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下半载某个秋高气爽的周末,就当我乘车来到徐汇区美国领事馆这一代时(探望外婆的必经之路),我看着窗外熙攘而过的行人和流水不断的车辆,竟意外地、突发奇想地叫停了车。我想久违地感受一下在外婆家附近散步的体验。
轻徐的步伐始于美领馆门口。之所以它是轻巧而徐缓的,是因为我正处于一年中最舒适的季节或气候之中。微凉的秋风柔和地扫过我地衣领,还远没到能够令其轻摆地程度,唯有丝丝凉意带来了稍许慰藉。被这股持续不断地风儿吹得沙沙作响的、泛着黄赭色的秋叶时而从我的脚边卷起,更轻巧的一些叶片则能够随着风与秋的节奏飞翔至那无人知晓的远方,而它们中的大部分归宿会如印章般刻在淡红色地砖上。我并没有选择一条最近的路线直接转入衡山路,而是通过往高安路的朝向刻意选择在这片区域多逗留一阵,毕竟难得的时光于我而言虽是属于散步,或许也更是想能找回一些藏在这些朦胧起舞的秋叶中的记忆。不知是长期耽于文学而产生的幻觉还是自己那爱附庸风雅的个性,靠近图书馆的时候我似乎能够嗅到书本的灵魂。眼前远看纯白色的图书馆(其以白色为外观,但并非是纯白,更多是记忆中的颜色),稍稍加以回忆,唯一陪伴我来过这里的亲人竟然是外婆,而且似乎仅有两次。头一回是小学的时候,并不耻于否认的是,处于那个年龄的自己对于文学或书并没有特殊的情感,甚至说并不只是文学,对于其他的大部分事务,我都缺乏同龄人常具备的好奇心。我正是这样一个充满了无聊气息的人,直至近年来我稍稍摸了一下文学的裙摆我才了那么一点改变,或者其实仍然没有改变也未可知。即便是学期中的周末,我也宁愿躺着或者坐在外婆家那栋洋房里,哪怕不看电视节目也觉得很舒服。但外婆总是突发奇想地会带我去这里或哪里散步游玩。有时候我回想起来,那些岁月里,工作日总是在学校里兢兢业业的她确实也缺少陪伴家人的时间。那次具体看了什么书,我毫无印象,只记得一路上在附近的小学,也就是我的小学里,外加上图书馆的门口留下了几张至今她都能翻出来并为之津津乐道的照片。另一次就是高中的时候了。那两个礼拜因为父亲难得有假期可以出去旅游,因此将我临时托付在外婆家。这时候外婆已经退休很久了,但那次带我来到图书馆仍然是在周末,确切地说是图书馆的角落中地一家不太起眼的书店。我记得当时我买的书是奥古斯丁的《论三位一体》,不知名作家的《魔鬼论》、《巴赫传》。由此可见我作为中学生当时的兴趣是被一些什么稀奇古怪的成分所构成着。回想起来,外婆也许自身并不孤独,在她的学校中有无数纷繁缭乱的人和事等着她去操心,使她就连孤独令人愉快的一面也未必有机会去体会,我只是将自己一以贯之的无聊点缀在了外婆人生中的某一个侧页罢了。亦或者,外婆的这一生大概也充满了孤独,只不过早就作为一种精神的力量融入在了周围这一片梧桐和栏杆中。
回忆某些事情的时候,总是会让时间的消失变得很不经意,就好像专注于某一件事业或理想的人生会让一辈子悄然流逝。回过神来,天开始微微飘雨,我的步伐也到了前方路口的转角,高安路已经在我的脚边了。相较于康庄大道一般的淮海路,这里明显要优雅纤细一些,不知我的比喻是否恰当,这就好比身材魁梧的绅士被一位娇小的哥特式裙少女搂着臂弯一样。说到哥特少女,自然也比较符合当下高安路这一带的气息了。周围几经翻修仍旧泛黄的欧式建筑已近乎覆盖了整条人流稀少的街道,再加上原本就肃杀的季节以及在劫难中初现光明的城市生活,令散步的感觉杂糅了寂寞、婉转、希望等各种不一样的情绪和心境,就好像森鸥外的《舞姬》中带给读者的氛围那样,既充满了家国命运的迷茫,也饱含主人公人前途的忧虑,当然还有那个蓝眼睛的爱丽丝失去爱情的愤懑幽怨。