。半晌了,人们已经精疲力尽,很多人打着哆嗦、少气无力地应付着干活。他们就盼着队长下命令:“好了,回家过年!”可左顾右盼,哪还有队长的影子!

终于,在疲劳和寒冷折磨下的人们盼来了队长的身影。他嘴里叼着“一头拧”,右腋窝中夹着铁锨,低着头弯着腰走到大粪堆旁边,吐掉早已灭了的“一头拧”,说:“加油干啊!”说完,他就劲头十足地挥锨往架子车上装起粪来。

这不有点欺负人吗?听老标这么一说,包仁和、包国庆、朱建新、包长福等人就气愤地瞪起了眼睛。臭蛋一边哈着冻僵的手扶着车子,一边咧着嘴说:“过革命化春节,不加油能行吗?”

包长福擤了一把鼻涕,边用力拉着车子边回头对着老标喊:“是爷们儿,就别半腰里钻出来说话!”

老标瞪了包长福一眼,像要发火的样子,半天,才皮笑肉不笑地说:“不再说人家都叫你嘟囔,你就是嘟囔!”

包智龙拉着架子车,仍然是一路急走。他并没有感到寒冷,头上身上热烘烘,还要出汗。这是没有经过锻炼,身体不强壮的标志,往后,得好好地锻炼锻炼了!他对自己这样说。

若在平时,人们就会站在那儿“磨洋工”,该放工而不放工时,人们往往采取这种方式软抵硬抗。干活,凭的是一股干劲,那股劲使完了,累了,该歇着就歇着,该放工就放工。否则,硬拉着疲惫不堪的人干,就会看到这样的结果:大家虽然没有说不干,但就是干半天活也不见什么效率。很多人看上去是在干活,但就是在做样子,实际干得很少,甚至没干。这就是“磨洋工”。可今天不行了,站在那“磨洋工”,会冻坏人的!只有不停地干着、活动着,人们才能抵抗着寒冷。所以,没有人再说话,也没有人停下来,但也还是不出什么效率,一车子粪,能少气无力地磨蹭着装上半天!抬头看天,已经是上午十点多的样子了,可是,那散粪的速度却好像停滞了似的!这样的干法,能“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这样的干法,能使粮食产量“上纲”?笑话!

这就是特殊时期一种特殊的现象!老标上任伊始,就打了一场这么漂亮的“消磨战”!

难道说,过革命化的春节就是这样折磨人?早上的饺子要等到中午去吃?正在人们忍不住唉声叹气的时候,老标终于发话了:“好了,回家吃饺子,过年!”

大家立即收拾起家伙,快速往家里涌。包仁学瞪着老标,带着嘲讽的口气高喊:“走了!六个姑娘送她姨……”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马上尴尬地闭住了嘴。原来,去年八月,李拐正好给他生了六个姑娘!

朱汉生笑起来,小声说道:“往下说呀!”

一走进村子,马上感到一股温暖的气息扑面扑来。

吃完了饺子,天都快晌午了。臭蛋、包国庆、包卫星等来到了包智龙家。王兰抱着智跃,到外边找人聊天去了。智腾、智虎也跑出去玩了。

“来吧,屋里坐。”包仁和见几个年轻人进来,搬板凳让他们坐。包仁厚也进了院子。冷清的院子一下子热闹起来。

包仁和又拿出烟末,臭蛋和包仁厚就动手卷起了“一头拧”。包仁和说:“还是这手工造吸着过瘾。”

包仁厚边卷烟,边看门上贴的画,那是包智龙在学校画的门画,一边是郭建光,一边是杨子荣,问:“您家的门画是买的吗?”

