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里的一天
每天早晨5点20分,64岁的赵国齐就起来了。他忙着生炉子,烧早饭和午饭。此时的温度是零下2摄氏度,离太阳升起还有2个小时。8点,当这座城市在冬日的暖阳里逐渐苏醒时,赵国齐已经准备就绪。他将八十多斤的木头箱子搬上车,骑上三轮车出门,开始了一天的生意。车子里除了用来装原料,还有用保温饭盒装好的午饭,今吃的是木耳和萝卜煨汤,为了省事,他只做了一样菜。
赵国齐做的是扬州老小吃“嗒嗒滋”,它因制作时发出的声音而得名。实际上,这是一种薄薄的鸡蛋片。鸡蛋糊是它惟一的原料。舀一勺鸡蛋糊在铁板上,将铁板放在炉子上一热,双手加紧夹子,最后再将做好的鸡蛋片从铁板上铲出,这个10秒的动作,赵国齐一天要重复上百次。和“嗒嗒滋”相配的是料糖,它被放在一个铁盒子里面,那时五六十年代用的饭盒,已经扭曲变形。
做好的“嗒嗒滋”被他用小型的塑料袋一个一个装好,十片一袋,每袋3块钱,两袋他收5块。木质的台子上放了一排边。冬季是淡季,他一天可以卖上三四十块钱,天暖和的时候,一天可以卖上七八十块钱。
到达马监巷的时候已经是八点半,他把破旧的三轮车靠墙停放,整个车子锈迹斑驳,黑色的坐垫被磨坏了,露出一大半黄色的海绵。刹车是老式的,在龙头和坐垫之间,需要用手使劲往下按。如果不是他指出,别人很有可能认为这是一辆别人丢弃的废车。
他将一把大伞斜放在地上挡风。把箱子卸下来放在地上,红色的木头箱子早已被磕掉了漆,有些地方被溅了鸡蛋糊,留下了白色的印记,固定两个箱子的绿色麻绳被磨得发黑,有些地方松弛开来。箱底煤炭的灰尘铺了一层。
在他摊位的背后有一口井,附近有一些居民有时候回来这里杀鱼或者洗几件衣服,这也是他为数不多和别人说话的时候。他的左侧不到一百米是扬州著名地标——东关街,他的右侧是一排商业高楼,阳光只能从两层高楼的夹缝中透过来,只有下午早些时候这些软绵绵的、毫无力度的阳光才会降临在他的身上,绝大多数时间,高楼的阴影披在他身上,随之而来的是小巷穿堂的风。
他每天面对着汪氏小苑历经沧桑的墙。只是他没有汪氏小苑那么老。毕竟他还要“养家糊口”。
赵国齐口里所说的“养家糊口”,并没有到寸步难行的地步,但他认为自己还没到颐养天年的岁数。他有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都淘宝上开网店做生意,他的妻子在东方医院当保洁员。他并不和他们住在一起,而是独自住在里个园不远的玉器街。
尽管吃饭生活这些基本需求可以得到满足,家庭收支也属于平衡,但这种平衡往往是脆弱的,一场疾病、甚至食品价格的上涨都可能成为压垮这种“平衡”的最后一根稻草。赵国齐出来做生意也是希望赚一点钱,好让这种“脆弱的天平”向着盈余多倾斜一点。
赵国齐还是用的老式的炉子,一天烧八个煤炭,他用塑料袋拎过来,整齐地放在墙角。每做一片“嗒嗒滋”,一缕热腾腾的白色雾气便从铁夹上冒出来,升腾到空气之中,在寒冷的冬天里不一会儿就散了。
从伊甸园到围城
从马监巷的巷口到东关街只有80米,这个80米的距离却让64岁的赵国齐望而却步。这一望赵国齐望了三年,望到他自己都觉得无望。
于是,64岁的赵国齐便不再望了,他在心里反复告诉自己“不可能”,便安安心心地在马监巷巷口继续摆着自己的摊子。
然而这种安心并不能持续多久,感叹和抱怨会在他的谈话里不经意地流露出来,他更多的只是无奈。带有抱怨的无奈。
当年,赵国齐也是东关街里的一份子。2008年,东关街刚建成时,为了聚集人气,东关街管理者,即名城公司的人员邀请赵国齐等手艺人去东关街摆摊。为此赵国齐还花了280块钱买了一身东关街商贩的统一服装。而现在那件衣服“放在家里,一个钱也不值”。他的摊点坐落在原谢馥春的工厂附近。做出的鸡蛋片基本上是“不愁卖”,做多少就可以买多少。
与赵国齐一同到来的还有其他的一些艺人,他们都有着自己的特长,画糖画、吹糖人、捏泥人……这些给刚建成的东关街增添了一份古老传统的文化底蕴。
赵国齐在东关街摆了五年,五年里,他因做扬州老小吃而受到各方的关注。他出现在一些介绍扬州小吃的节目中,出现在一些报纸上,甚至是央视。这个看起来不起眼的老头自认为这样算是“见过大世面”。
