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可能偶尔会遇到她。
见面时觉得熟悉但记不起她是谁。
于是你继续快步向前去买一杯咖啡。
也许对陌生人的回忆会占用你的宝贵时间。
毕竟她对你而言到底是无足轻重的人。”
陆鸿在键盘上快速敲打下几行字,电脑屏幕发出惨白刺眼的光。他总是习惯用左手手肘抵住光滑桌面,牙齿咬住食指关节,留下伴有疼痛的红色印记,直到它慢慢消失。
他想起五年前曾在公司上班的女人名字叫做钟吉。模样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他不知道如果再次见面是否还能认出彼此。可是就算认出又能怎样。助理提醒他快到三年级女儿的放学时间,他删掉屏幕上的字,顺手抓起搭在座椅上的外套,向外奔去。
他把灵魂的一半留给了少年。
二
31岁,未婚,三线城市生活。她厌恶属于这个时代的关于女性的定义。
她想起那些从小被灌输的思想,也曾亲眼看见许多人被这些规则鞭挞地遍体鳞伤。
“你不能与众不同,不能另辟蹊径,才能避免被伤害和冷落。你必须跟随这条道路上浩浩荡荡的人群,学习绝对服从他们的规则。”
这些一厢情愿的带有善意的人,既想温柔地保护你,又要热烈地中伤你。
钟吉独自居住。她十分苛刻地挑剔住宿条件,比如楼层上下不允许是年轻夫妻,不允许是独居男女,不允许有小孩,不允许养宠物,也不允许出现她临时想到的各种条件。纵然如此,这类房源在这座城市仍然有饱满的选择余地。城市身处改造,老式房屋拆除重建。大量的楼盘像池塘里喂养的肥硕的鲤鱼鱼鳞一样密密麻麻,整整齐齐。
这是她31岁的生日,她向公司申请了假期,她允许自己好好对待。
小时候,父母没有隆重对待节日的观念,摒弃一切繁琐的仪式行为。上学后去往同学家里庆祝生日,她才知道原来有些特殊日子可以被如此珍视。从那时开始,她学会慢慢积攒零用钱,父母的生日时她送他们康乃馨和玫瑰,她享受仪式感带给她的丰足和快乐。
这或许是她结婚前的唯一可以独处的时间。
她向林木发送微信:明天到外地出差,手机会暂时关闭。回来后再联系。
林木:好的,提前祝你生日快乐。
她清醒地知道,他们并不相爱。这只是一段约定俗成的成年人式的交往形式。他们顺理成章地见面又顺理成章的交往,双方父母顺理成章地讨论婚姻。
他们之间一开始便不存在爱情。钟吉说,婚姻里的爱情迟早都会消失,早一点晚一点总要殊途同归的。
嗯,似乎没什么问题。
她和林木各行其是,面对婚姻时又心照不宣。钟吉不知道林木如何打算,她对此也毫无兴趣。
因为父母亲戚的种种催婚,她觉得自己多年来的处境一直水深火热。任何人不予理会她的真实想法,后来她自己干脆也视若无睹。
家人开始安排相亲。她认为是在给自己的后半生进行面试筛选,这种感觉让她极其讨厌。于是与家人进行多次争吵,未果。家中父母不允许她对待自己的婚姻存在任何偏激行为。这使得任何理由都显得苍白脆弱。但是她不善于对抗,也无力对抗。她开始逃避,独自在外居住,效果甚微。
后来遇到林木。她发现他有能力满足她在物质方面的所有需求。她了解自己的爱慕虚荣。父母对他亦十分满意。她不顾婚姻能走多远,她愿意付出代价尝试。
她看起来稳重漂亮,举止不俗。虽然31岁,但是保养得当,感觉比实际年龄还要小上许多。林木家中父母自然满意。
双方父母一厢情愿,两人又各取所需。
他们是彼此的床伴,只是做爱,不做无关的事情,不涉及多余的话题,从不互相爱慕拥抱。她在其他方面可以满足自己,不需要旁人分担。她只是纯粹享受肉体欢愉。
任何事情的发展都有迹可循。你只需要接纳事情的发生和结果,也无需猜测它暗暗已久的由来。
她由衷的热爱电影,热爱奢侈品。也许是时间洗礼,也许是天性如此,她有极其强大的自我愈伤能力。这么多年来,身边的人来来去去,身边的事反反复复,她安稳得当地接纳、处理、放下。直到最后,她感谢他们成全了她。
次日醒来。
在宽大阳光充沛的卧室。摆放精美的美式古典实木书柜,纯色木质座椅,进口的名牌垫靠背,意大利式绒面沙弗莱绿刺绣窗帘。她对于物质的追求有精力充沛的欲望。关于衣着,她对于红色的执念近乎疯狂。红色鹿皮绒复古平头女鞋,红色真皮尖头高跟鞋,红色真丝睡袍,红色桑蚕丝吊带裙。她说,红色是所有色彩中情绪最饱满丰盛的一种,她喜欢它的淋漓尽致,每一个充满欲望的人都会热爱它。
三
她出发前往一座热带岛国。
这是临时性的计划。她平时没有多余时间外出。经常独自加班到深夜。她在工作中迅速把自己抽空,用物质进行填补。不管自己是否需要,她只是纯粹享受这种快感。她有能力自我满足,这也是她回馈自己的最直接方式。
她第一眼便注意到了走过来的宝儿。
皮肤黝黑但眉目秀丽的人,佩戴刻有古老花纹的银质手镯,色彩斑斓的藏式手环。
宝儿在她旁边坐下,问“你也是一个人到锡兰吗?”