包仁和笑着说:“哪呀!画的。”

包仁厚站起来走近仔细看,说:“我说城里没有卖的。智龙这功夫可真到家了,已经超过老哥了。”

“嘿嘿,我也上岁数了,懒得摸笔了。”

包仁厚像是要取走似的,直盯着画说:“赶明儿也给我画个吧,我看比印的都好看。”

包智龙说:“好啊,只要您喜欢,我就给您画。不过,拿回去贴在那儿,发现不好看了,再揭下来就行了。”他想起了两年前,包仁厚的新堂屋盖好后,让他在房子的四个角的白灰上写上字。包智龙拿住功夫,汗都下来了,费了半天工夫写好了四个字:“保卫和平”。包仁厚看了大发脾气,说:“写得太难看了。”说完就爬上去把那白灰铲了下来,重新抹上一层后,他自己又重新写了一遍。包智龙懊丧了好久,深知自己的绘画技术与老父亲还有差距。今天,包仁厚又要让他画画,他不由得想到了这件事,就甩出去了这么一句话。

包仁厚脸一红:“看你说的,哪能再揭下来?不过,”他马上转了话题,“你每年到年跟前就画,画好了去卖,拿到集上一定是抢手货。”

包国庆插话:“嘿,去年,我还没等智龙往上贴就给他拿走了。看咱有福没福,智龙的光我先沾了!谁到我家都问我,在哪里买的?我说这画可买不来,我一分钱没出,是智龙送我的!可很多人硬是不相信是智龙画的呢!”

包国庆一说,几个人都注意看那门画了。包卫星说:“您要不说,我也以为是买的呢!”

臭蛋又咧嘴笑了:“你以为?恐怕谁家买,智龙家都不会买。我说智龙啊,你明年别写那门封了,就在咱庄画就行了,哪怕我们出钱呢!”

包智龙也笑起来:“你难为死我吧!这小东西,可费神着呢!就这两张,让我连天加夜忙活了两天。咱技术还是不过关。你算算,照这样画,我一年下来能画多少张?咱庄虽然庄子不大,但起码有近百户吧,一家三张不算多吧,我这一年还有干活的时间没有了?靠这吃饭啊,还不得饿死!”

包仁厚又凑近画面仔细看,说:“智龙说得没错,你别看就这么一小张画,里面的东西可真不少,你看,画得有多细。人工画,就是不出活,能印就快了。”

包智龙说:“咱充其量是个爱好,什么都说不上。你知道,那些名家画的真品,有多贵?”

臭蛋随口说道:“一块钱管买好几张……”

包智龙截断:“那是印刷品,我说的是真品!”

臭蛋不明白了:“什么是真品?”

包智龙指着门画:“像这个,假如我是齐白石,这就是真品。他自己画的,没有经过任何加工的,他自己拿笔自己画的,就是真品。”

臭蛋明白了:“哦,那,这真品可真值钱了。你想啊,这么多人想要他那一张画,如果不是印的,那简直就像白头麻雀一样难找!”

包智龙有点激动:“我还不是吓你,听说齐白石画的那只虾,一幅就得上万块,甚至不止这个数!”

包仁厚吃惊得瞪大了眼:“天哪!哪一个画家不是随便画画就能赚成堆的钱啊?难怪那些什么家的,都那么有钱。”

包智龙说:“为什么那么珍贵?因为这些老艺术家已经不在了,他的那些作品不会再有新的出现了,只会一天比一天少了,因此,时间越久就越值钱。”

包国庆说:“我在街上见到有现场画现场卖的,一张画,三两分钟,一笔下去几样颜色,画个小鸟什么的,一画就出来,写那对联,远看是字,近看全是鸟。我看那人的本事就不错。那钱来得可真容易。”

包仁和激动地说:“他那可不叫什么本事,起码不叫真本事,那是歪门邪道。反正我觉着,要不学就不学,要学,就学点真本事。”

几个人在屋里边说话,边喷云吐雾,屋子里烟雾弥漫。现在,话题又聊到了老标当队长这件事上。包国庆不禁感慨地说:“人该霉气,我在西队觉得憋气,费尽力气跳到东队,没想到又换了这么个当队长的主儿。我看他第一眼,就觉着这家伙不怎么的。现在,我还是觉着他不是什么好鸟!我们队里没有人了,怎么会让这样的人当队长呢?和哥,厚哥,你们说说,老标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包仁和吸了一口烟,从鼻孔里钻出一缕烟雾:“那不是叫这个这个不干,叫那个那个不干,快过年了,志彬提出让老标当队长吧,一个队没有个头算怎么回事啊?就这样,没有人说不行的,老标不就当上队长了吗?”