2013年4月,扬州广播电视报特刊《品味生活》出版,打出的标语是“品味者品味生活”,这一特刊里专门介绍了扬州的各个地方的小吃美食。采写赵老的记者送了他一本。他一直珍藏着。在这本书里还夹着各式各样的报纸,尽管这些报纸已经泛黄,却仍然被折叠得平平整整。里面都是有关赵国齐的报道。他对此津津乐道:“不是我说,《扬州晚报》、《扬州日报》、《扬州时报》我那个没有上过。”
这个老人对关于他的一切报道都如数家珍。
2012年,中央电视台“中华长歌行”剧组来扬州拍端午的纪录片,东关街管理人员特地邀请他还有其他两位手艺人去个园·花局里进行展示。说起那天的情形,老人仍然忍不住自豪,那是2012年5月25日,60岁的赵国齐特地穿了一身中山装。这身装束还得到了央视拍摄组的夸赞:“我们就要像你穿的这样,老式的衣服,不要穿西装打领带的。”回忆之中,他在他旧外套上比划着:“中山装知道吗?就是上面有两个口袋,这有五颗纽扣。”他用手指指着自己衣服拉链。
而在央视55分钟的纪录片中,有关赵国齐的画面只出现了两秒。这两秒的特写镜头里,一秒给了赵国齐的铁夹子,一秒给了他的鸡蛋糊。他在里面没有露面,镜头甚至没有拍到他的中山装,只能看到铁夹的后半部分,被他带着白色手套的左手用力地握着。
随后这套节目分别在CCTV4、CCTV10、CCTV7播出,他依然记得清晰地记得,播出的时间是那一年的端午节6月26日,“什么时间我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的。”他这样说道,而实际上,2012年的端午是在6月23日,他记错了三天。
不管怎么样,赵国齐看到时仍然很高兴,毕竟“上过央视”。虽然他也知道纪录片上给他的镜头不多,有的时候他忍不住感叹:“在我们三个人当中,就林海兵(音)被拍的最好了,露了个脸,其次是我,孟晓红(音)就一点也没拍到她。”
他的箱子上挂着一个小牌子,那时2011年3月17日,《扬州日报》刊登了关于他的报道,报道占了一面报纸的八分之一版面,在一页报纸的最右下角。赵国齐把它当成宣传自己小吃的名片,他特地去打印店让人家将这则报道制作成一个小牌子。为此他还在红色的木箱前敲了一个棍子,将这个宣传小牌夹在上面。在这则报道中有三幅照片,其中一张给赵国齐露了正脸。照片上的他看上去比现在白一些,脸上的皱纹没有那么深。
在这则报道中,寥寥几笔便勾勒出赵国齐在东关街的状态:“自从东关街开街后,他被古街的管理者请了来,流动摊位从此固定,涌向东关街的全国各地的游客,让赵国齐的生意好了许多。总有成群游客围着他,老赵不厌其烦地介绍:这是扬州人的老小吃,也许只有在老街上才能吃到哩。”
然而这则报道放在今天早已“过时”,这块牌子和赵国齐的处境一样尴尬。5年过去了,赵国齐还是没有动这块牌子,对他而言,它象征着荣誉和认可,尽管它显得不合时宜。
赵国齐清楚地记得,不让他们摆摊的那一天是2013年10月17日,东关街的管理者,即扬州名城公司规定那时“一个都不准摆摊”。在随后的时间里,他们再逐个让这些手艺人进入。管理人员向他们承诺:“你们别烦,到春节前经你们都弄进去。”
然而,赵国齐迟迟没有等来这一天。即使现在在马监巷巷口摆摊,他也是跟认识的人打了招呼。
东关街里有数十名保安,他们维持着整条街道的秩序。其中的一名保安也表示,在东关街内摆摊需要得到允许,当问及要有怎样的标准时,保安的回答是“只要上级领导同意就行。”
在个园旁边,有一位师傅是画糖人的,还有一位是用作画的方式写人名的。2008年他们也是被管理者邀请而来。两位师傅在谈起东关街调整时说道:“我们在东关街改动之前就在这里做了,还有一部分人被赶走了,因为容不下那么多人,虽然他们也是非物质文化遗产。”尽管“嗒嗒滋”并不属于非遗,但在扬州人的认识里,它无疑属于扬州人过去的一份记忆。
负责管理东关街的扬州名城公司的负责人表示,在这些手艺人都是在东关街未改造之前就开始在此摆摊。东关街改造之后也允许他们驻扎在此,算是给他们一个交代。随后东关街的人气增加。他们已经采取了限制措施,为了防止其他流动摊贩的进入,他们派了保安在此巡逻。目前,他们没有增加摊位。