如果在我仍旧是那个居住在外婆家的孩童,我能够在读到这样的文学后理解此般柔肠千转的情绪吗?毕竟超然的,不符合思考者本体的思想只存在于奇幻的世界中,如同常被我们赋予了人类情感地猫狗那样永远无法理解。小学的正门安静的坐落在高安路边分支的一条蜿蜒但并不曲折的小路上,两侧高耸的围墙上仍然伫立着篱笆,尽管周围并没有任何与农业有关的建筑和活动,但洋楼和篱笆的组合还是展现了一种抽象的气质。小时候这里可充斥着着看似不属于这个街区静谧气息的欢腾。孩子们的打闹声,煎炸小吃的香味以及各种稀奇古怪的电动玩具发出的光闪始终会相伴着整个放学后的时光,然而事实上只要仔细回忆,也不难发现一些只属于这里的文化端倪。总会有一个画着抽象西洋画的老人坐在一张简陋的板凳上,周围围着一群孩子用时而膜拜时而不屑的目光欣赏着他生产画作的过程。也会有另一些穿着打扮明显来自于外省的中年人推着一车形态各异的手工艺品,雕塑或纸人,试图是想通过这种方式将自己对艺术的理解和对生活的感悟有偿传达给孩子们与前来接领他们的家长心中。二十多年了,一切的变化,实则是一种幻化。陶渊明说“人生皆幻化,一切归空无”。我虽认同这个世界在不断幻化之中,但倒也并不完全认同幻化的尽头是可悲的空无。幻化,虽然令人捉摸不透,但会伴随许多的传承。就好像曾经这条小道各个摊位上的画作或者工艺品那样,他们就在我不曾注意的几十年中幻化成了高安路上复古冷门却优美典雅的服装店、艺术品商铺或者角落中的咖啡馆。在一个人人对于网络潮流皆趋之若鹜的时代里,它们一定鲜被光顾。即便偶尔有些人是进门对着琳琅满目的商品环伺了一番,也并不一定会心甘情愿地埋单,毕竟高昂的价格也是艺术的一种孤傲的品质,这自然也会成为某些艺术难以流传的因素。偶尔来到这里徘徊一阵的我的想法只能止步于此,但曾经腿脚利索的时候经常会来这里转悠的外婆,在她那种他人难以窥探的艺术心理的大树高处,大概也能够找到因无以为继而结出的名为遗憾的果实。
在靠近衡山路口的地方,我发现了一座花园。它的结构整体上与不远处乌鲁木齐路那边的另一处花园类似,但已经与记忆中的模样大相径庭。记得自己在新疆工作的三个月中,最大的收获就是自己喜欢上了当地著名的一首维语歌曲《花园》,歌的名字记忆中还是当地的维族同事阿里木先生告诉我的。千回百转的曲调和此起彼伏节奏,仿佛鲜花葳蕤的草坪上正有一群身着红衣的异族舞者在翩跹竞艳。不论是边疆还是自己生活的城市,想必花园都是一个能让人的心灵得到片刻休憩与安宁的神圣之处。然而,在我面前出现的这番景象,除了黑黢黢这三个简单的字之外,我想象不出能够用别的、更好的方式去形容。不知是是深秋时节自然带来的悒郁,还是阴雨过后倾圮而下的凄凉,使得整个花园透露着深沉的绝望。草坪边缘处停着两辆破败不堪,久无人用的汽车,入口处的栅栏竟然也被铁链和警戒线牢牢地封印着。花坛中昔日想必郁葱的盛景已被枯败的根茎所取代。假山上缺失了自然流淌的泉水,唯有因阴霾潮湿的空气黏着在石壁上而产生的一层薄薄的水雾。我绕着花园徘徊了一阵,并没有找到合适的地方进入,唯独引起我警觉的是闸机上挂着的、似乎已经遭人遗弃的行程码。不论何时何地,某个民族习惯于去忍受许多本不必要的悲怆和伤痛,哪怕是他们的艺术,也都到处充斥着在苦难中寻求乐趣和希望的特质,就好像在这般万花凋零的花园中也能去升华出残缺美感,即便这样的美感是未有必要存在于世的。