包仁厚接着说:“要说老标这些年怎么样,不在一个队,我也说不清楚。就是刚成立初级社,大家拢到一起干活的时候,他是个孩子王。羊群里跑个驴——数他个子大哩!他仗着有点蛮力,不是经常使个歪点子整治人吗?反正在我的印象当中,这人歪点子不少,正经事干得不多。你觉着呢,和哥?”

“不是个正经东西。让他当队长,我看能领到哪儿去!”包仁和不满地说。

包国庆说:“看来老天还是公道的。这样的人,就是没有儿,就是绝后!”

臭蛋挤着眼,咧嘴说道:

“我也揪着心呢!那天,我们几个人和老标在一起说话,志彬问他,当了队长了,要把队里往好处领,有什么打算没有啊?你猜他怎么说?他说他本来不想干队长,是大家硬逼着他当的。咱一个大老粗,一个瞎字不识,还能有什么打算、什么计策?应付差事呗。不过,要说没有打算,那也不对。他说他就打算着,近两年把队里的手扶拖拉机卖了,多买几匹好牲口,买一辆好马车,实现他多年当车把式的愿望,就心满意足了。当时啊,听的人没有一个赞成的。国庆在场,你是怎么说的,惹得他一下子蹦老高:‘我不干了,让给你,行不行?’”

包国庆说:“我当时就说,东队的人真是瞎了眼,选半天选这么个毬队长!”

包智龙听着他们说话,心里不是个滋味。今年这个“革命化的春节”过得就像这昏暗的天空,阴冷阴冷的。这是过春节吗?干活的时候郁闷,在家里听他们说话憋气!他不高兴地说:“我说叔叔们,这大过年的,说点高兴的事,好吗?”

臭蛋连忙问包智龙:“你这过完年还去不去学校啊?有没有毕业啊?我可听说庭平过完年都不去了,队里安排他也开机器呢!”

包智龙说:“不去了。我就说嘛,只不过是比你晚两年回来干活,现在不是一样了吗?”

臭蛋咧嘴:“一样?一样河南管。你现在是高中生了,我现在就算是没文化。”

包智龙不满意了:“你没有文化?那咱队恐怕没有几个有文化的了。上两年学又怎么样,搞了两年的革命大批判,发了高中的书,一多半没有学。不是搞运动革命大批判、批老师,就是跑着拉粮包、搞勤工俭学,我的那位大表哥,因为拉包用劲过猛,还把腰扭伤了。如果不想办法自己学点东西,这两年就算是白混了。”

包国庆说:“还是庭平快,去不几天,就毕业了,还是专门学开机器的,是个什么机电班?按说还是他学的那个适用。虽然说时间短,但人家抓得紧,砸得实,学的就是真本事,回来就管用。他不也是个高中生吗?”

臭蛋说:“他那应该不算吧?他就是上个机电班,不算是高中。如果他那也算是高中的话,那别人还不打破头往里挤啊?”

包智龙轻轻叹了口气:“这年头,就算是高中毕业又怎样?还不是一样修理地球?”

