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万一只手提着一大捆书,另一只手拿着根有节疤的粗手杖,一边走,一边对房东说:再见,谢谢您这段时间的款待。您是好人,您的女儿小薇也是。这儿的人都好 ,快活善良厚道。我不知道该说啥了……
小万越说越激动,眼睛眨巴,声调像唱歌。
房东秃顶,留着一把挺长的白胡子,微笑着,频频点头。
小万继续说:我已经跟你们处熟了,就跟你家猎狗似的。没有您,我的统计工作就要多忙三个月。等书印出来,我要在序言里致谢。请替我向小薇致意!现在,我们最后一次拥抱吧……我们以后还会见面吗?
房东提着一盏灯照路,把小伙子送到门外,说:上帝才知道!多半不会了!
告别宴会上的酒把小万弄得浑身发软,心里暖烘烘,又快活又忧伤。是的,老人说的是实话,今后老人不可能到远方的大城市里去,而小万呢,以后也未必会再到这个乡下镇上来。
再见了。
生活里常有机会遇见好人,然而可惜,这种相遇除了回忆以外什么也不会留下。小万在这里住了半年,把房东一家看做亲人一样,可此刻他一走出那个门,所有这一切就永远失去真实意义,再过上一两年,所有这些可爱的回忆就会在他头脑里变得模糊、变成淡淡的痕迹了。
空气中弥漫着木犀草、烟叶的香味,灌木和树干之间的空隙里飘浮着柔和的薄雾,让月光照得透明。这时一个黑影从篱笆旁边向他走来。
小万喊了起来:小薇,你在这儿,我到处找啊找的,想跟你告别……再见,我要走了!
小薇是个21岁的俊俏姑娘,喜爱幻想,随手抓到一本书就读下去,经常感到烦闷和忧郁,衣服总是穿得漫不经心,上衣太胖,发髻里总溜出一绺鬈发披散在额头上,每到傍晚披一块红色围巾,每到白天围巾就被揉成一团,丢在客厅那些男人的帽子旁边,那只老猫毫不客气地趴在上面睡觉。她和她衣服的那些褶子,总是带着一种自由、亲切、心平气和的气息,又因为纯朴与诚恳而散发出优美的诗意。
小万又开始眨巴眼睛,声调像唱歌,说:我写给我母亲的每一封信上都谈到你,如果大家都像你和你父亲一样,那么,这个世界上的生活就太快乐了。我就要回到城里工作了。明年春天再换一个什么镇继续做统计。好,祝你幸福……请不要记住我的坏处,只记住我的好处。以后我们不会再相见了。
小薇说:等一等,我送你一程,送到树林边上。
他们顺大路走着。可以看见天空和远方了。整个大自然仿佛戴着一层面纱,藏在朦朦胧胧而又透明的烟雾里。那些更浓更白的雾不均匀地停在灌木丛和干草堆周围,或者一团团飘过大路。半里外就是一片黑压压的树林。
小万微笑着说:这么好的天气,我简直不想走了!有月亮,又安宁,又浪漫……我在这个世界上活了29年,可是还没谈过一次恋爱呢。林荫路上的叹息啦,接吻啦,我只是听人家说说罢了……不知怎么,想起来心里就不好受!
小薇问:怎么会这样的呢?
小万说:我不知道。大概一直没有闲工夫,也许只是没有机会遇见一个女人能够使我……嗯,总之,我熟人很少,也不常出门。
两个年轻人默默地走了一会儿。
小万家境不富裕,性格内向,不习惯交际,春天的时候闷闷不乐地到这里,原以为在此地会过得烦闷而寂寞。没想到第一天就租到一个明亮干净的房间,受到了热情的款待,看见茂盛的草场和树林,百灵鸟在白云下面翻飞,鸣叫声像银铃样,白嘴鸦沉着威严地拍动翅膀,在绿油油的田野上空飞翔。当时小万非常惊奇:莫非这儿永远可以呼吸到这样的空气,还是只因为我来了,今天才有这种清香呢?
那些农民们带着孩子气的好奇心翻看他的统计笔记簿,问起他的父母是不是都在世,他一个月挣多少钱,是不是常去看戏…… 后来大家一起到乡间去旅行、野餐、钓鱼……要带走那么多的美好印象,如果把那些印象捏成一团,那肯定会成为黄澄澄的一锭金子呢!
为什么许多人宁可挤在大城市的又暗又潮的房子里,却不到此地来。难道城里比这儿有更多的真理?