在2008年之前,赵国齐的摊点是在原来的艺蕾小学附近。即仪董祠堂,如今已经是东关街的一部分。但他并没有和他昔日相处的建筑一起被囊括在内。
东关街从东到西全长1122米,其中,画糖人的就有四家,一家捏泥人,有一家用人名作画,两家卖发糕,因为在景区,他们的收费都要比其他地方高出一些。游客不时地围绕在他们周围,欣赏这些“民间艺术”。
整条街上却没有能容下“嗒嗒滋”这个扬州老小吃。
这个免费的景点,人人都可以进来看看,但对于赵国齐来说却已经变成了一道越来越高围城。
时代变了
赵国齐觉得他越来越跟不上时代的步伐,将近三十年来,他一直做着“嗒嗒滋”的生意。他前几年买的手机,还是按键的,上面屏幕很小,下面数字按钮很大。他不会微信和支付宝,收钱他也只收现金,在红色木箱的最后一层散放着一圆的硬币。
在赵国齐带出来的所有东西里,最新的是一款红色收音机。这个收音机赵国齐“刚买不久”,因为“之前那个已经坏掉了”。他没舍得扔掉外面的包装盒,一直将收音机放在里面,需要调台的时候就把它抽出来按一按,调完了再将它推进去。听广播是赵国齐惟一的娱乐项目。就像很多人对于手机非常熟悉那样,赵国齐对于收音机里的节目也了如指掌。“早上6:30听中央台,7:00以后是985《扬州新闻》,5点以后967《大街小巷》。”
这些年,唯一改变的,就是他对顾客的称呼。有稍微年轻一点的人来买东西时,他把男的都叫做“帅哥”、女的都叫做“美女”。
然而,东关街在几年之内就顺利申请到国家4A级景区,马上它又要申报5A。据《扬州晚报》报道,2016年十月黄金周,东关街数次跃居人气最旺景区,2016年10月3日15:30,江苏省重点景区游览舒适度指数显示,扬州东关历史文化旅游区的在园人数为38572人,游览舒适度指数显示为1(拥挤)。2017年元旦,东关街的游人更是络绎不绝。
但他却觉得东关街离真正的老扬州越来越远。尽管青石板路和雕梁画栋犹在,但却缺少了扬州人特有的味道。其实,不仅仅是东关街,成都的宽窄巷子、北京的南锣鼓巷、南京的夫子庙,这些景点都带有着“商业化”的相似。很难却分出各个地域的区别所在。
“旅游开发导致了对历史地段快餐式的处理,历史地段成为了商业化的布景和符号。历史地段的保护和利用要么切断了历史与生活天然的联系,要么将历史与生活的联系转向一条我们所不希望的道路,这些都加速了历史地段的“死亡”。这样,历史地段的保护和利用成为一种不可持续地对文化资源的滥用。”上海交通大学的黄薇在写有关东关街规划和治理论文时有过这样的忧虑。
早些年,赵国齐也挑着担子走南闯北。向南可以走到徐凝门桥,向北可以走到竹西小学,向东可以走到市一中一带。记忆里,他做的小零食曾经吸引过无数个的人前来驻足围观。一放学,小朋友们便跑到他的摊位前看看,花上5角,一块钱解馋。他觉得现在的中学小学也和以前不同了。没什么生意可做。“现在的学校几乎都变成“封闭式”的了,没有半个小时,聚集在学校门口的人都就散了。根本没什么人在你这里停留。”
将近三十年过去了,赵国齐并没有想过改行。他和二十几年前一样做着相同的事情。时代太快了,跟不上,那就不跟了。在别人眼中的旧时回忆和民间艺术,对于赵国齐来说,不过是“养家糊口”的一项技能罢了。
这些从学校里出来的学生们要么有着繁重的作业,要么要奔赴某一个辅导班。对于他们而言,每分每秒都意味着竞争。在路上的时间被压缩得很短。曾经的乐趣逐渐地消失了。
而他们父母那一代人还对“嗒嗒滋”记忆犹新。那些70后、80后们还能叫得上这个小吃“亲切的称呼”,遇见了,买上两袋,回忆一下童年的味道。那是属于他们那一代人的记忆,属于旧时的扬州。
赵国齐的生意没有以前那么好做,“因为现在大家可以吃的东西太多啦”。更多的时候,人们提起“嗒嗒滋”还是因为怀旧。这些记忆注定赶不上了时代。
现在的他感觉自己老了,跑不动了。所以才驻扎了下来。每天的顾客基本上都是要到东关街的人。卖东西之余还赵国齐顺便帮人家指路,那条路往往是指通向东关街的。
此时,他和他这门手艺正在逐渐地被人遗忘。报纸、纪录片上倒是有记载,那仅仅只是他的一瞬,他也经常因这一瞬向别人夸耀。但时光终究漫长,敌不过大浪淘沙。
在遗忘之后,他仍然需要用力生活。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