臭蛋给包智龙鼓劲:“别泄气,肯定不一样,不信你走着瞧……”

正说着话,院子外面传来朱建贝的哭声:“我的亲人啊,啊!啊——”

“怎么啦?”臭蛋叫了一声,就往外走。几个人也一起往外走。室内,只剩下包智龙一个人了。多年了,包智龙养成了一个怪脾气,凡是朱家的事,不看也不问。他们家里喜事也好,丧事也好,都跟我们半点关系没有。所以,今天当他听出是朱建贝在哭时,就像什么也没有听到一样。你们都去看热闹吧!都几十岁的人了,好像什么事都没见过的小孩子一样,一遇风吹草动,就伸长了脖子往跟前跑,挤扁了脑袋往里边钻,恨不得把眼睛抓起来放在头顶上看蹊跷。这种怪现象,真让包智龙深恶痛绝:小村庄的人,没有见过天地!

“爸!”他叫住站在门口正往朱家观望的爸爸。

包仁和转身拐了回来,问儿子:“有什么事?”

“没有事。他们家的臭事,才不看呢。”

包仁和赶紧给儿子报告新闻:“朱建贝的老婆,生孩子大出血,死了。”

“嗨!今年是个什么年哪?说我心里不是滋味吧,他们姓朱的更不是滋味!”包智龙不禁感叹。

包仁和说:“他光不是滋味啊?天都塌了!这老母猪当队长,倒惊动了天地,祸不单行!”

包智龙对爸爸说:“不管别人怎么评价他,咱不要说那么多。如果他真干得不像话,全队百十几个大爷们儿,绝对不会坐视不管,听任他胡作非为。从他上任这个把月的情况看,他对咱还是不错的,并且很看得起咱,给咱安排的都是体面的活,还像明贤爷干的时候那样,让我和臭蛋一起睡在棉花屋。不管在哪,他大老远看见咱就打招呼,说明他很欣赏咱。这也说明他不是一个心底很黑,对谁都充满仇恨的人;说明他还是想在队里混出个好的人缘来。人,没有文化,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我想,他口口声声说要卖掉队里的拖拉机,就算借给他个胆子,他也不敢!人和人是没有办法相比的,他和明贤爷,应该说根本就不在一个档次上。他们的做法,更是差别大到让人无法一下子接受。因此,我们没有办法用明贤爷当队长的标准去衡量他。不要把人想得那么坏,咱们自己的心里坦荡了,对他的看法或许就大不相同了。咱就试着慢慢接受他吧。在人们面前,不要说不满意的话,免得有人挑拨离间、无是生非!咱的心里这两年才说好了点,有人总想看咱的笑话,可不能授人以柄。”

包仁和低着头,深思着,脸上的皱纹慢慢地舒展开了:“嗯,你说得对!人跟人不能相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格,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脾气。”

天快晌午了,天空阴得越来越重了,竟然零零星星地飘起了雪花。王兰抱着智跃回来了,随后悦玲也回来了。大狸猫又跑回来围着包智龙撒娇。

悦玲一回来就钻进了厨房。中午的饭很好做,听妈妈的吩咐,锅里添了水,下点粉条,切了点白菜、油炸的豆腐块,抓了已经炸好的萝卜丸子放进去,箅子上放几个包了很薄的白面皮的黑卷子,把水烧开,一顿饭就成了。这样的饭,已经比平常的饭好多了。包智龙仍然钻进灶前烧锅。这是他的老行当了。悦玲边忙边说弟弟:“大洋学生了,还得烧锅啊?”

包智龙熟练地引着了火,说:“洋什么洋?要说洋啊,还是姐姐把我打扮洋了。”

饭做好了。每人一碗丸子汤。这汤是又做汤,又做菜。吃惯了清水煮萝卜的人们,能吃上这样的一碗汤,就算是改善生活了。

见智腾、智虎两个人还没回来,王兰不禁着急了:“这两个家伙野到哪里去了?吃饭都不回来!”说完,她就抱着智跃站在院子里大声喊起来:“智腾——”

“哎——”

“快回来吃饭!”

话音刚落,智腾、智虎就一前一后气喘吁吁地跑进了院子。智虎嘴里还不停地骂着:“孩子乖……”

一见这副样子,王兰好气又好笑:“干什么去了,还嘴里小锅没盖严似的?”

