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庄庄

冬天的黎明,静悄悄的。我边扎围裙边走进厨房,手摸了一把电饭锅盖,热乎乎,昨晚预约的南瓜粥想必是恰到好处。
洗蒜苗、鸡蛋,配着炒绿豆皮。
绿豆皮是昨晚从超市买来的,在卖面食的货架上,有一袋一袋分装好的各种面条、米粉。如果一眼瞥见里面有份绿豆皮,我条件反射非它不要。绿豆皮,单单这三个字就足以唤起我满满的思恋之情。
翻炒至最后,夹一根起来尝尝咸淡,慢咀细咽,绿豆皮与记忆里的口感相差甚远。大约商家为了成本考虑,掺合了太多其他杂七杂八廉价的东西,反而失了本真味道。
做绿豆皮是我外婆的看家本领。这样说其实肤浅了,因为母亲在我眼里已是无所不能,而她时常在我面前夸赞她的母亲如何一双巧手。在食不果腹的年代,将无滋无味的萝卜缨子、萝卜皮、豆子等做成赞不绝口的美食,把七个儿女拉扯大。这样一来,外婆在我心中的形象简直陡升成了神一般的存在,会的本领应该许多太多。
外婆个头小,看鞋码,是小脚一双。脚小是因为个头小,还是因为曾经裹过,我无从得知。我一辈子都没看到过她的脚,又或许幼时见过,不记得了。即使夏天,她坐在门前纳凉时,会左右手开弓不停挠她皮肤瘙痒的腿,但脚上总穿一双布鞋,那里似乎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在我记事起,就看见外婆外公的小屋里摆着两张床,他们是分开睡的。按照我的认知,自认为外婆是嫌弃外公听不见,不屑于与他睡在一起。有时看见她尖利着嗓子大声跟外公说话,我一边是心疼一边是埋怨。大人的事情,孩子不懂,也不敢去问。长大后的我明白外婆可能是因为皮肤问题选择与外公分床,与另一半长期无法正常的沟通交流,寂静的日子太久了,也会孤独压抑,大声地讲话或许为了让生活多一些喧哗和响动吧。
每年大年初一,我们都会穿着新衣服去给外婆外公、舅舅舅妈拜年。外婆外公早早盼着,准备了瓜子、花生、芝麻糖,还有炸的绿豆皮等等小吃食。那些陈旧的葫芦瓢可以舀出来多少好吃的,它陪伴着我们长大。
过年前外婆就在张罗着做绿豆皮。自己做的食材都是最好的,上好的绿豆,掺一些新收的大米和蚕豆,一道道工序到做出成品,极其耗时费工。我并没有亲眼得见那些繁琐的过程,要泡发、磨成米浆,摊成饼状火候如何重要,我都是从母亲嘴里听来的。新鲜的湿的绿豆皮炒出来香喷喷的,我们过嘴瘾时,自然吃水不忘挖井人。
绿豆饼油炸后,蘸了白糖,当零食吃,酥甜酥甜的,一根接一根,停不下来的节奏。
二十多年前,和巧芝一起从学校回老家。在当阳市转车时,正是饭点。走进车站旁边的餐馆,听老板说可以炒绿豆皮,我和巧芝相视一笑,当即就点了它。
绿油油的蒜苗,金黄的鸡蛋,青翠的绿豆皮,还有零星的红辣椒点缀,真正的色香味俱全。我和巧芝各抄起一双筷子,如饿死鬼托生,毫无女生的矜持和婉约。一番埋头苦干,最后盘碟干净到水洗过一般。老板惊讶地瞪大眼珠子,说,再来一盘?我们打着饱嗝回绝,留着下一回再来,好久没吃过这么正宗的绿豆皮了。
办公室一帮吃货,知道哪条街上的早餐闻名,就会撺掇大家一起品尝,以此来验证是不是所言不虚。犹记得那天,舒神秘地眨着眼睛说,明天早晨你们都别吃早餐,给你们带好吃的!
吃货里,属她是头面人物。估计偌大一个宜昌,被她吃遍了吧。哪里的水晶包子,哪里的萝卜饺子,哪里的炸酱面,哪里的凉虾,哪里的寿司、哪里的私房菜,门儿清。
我们饥肠辘辘,翘首以待。当舒拎着几盒吃食气喘吁吁出现在门口时,惯性露出她的小糯米牙,方便袋在她的一头大波浪卷发旁摇曳飘香,她大声疾呼,绿豆皮,你们吃过没有?
真的吗?绿豆皮!我近视的瞳孔燃起星光,三步并做两步奔过去。就是对它情有独钟,它,似乎跟某个人紧密联系在一起。
三月的一个夜晚,得知外婆去世的消息,泪流满面。小表弟发信息说外婆又不知道跑哪里去了,舅舅、他、小姨到处在找。
外婆最后几年的光阴,活在失智症里,也就是老年痴呆。她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记得我们是谁,她常常跑出去,我们不知道她要去找谁。
我以为这一次跑出去,会向往常一样被找回来。可是我忘了那是乡下,夜黑风高的夜晚,道路上是没有一盏灯的。
外婆被找到了。
她匍匐在一条有少量水的沟坎里,一动不动。她摔在那里,却没有力气爬起来,八十多岁的她可能在摔下去的一刹那已经骨折,她疼,却不能动,泥水掐断她与空气的一丝连接,她没法呼救,一点一点窒息。生命的最后一刻,外婆很害怕吧,很难受吧,也很疼吧。想到那一幕,泪水无数次模糊双眼。
外婆离开的真相,除了我们几个知道,连我母亲、大姨等都不清楚。通知她们时,外婆已经穿戴整齐、清洗干净。刻意隐瞒,是怕外婆的女儿承受不住那样的悲伤与别离。
第二天还有一场宴席,早应下别人礼金台记账的差事。强忍着进行到尾声,交了账,没有吃饭,匆匆赶回。
那是阳春三月,阴雨连绵的一天。
一个人的死亡,有三次。如果人世间再无一个人记得她,她便真的死了。我想我会一直怀念,直到我彻底失去记忆为止。
以前看到外婆,会想着吃绿豆皮。
现在吃绿豆皮,是想着我的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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