在自己难以融入的这种文化环境里,莫名的敌意和违逆感总是会潮涌心尖。年复一年,看似荒诞不经但却不可避免的世事变迁下,我更加笃信了某些曾经的自认为不太成熟的想法。不论美是以何种形式,通过何种介质展现给世人,美如果不能带给中产阶级更好的生活,不能引导大家通向对事物悲悯怜爱,反而哄骗着人们走入浑沌,那便是无可挽回的深渊。善念也许在历史的进程中并没能起到多大的作用,但绝对也是尸横遍野的荒野里的一颗希望的种子。只有不遗余力地保住了它,眼前这一座破败不堪、名为民族性或干脆称之为人性的花园才会在将来的某日寻回自己原本的风采。只可惜,我的思绪正如同在小学前那条通幽小路中那样,也只能到了这一步。岁月无情,虽带不走外婆在曲艺世界中坚毅的品质,却不断在枯竭着她腿脚的灵活和力量,想来也记不起上次同她在这里漫步是何时。如今,外婆家中的沙发、座椅和收音机中陈旧的唱段已经变成了她每日不可或缺的伴侣,而人的思想也会在一尘不变的环境里变得日益保守。当曾经这个世俗家庭中唯一可能与我对于这个世界有类似看法的人变得无可救药的stubborn,我只能踽踽独行,在这等待着唯有春风和阳光才能使其复苏的地方中走下去。
天空中厚重的阴霾似有退散,些许阳光避过了云朵间隙腼腆地洒向大地。斑斑驳驳的倒影此起彼伏地出现在柏油马路上,时而消失、时而朦胧,更令前方路途越发显得如梦似幻,仿佛自己将踏入神奇的密境。在衡山路与永嘉路地交叉口处,我并没有如以往小学时放学那样选择前者。熟悉的记忆和场景有时会给我带来过多的负累。并不是有不好的回忆,只是记忆也和认识的人一样,有陌生的、熟悉更为亲密的存在。如果总是将嵌着藤曼紧锁的洋房和歌声阵阵的教堂作为行方的话,那我就会像深陷莫比乌斯环,费尽心机也无法逃脱命运的轮回。然而当我真的进入另一个街口后,令人宽慰的是,一切倒也变的豁然起来。转角处那家小时候经常光顾的水果店如今已经被一家看着颇为正规的农产品商店所取代,令人欣慰的是,商店的老板似乎还是记忆中那个满脸质朴的外乡人,而早已形成了网络化的瓜果生意也使其小本经营的买卖充满了机遇与快乐。靠近永嘉小区门口的印度餐馆,我虽曾并未经常光顾,但翻修过后闪光夺目的牌面与三两成群的客人脸上挂着的轻松微笑,无一不是透露着了希望的迹象。步入小区,许多面容安详的老人已经坐在楼边公园中的健身器材上,他们仅仅是让这些器材沦为随处可见的座椅。但彼此交谈间安逸的语速和肢体动作都似乎在向周遭展示着淡然。
似乎灾难从未发生,也必将永不会发生。
就在最后前往外婆家的一段路上,我不断在想。其实一直以来,自己对于这个世界的善念,刨去一切自私的成分,就是希望不论是老人还是青年人、中产阶级还是无产者,都能够用淡然的心态和轻松的情绪来应对自己的生活和艺术。然而想要实现这个看似质朴的期望其实相当困难。我们能将它寄托在文学上吗?如果现在有人问我什么是文学,我想我会说如果把文明看作一条道阻且长的路,那文学就是人类踏上这条路的第一步。问题的关键是要看何时迈步,又是谁将领头迈步。我们已经在这条路上的某个驿站休息了太久,必须要整顿行装,继续前程,哪怕其方向并不被大多数人所认同。倘若自己有朝一日能够成为领头者的一员,即便是已经在她自己的艺术世界中无法脱离的外婆在内,可能会有人与我一起迈出自己所坚信的那一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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