智虎瞪着智腾,气愤地说:“他为什么拿我的炮?”

智腾强辩:“那不是他的,是我的!”

包仁和大声喝道:“什么你的我的,怎么那么多头子事?吃饭!”

智腾一看满筐子的黑卷子,大为不满:“啊,晌午就不让吃白馒头了?”说着,他就鼓起腮帮子揭起卷子上的白皮来,把好几个卷子都揭成光光的“黑蛋子”。

王兰生气了:“你看这孩子有多上脸!吃,吃,不想吃滚蛋!”

智腾边嚼边流下泪来:“过年呢,连个白馒头都不让吃!”

刚吃过饭不久,悦玲抱着智跃去了后院奶奶家,王兰也出去找人聊天了。智腾、智虎又跑得不见了踪影。老标剔着牙进了院子。

“呀,稀客,快进屋。”包智龙连忙请老标进屋坐下。

包仁和拿出装烟末的袋子,说:“哪股风把你刮来了?”

老标坐下,和包仁和一起加工“一头拧”:“智龙啊,你是有文化的人,你说,今年是不是个多灾年哪?”

“怎么啦?”包智龙好奇地问。

“怎么啦?昨天还晴得好好的,今天却阴上来了,刮了一天大风不说,现在又要下雪。我怎么看不是个好兆头啊?”老标看着外边的天,声音高高地说。

“那下个雪就不是好兆头了?它真下起鹅毛大雪还是好事呢。‘鹅毛大雪兆丰年’嘛!”包智龙笑着说。

老标盯住包智龙问:“咱队出这么个大事你不知道?”

“什么大事啊?”

老标叹了口气:“唉!建贝家,死人了!”

包智龙马上惊讶地问:“死了?怎么死了?”

“看看,不当官多好!我这赖好是咱队的当家的,还没睡醒呢,就上门去叫了。没办法,我得安排好队里的活,再去解决他们的问题。忙得我呀,简直是脚踢后脑勺!这不,刚刚忙完他们的事。你说建贝吧,说他兴运,他也兴运,早上拾粪救了个大姑娘,人家情愿倒贴皮嫁给他,还帮他找到了工作吃上了商品粮。那时候我就说,他建贝真是上辈子积德行善了,什么好事都找到他头上了。可没有想到啊,接下来这晦气事也来了。那女人性格高傲刚强,活像一个大爷们儿,怀了孕还抢着干重活,结果流产了。好不容易三个月后又怀上了,吃了那么多保胎药保住了小孩,谁料想最后大年下的连老本都赔上了!听人说,杀猪都没有出那么多血,无论什么办法都止不住,眼看着人不行了!建贝啊,现在整个人像傻了似的,不动不说不吃饭一天了。女人哪,生孩子就像过鬼门关!这年,可怎么过呀?”

“唉!”包智龙听得心里也酸酸的,长长地叹了口气。

老标接着往下说:“我想起了你奶,那时候就怕出事,多次劝她,孩子要不要都无所谓,只要人没事就行。可她那倔脾气,什么话都说不到她心里,说什么不给我生个小孩太对不起我,结果——唉!现在,他们那一家,老的小的哭成一团。可这光哭也不是个事啊,我是劝了这个劝那个,说得我嗓子眼冒火,总算安排人办了事,入土为安吧。智龙,你说,这年过得好吗?”

“好个什么呀!老天为什么总要制造悲剧呢?大家都平平安安、和和美美,该有多好啊!”包智龙的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包仁和卷好烟,点上,递给老标。老标接过烟,香香地吸了一口:“常常说,‘人有什么祸什么福’,今儿个不说明儿的事,就是啊,这一辈子究竟过到哪去?可真是谁也说不准,谁也看不透。今儿脱鞋上床睡觉,不知道明儿还能不能穿上。想来想去,去他娘的吧,挤住俩眼往前熬,过到哪算哪。”

包智龙吃惊地说:“啊,爷,您可不能这么悲观哪!您现在是一队之长,是咱队的领头人,咱队这二百多口人,可就指望着您哪!”