离树林二十步远,有一座又小又窄的木台横架在大路上,台的四角立着小小的木墩。每天傍晚散步,大家总是把这座木台当作歇脚的地方。在这儿,谁要是高兴的话,就可以大喊一声,然后听到树林的回声。
小万说:好,这儿是小木台!现在你该往回走了。
小薇喘一口气,在一个小木墩上坐下,说:我们来坐一会儿,人们在临行告别的时候,照例都得坐下来。”
小万挨着她,在那捆书上坐下来说:十年以后,如果我们重逢,那时候我们会是什么样子呢?你一定已经做了母亲,我呢,写了一本谁也不需要的、大部头的统计学著作。那时候你恐怕变了样儿……
小薇哆嗦一下,脸色苍白,上气不接下气,手上、嘴唇上、脑袋上都在颤抖。突然用手掌捂紧半边脸,可是马上又缩回手,脸上现出剧烈的痛苦神情,小声说:可怕!
小万惊讶地问:什么事情可怕呢?
小薇呼吸急促,扭过脸去,背对着他,看了一会儿天空,又低下头,手指揪着围巾,说: “我有话要说,你也许会觉得奇怪,会大吃一惊的,不过我也顾不得。是这样的。你会觉得奇怪,觉得荒唐,可是我……我再也忍不住了。
小薇的话渐渐变成含糊的喃喃声,忽然被哭声打断。姑娘用围巾蒙上脸,把头垂得更低,伤心地哭起来。小万心慌意乱,咳嗽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不习惯于看见眼泪,听见哭声,结果他自己的眼睛也发痒了。
他慌慌张张地问:别这样!请问,这都是怎么回事呢?好姑娘,你病了吗?或者有人欺负你?
他极力安慰她,大起胆子,小心地移开她蒙着脸的两只手,不料她含着眼泪对他微笑着,说道:我……我爱你!
这句简单而平常的话,却使小万十分狼狈。他扭过脸去,站起身来,由告别酒在他心头引起的热烈和感伤的心情,突然烟消云散,他斜起眼睛看着小薇。奇怪,吐露爱情以后,小薇就失去了给女人平添魅力的那种高不可攀的风度,显得比先前矮小、平庸、黯淡多了。
他战战兢兢地暗自想道:这是怎么回事?可是我到底爱不爱她呢?
她呢,既然终于把最重要、最难于启齿的话说出了口,反倒呼吸得轻松自在了。她也站起来,激动得好像透不出气来,有点嘶哑,又哭又笑,睫毛上闪着泪花,对他说:
从相识的头一天起,他那种新奇脱俗的风度、他的才智、他那对善良而聪明的眼睛、他的工作和生活目标,就打动她的心,从此她就热烈、疯狂地爱上他了。每逢她从花园回来,看见前厅里放着他的外套或者远远地听见他的说话声,她心里就洋溢起幸福。他哪怕说一句毫无意义的笑话,也会引得她扬声大笑,他笔记簿上每个数目字她都看出不同寻常的伟大意义,他那根有节疤的手杖在她心目中显得比树木还要美丽。
小薇倾吐着爱情,变得美丽迷人,然而小万并没有感到愉快,却对她生出怜悯的心情,想到有个好人为他受苦便觉得痛苦和抱歉。他恼恨自己,责怪自己,可又不明白他究竟错在哪儿。
使得他越发困窘的是,他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然而他又非说话不可。直通通地说:我不爱你,他说不出口,那么说:我也爱你,他也办不到,因为此刻他心里找不到一星半点对她的爱情。
小薇接着说:只要能够看见他,只要能够跟着他,只要能够做他的妻子和助手,在她就是无上的幸福了,他如果撇下她走掉,那她就会苦闷得死掉……
小薇绞着手说:我在这儿待不下去!这所房子也好,这个树林也好,这种空气也好,都惹得我讨厌。我受不了这种永远不变的安宁和没有目标的生活,受不了我们那些没有光彩的、苍白的人,他们热情、和善,彼此相像,就跟水滴之间的相像一样。我倒巴不得住到城里那些又暗又潮的房子里去,跟人们一起受苦,受工作和贫困的煎熬。
等到小薇讲完,他仍旧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可是再沉默下去不行了,于是他喃喃地说:“我很感激你,可是我觉得我无论如何也配不上你那方面的……感情。其次,我是个诚实的人,因此不得不说明,幸福是建立在对等的关系上的,那就是说双方同样相爱。请原谅我,我非常尊敬你,所以我很难过!
小薇忽然脸色苍白,低下了头,猛地扭转身,很快地走回庄园去。小万跟在她后面。
小薇对他摆一摆手说:不,不必了!不用跟来,我一个人能回去。
不,总不能不送你啊。
往前走,那种负疚的感觉就越是在心里滋长,于是小万生气,握紧拳头,骂自己冷漠,不会跟女人周旋。他看着小薇美丽的身材、辫子,瞧着她那双小脚在布满灰尘的大路上留下的足迹,回想她的话语和眼泪,可是这一切只能感动他,却不能使他神魂飘荡。
他在心里为自己暗自分辩:唉,人总不能强迫自己去爱一个人啊,可是,到何时我才能不用强迫自己而爱上一个人呢?我已经将近三十岁了!我从没遇见过比小薇更好的女人,以后也绝不会遇到。唉,这种该死的未老先衰!刚三十岁就老了!