“嗯”,她一直称它为锡兰。
“我叫宝儿。”
“钟吉。”
“嗯,好听的名字。”
宝儿是看起来温柔安静的人,她与钟吉间断交流。这种琐碎式的谈话使得钟吉无比舒畅。
经过七个小时的长时间飞行,飞机抵达目的地,机场很小,人流密集。宝儿邀请钟吉一同前行。钟吉惊诧于宝儿完善的准备工作,行李箱内放置50+的防晒霜和防晒喷雾、一次性内衣、藏式防晒披肩、驱蚊药品、转换插头、药用消毒巾。
这是宝儿第二次回到锡兰。她说,她喜欢这里令人发晕的热气,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浓厚的花香,质朴勤劳的年轻男女。她说,这是一个温柔而深沉的国家。
“在遥远的丛林深处和群山之中,有古城的废墟和破财的庙宇,那都是从前盛极一时的朝代和被征服的民族残存下来的遗迹,如果缺少那种神秘和古老的色彩...不能给人以深刻的印象,这种地方就不能算是十分圆满的东方了”宝儿复述马克吐温的《赤道环游记》中的一段记载,她说,这是唯一一本曾让她在昏暗夜晚哭过的古典书籍。
她们乘坐两个小时的大巴到康提,林木茂盛的城市。兴建欧式的别墅、酒店和商业楼宇,被干净的白和蓝缀染。她带她乘坐古旧的公车,终日游荡在宽广的马路上和浓郁的树荫下。
宝儿说,第一次来到锡兰,膝盖从公园阶梯摔伤,鲜血直流。被当地人直接送往医院进行包扎。直到现在她还能想起他们黝黑的面部上浮现的温存善意,看到来自他们天性中最简纯的善良,毫无遮掩,不需回馈。
她说,在一个人的行进途中,其实有很多选择余地,不能一直进行防备、抵抗。你看城市中每天来往穿梭的大量人群,面目模糊,冷漠仓皇。我们需要精心喂养心中的纯良真诚,这是一个人在人群中辨认自己的标志。钟吉,善良的人永远不会被抛弃。
她带她去夕阳下的康提湖畔。她说,每种景色都有呈现它自己的最佳方式。比如山中起雾,江边有雨,风吹云散。你认真观察它们,便从中得到指引。
康提湖边是街道。暮色有些微凉。此时汽车、人群往来密集,十分热闹。对岸的灯火星星点点,散发出柔和温暖的光。
宝儿是一个需要不断行走的人,她是一家旅游杂志的摄影记者。她于十九岁便开始独自生活。一个清醒地知道自己需求的人,需要残忍的割舍与抛弃,亦需要不停地从外界需索。她还在路上。
最后一日。
宝儿轻轻亲吻了熟睡中的钟吉,她轻轻地在她耳旁摩挲,说,我以后会想起你。
钟吉娇憨甜睡,自己似乎做了一个梦。
四
钟吉回国,她们各自返程。她感到有某种物质被强行填塞胸口,满满当当。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她当然无法预料,这段记忆是她以后生活的全部支撑。
她回归正常生活,聚会,加班,升职,购物。
黄昏,她收到一封信件:
钟吉:
展信安。
最近还好吗。
昨夜梦到山前开满樱花,便着急与你把它拍摄下来,醒来后发现原来一场空,不免失落了一场。旅行途中看到废弃的房屋前染了一树梨白,繁簇又美丽。其实,这都是春天的恩赐。
友人对我说,过了这么多年,他依然没有遇到一个可以爱的死去活来的人,也仍旧没有看到一部喜欢的无以复加的电影。也许人生的失败之处在于它太过平凡。
而我想说的是,我曾经爱过你,在我们相处的那段时间。
因为我开始遗忘你的样子。你在我面前,从头至尾,慢慢消失,变化出飞散的灰烬。我不太敢确定了,直到有一天想起你,心中再无一丝波澜。
原来一切不过是自我幻化出来的热烈。
以此,当做终结。
透过办公室内巨大的落地窗,看到地面车辆慢慢模糊成许多黑点。远处楼房似隐似现。她感到胸腔内激发的力量喷涌而出,她无法控制自己,掩面哭泣,浑身震颤。
她平静地结婚。
她做出选择,在与生活的对峙中握手言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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