老标又吸了一口烟,说:“智龙,别给你爷戴高帽子了!你爷吃几个馍,喝几碗汤,你还不知道?咱爷们儿在这儿说的,让你爷当队长,你爷真是提心吊胆的。咱一没有文化,二没有什么本事,指望什么呀?还不是指望你们这些有文化的年轻后生在后面支持吗?你们可能会问,那你一没有文化,二没有本事,凭什么当队长啊?你没有看到啊,自从你明贤爷上大队以后,咱队里乱得像牛抵似的,眼看着成了没王蜂。让这个干,这个说不行;让那个干,那个说干不了。我也是好操心,能看着这么一大摊子没人管吗?可要不是志彬他们几个左劝右劝,极力推荐,我才不敢接这个活呢!一接才知道,这心我可真是操不了。队里的一摊子得安排,东家长、西家短的事得管,管不好落不是。平时不干队长,那话想怎么说怎么说,怎么说都没有事。可一当了队长,你哪怕放个屁呢,马上就传遍了全村。我可真有点招架不住。想着撂挑子不干了,你老奶就骂我干不了当初就别接,接了就得硬着头皮干下去!常言说‘一个好汉三个帮’,智龙,我就看上你了。你有文化,懂道理,在处理问题上肯定有一套,能帮你爷一把呢,你就帮你爷一把。你看行不行?”

包仁和吸了一口烟,笑看自己的儿子:“他,还没出学屋门呢,行吗?”

包智龙也说:“爷,您太高看我了。让我跟着您出力干活不含糊,没说的。可要让我给您出主意,想办法管一个生产队,我可真是‘洋鬼子看戏——傻脸’!眼前一抹黑,往哪去抓啊?”

老标巴达巴达吸了两口烟,说:“智龙,你也不用跟我谦虚,我但凡看上你,那就不是观察你一天两天了。我觉着你心里踏实得很,有个‘小九九’。当然啊,一下子让你什么心都操,那你还真的不成。我是说呀,到那节骨眼上,你爷犯难的时候,你给你爷出出主意,想想办法就行。”

包仁和正要说话,包智龙就接过话头:“好啊,只要您看得起您孙子,等您需要我的时候,我一定做到癞蛤蟆顶磨盘——死命撑!”

老标高兴地一拍大腿,说:“好,智龙,你爷就等你这句话呢!有你这个智多星作为后盾,你爷干着就有劲了!”

包智龙靠近老标:“爷,我愿意给您当好下手,但我想听听您有什么打算。比如说,明贤爷这几年,第二年队里买了柴油机,第三年队里就吃上了大米。您有没有自己的想法呢?”

老标扔掉了烟头,说:“智龙,咱爷儿俩在这里说的,跟您明贤爷,我可是没法比呀!他有文化,有才能,领一个生产队那是用不完的劲。可我,没说话先打嘴,我连自己的事都管不好。不过,要说没有打算,那也不对。当初如果没有打算,我也不会揽下这差事。常言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为人一世,谁不想活得痛痛快快、舒舒服服呢!就奔着这个目的,我也想干出个名堂来。不能说让人人都满意吧,起码自己得感到说得过去。不管怎么着,得先把生产搞上去。要把生产搞上去,既要讲求实际,又要注意节约,不能花的钱不能乱花,用较少的钱办较多的事。举例说吧,我就觉得拿几千块买个‘坐坐泊’……”

包仁和笑着打断:“坐坐泊是什么?”