小薇在他前面越走越快,低下头,始终没有扭过脸来看他一眼。他觉得她好像伤心得瘦多了,肩膀也窄多了。
小万瞧着她的后背,心里暗想:我想得出来现在她心里是什么滋味!她一定害羞极了,痛苦极了,恨不得一死了之!她的话连石头都会受感动呢,可是我又愚蠢又荒谬!
终于,小薇走到门那儿,匆匆看他一眼,就低下头,系好围巾,很快地走去。
这时候只剩下小万一个人了。他慢腾腾地往回走,屡次停住脚,回过头去往门那边看,用眼睛在大路上寻找姑娘的脚印,不相信他很喜欢的这个姑娘刚才对他倾吐过她的爱情,也不相信他那么笨拙粗鲁地拒绝了她!他的良心感到痛苦。他失去了一种很宝贵、很亲近、从此再也找不回来的东西。他觉得他的一部分青春随着小薇一齐从他身边溜走,觉得他白白放过的那种机会再也回不来了。
他走到小木台那儿,站住,沉思。他坦白地对自己承认:这纯粹是他心灵的软弱,再加上纷扰的谋生斗争、单身的公寓生活,已经促使他过早地衰老了。
后来,小万重又走回去。大路上白雾已经消散,晶莹的月亮在天空俯视下界,仿佛刚刚洗过脸似的。小薇家已经熄灯,只有猎狗好意地摇着尾巴,走到他跟前来,闻他的手。四下里只有这一个活的生物,长着眼睛和脚的生物,亲眼看见他绕着房子走了两圈,在小薇那乌黑的窗口站了一会儿,然后摆一摆手,深深叹口气,走出去了。
过了一个钟头,他走到客栈,筋疲力尽,灰心丧气,把他的身子和发热的脸倚在客栈的大门上,敲门。
客栈老板嘴里嘟哝着:半夜三更的,老在外面逛荡。一边开门。
小万走进自己的房间,往床上一坐,对着灯光呆看了很久很久,然后摇摇头,开始动手收拾行李。
文章至此结束了。
这是契诃夫写于1887年的一篇短篇小说,情节简单如白开水,但是看完了以后,却有异常真实而深刻的东西,沉甸甸地压在读者心头。女主人公薇拉说:“我受不了这种永远不变的安宁和没有目标的生活,受不了我们那些没有光彩的、苍白的人,他们彼此十分相像,就跟水滴一样。”
请问,相隔133年的时间,这句话落伍了吗?被逝川之水冲刷得失去光彩了吗?
没有!它曾经那么急促而清晰地,响在许多人深夜无眠的耳边。
我们都曾经厌恶身边的环境,厌恶那些熟悉的、一成不变的、恶俗不堪的麻木样子,而对身边的异类,心存向往,因为他们和自己不一样,因为不一样,所以清新脱俗。于是,我们向往着彼此生活的世界,都想要离开自己现在的生活。 这样的我们该往何处去呢?这是个令人激动而惆怅的话题,甚至无解。
谁没有年轻过呢?落花有意流水无心,摇摆不定模糊一片的心态,那么甜蜜而令人痛苦,契诃夫把它刻画得栩栩如生。你可以说这是一篇散文,或者散文化的小说,没关系,文体仅仅是外在皮囊,无论冠以何种文体之名,内里的深沉灵魂所散发的光芒,都是无法遮掩的。
契诃夫,全名安东尼·巴甫洛维奇·契诃夫(Антон Павлович Чехов)1860年-1904年,是俄国世界级短篇小说巨匠,也是俄国19世纪末期最后一位批判现实主义艺术大师,他的小说紧凑精炼,言简意赅,给读者以独立思考的余地。他坚持现实主义传统,善于从日常生活中发现具有典型意义的人和事,通过幽默可笑的情节进行艺术概括,塑造出完整的典型形象,以小见大,,塑造具有典型性格的小人物,描写俄国人民的日常生活借此真实反映出当时俄国社会的状况。
契诃夫出生于小市民家庭,父亲的杂货铺倒闭后,他靠当家庭教师读完中学,1879年入莫斯科大学学医,1884年毕业后从医并开始文学创作。他善于用医生的手术刀解剖人性,语言又极优美富于音乐节奏感,寓意深刻。
出生于中国绍兴的周树人比契诃夫小20多岁,当周树人以为笔名开始写作小说《呐喊》《彷徨》,凡是同时看过两个人作品的读者,会发出会心微笑:文风很相似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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