老标接着说:“就是那个手扶拖拉机,不像个小孩的‘坐坐泊’吗?它怎么着也没有几千块买几匹快牲口实惠。一年下来,搭进去几个壮劳力不说,光柴油得买多少啊?几匹快牲口就是多喂点草料,不比它出活呀!再说用它拉东西什么的,它有那大马车拉得多吗?大马车又安全又省事,多痛快。我就想啊,这辈子能再让我赶上大马车,我连当队长带赶马车,一拿二,那才叫痛快呢!就算了结我这辈子的心愿了!”

包智龙好像不相信似的:“啊!爷,您的打算就是这个啊?”

老标摇了摇头:“我这只是打个比方,是话说到这儿了。实际一点说呢,还是想办法让群众的生活改善一点,今年比去年过得好一点。但要做到这一点呢,靠我一个人不行,得大家一齐努把力才行。你说是吧,智龙?”说着,他就伸伸懒腰站起来。

“呀,大耳朵!”门外边一声喊,包长福笑嘻嘻闯了进来。

“你娘的脚!”老标对着冒冒失失进来的包长福骂道。

“啊,啊,对不起,没看见队长也在这儿!”包长福朝老标挤挤眼。

“娶了媳妇,不老老实实在家待着,出来撒欢啊?”老标说着就往外走。

“怎么?还没有说话呢,就站起来走啊?”包长福盯住老标。

老标站住了:“都喷了一下午了。你搂着新媳妇睡够了,才扒开眦目糊眼,晕晕乎乎地转过来。那谁说的是什么黄花菜都凉了。”

包长福冲着老标瞪起眼睛:“标叔,您说的这是什么话,让您侄媳妇听见了,不把您的胡子拔光才怪咧!”

“我说的不是实话吗?实话不好听。孩子乖,趁着过年没事,好好享受享受吧。”

“享受,享受!您让享受吗?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累得腰酸背痛,想着过年歇歇吧,您又让过什么革命化的春节,一大早让大北风吹个透心凉,干到天都晌午了还不让回家吃饭,累得像死驴似的!老百姓都坏了良心了是吧,连个年都不让过安生!”包长福一见老标,仿佛一肚子委屈似的,气呼呼地嚷起来。

“唉,不陪你们了,该回去了。”老标好像没有听到包长福说话,扭脸看了下包智龙,“哎,智龙,我跟你说的,得上点心啊!”说完,他倒背着双手踱出了院子。

“真像你说的:歪嘴子和尚——难念啥好经!”包仁和盯着老标的背影,气愤地低声骂道。

包长福问包仁和:“那家伙干什么来了?”

包仁和一边示意包长福卷烟,一边说:“他还会有什么新鲜玩意儿吗?还是那一套,队长是大家硬让他干的。他的话意思我是听出来了:想干,可没有那么个本事;可不干,就实现不了他赶马车的愿望。干,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自己舒服,最终目的是既赶上马车,又当队长,队里他说了算,这个马车他可以一辈子赶下去,再也没有人敢夺他的鞭子。他只要能赶上马车,队里哪怕烂得一塌糊涂!我就担心,他心里怀着这么一个鬼主意,能把队里的事搞好吗?咱队到底是怎么了,让这么一个心怀鬼胎的人当队长,这社会主义还搞不搞了?”

包长福卷着“一头拧”,说:“让他蹦达吧。不蹦达几下,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大能耐。反正是天塌砸大家,真正弄得老不像样了,不用别人说,他自己就得乖乖地撂挑子!说是说,手扶拖拉机,你让他卖卖去?”

是啊,东队的各个角落,老标当队长成了大家最热门的话题。有人揪心,有人无所谓。揪心的人,有一种杞人忧天的味道,怕老标把一个好端端的生产队糟蹋了;无所谓的人,用他们自己的话说,“管他娘嫁给谁,只管跟着喝喜酒”!

春节,就是在这种不安稳的纷纭繁杂的情绪中度过,在有人的生离死别的悲伤中度过。

天空,还在飘着零星的雪花。R�SV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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