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是唐代诗人中创作最多的一个。他曾将自己五十一岁以前写的一千三百多首诗编为四类:一讽谕、二闲适、三感伤、四杂律。从儒家诗学主张出发白居易最重视的是表现兼济之志的讽喻诗,其次便是表现独善之意的闲适诗了。闲适生活与诗酒人生、拂道心境全都表现在闲适诗里。
一、《问刘十九》,来一杯罢
作为劝酒诗的经典《问刘十九》,如白居易这般文雅,这般发自肺腑,这般让人难以拒绝者,无不体现了作者与友朋辈之间的真情厚意,颇为少见,便成为了酒文化史上的绝唱:
《问刘十九》室内,新酿初成,新酿的醅酒浮动着绿色的酒花,炉火正旺,小巧朴素的红泥火炉冒着橘红的火光,正适合三两好友围坐。室外,天色渐晚,暮色笼罩,一阵寒气袭来,一场风雪即将来临。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新酒,火炉,雪夜,友人。诗寥寥二十字,没有深远寄托,没有华丽辞藻,字里行间却洋溢着热烈欢快的色调和温馨炽热的情谊,表现了温暖如春的诗情。
第一句中的绿蚁酒就是浊酒,“潦倒新停浊酒杯”,“浊酒一杯家万里”,因未过滤所以颜色发绿,绿蚁红泥,颜色鲜活,浓淡的渲染恰到好处,留白略带萧索,却不同于老杜“无人竭浮蚁,有待至昏鸦”的茫然,反而明亮清新。巧妙组合意象,新醅酒、小火炉和雪给人带来的味觉、感觉上的刺激对读者会有强烈的感染力。“绿”字,使人对酒的颜色有了视觉上的印象,这种感官作用引起人的联想,并转移到味觉;“红”字让我们感受到火炉的温暖,而这熊熊炭火在欲雪的寒冷傍晚给人增加无限热量。第三句未设颜色词,但“晚”“雪”两字告诉我们黑色的夜幕已经降落,而纷纷扬扬的白雪即将到来。问句放在篇末,增加了全诗的韵味和情趣,着实有余音袅袅之妙。
它更大的成功之处在于它对友人之间闲谈所需要的那种充满舒适感的氛围的营造,而这种氛围恰恰赢得了读者对它的近乎源自潜意识的认同。米酒新酿,浓而不烈;红泥初筑,暖意渐生;人生有限杯,恰而天欲雪。连由头都不用找,再没有这等美事了!也难怪《诗境浅说续编》夸其:寻常之事,人人意中所有,而笔不能达者,得生花江管写之,便成绝唱,此等诗是也。末句之“无”字,妙作问语,千载下如闻声口也。
说来也巧,最近在看《古禾杂识》,正好就看到这么一句:“隆冬晓寒,置暖炉招客……冰雪积地,开门即拼一醉……”当时脑子里就自动浮现出“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二、类《招东邻》,传已妙谛
白居易有一篇同类题材的作品
《招东邻》
小榼二升酒,新簟六尺床。
能来夜话否,池畔欲秋凉。
这一首也是简单的问话,但情味看起来淡很多,远不如绿蚁,红泥那么有强烈的色彩和画面感。三四句与《问刘十九》恰恰相反,先问后言天气,不如先说天气,再问话。差别在《问刘十九》说到天气之后,镜头就是远景了,而先说天气,就是设定了远景的氛围,再来一句情语,情味要浓厚很多。在整个内容的饱满度和随意性上,《问刘十九》也要完胜《招东邻》。日常而具妙境,是偶然的灵感,有可遇不可求的意味在内。《唐人绝句精华》曰:读此二诗,知白居易之好客,有酒则呼友同饮。
赵翼《瓯北诗话》中称白居易归洛以后的诗是“称心而出,随笔抒写,并无求工见好之意,而风趣横生,一喷一醒”。这句评价对于这首小诗来说最恰当不过。且诗人的恬淡心境,由此也可见一般,天将欲雪,友人未至,但是诗人不急不躁,静坐等待,备好新酒炉火。如此深情后谊,世所罕见,遂我辈钦慕不已!
《问刘十九》作为闲适诗代表,通过瓷器诗刻和文集收录的方式在中国各地区得到广泛传播,不局限于文人聚集的富庶地区,在下层民众间也有一定市场。由以上两种主要的传播方式可以看出,《问刘十九》以文字传播为主,符合闲适诗“隐逸、退公独处、日常生活”的特点。值得注意的是,《问刘十九》在很多文人作品中被借取化用。
《红楼梦》第二十六回“王夫人复作消寒会贾探春重征咏雪诗”中“绿酒能消冷,红炉即是春。”、“莲灯燃绿蜡,兽炭红炉。”、“绿酒螺杯注,红炉兽炭烧。”等诗句都化用了《问刘十九》,频率之高,反映出该诗在知识水平较高的阶层中的广泛传播。
《问刘十九》更贴近知识分子的日常生活,平民百姓在温饱都不能保证的情况下哪有闲情逸致喝酒下棋?因此,相较于讽喻诗和感伤诗,闲适诗的传播集中在社会中上阶层,并未达到风靡大街小巷的程度。
三、以“俗”释“白”,独善吾思
白乐天的诗从来都是浅显易懂,明畅通俗,老妪能解,幼儿可读,寥寥数语勾勒出生动的画面。从“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便可见一斑,但私以为“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中,以颜色相映,色味兼香,在简单通俗语句中蕴含了无限韵味,既有空灵摇曳之美,又留下无尽想象空间。
“白”,本就包含了浅易质朴而与文言雅韵相对的义项,因此在一定程度上,以“俗”释“白”,可谓“有由然矣”。“俗”为线索,纵论白诗创作“从讽谕到感伤再到闲适”的转变,在“白”与“俗”或明或暗的联系中,“优劣”相参地对“白俗”予以全面审视;于是乎最终的“随我入俗”,也似乎恰好契合着“随我解白”的旨归了。
再者观白之生平,一为儒家思想的影响,二则为佛家禅宗的生活哲学。
白居易从小便接受者儒家经典的熏陶,从蒙童开始接受儒家教育,所以儒学成为他一生的为人处世的基本原则。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写道:
古人云:“穷则独善其身,达者兼济天下。”仆虽不清,常师此语。大丈夫所守者道,所待者时,时之来也。……进退出处,何往而不自得哉!故仆志在兼济,行在独善。奉而始终之则为道,言而始终之则为诗。
白居易继承了孟子进退从容的文化心理和平和的人生态度。孔子曰:天下有道则出,无道则隐。儒家的思想倡导功利性的,接受教育从事政治,积极入世,而达到兼济天下的目的。而在现实条件不允许的情况下,则修身养性,待价而沽,等待圣人和明君,保持自身的高洁。中唐时期,社会动荡不安,宦官专政,藩镇割据。白居易作为庶族,收到了士族官员的排挤。他的政治生涯几起几落,这是他闲适思想产生的重要原因。另一方面,白居易一生受佛理的熏陶,超越世俗的佛家思想对他的影响甚深。他很早变开始接触佛家,并号“香山居士”。
到元和十年后,他又屡遭谪迁,不能兼济天下,只好“退公独处”、“移病闲居”,在温柔敦厚的总原则下独善其身,从容应对政治挫折。
四、闲情万种,言文行远
白居易总结其闲适诗为:“谓之讽喻诗,兼济之志也;谓之闲适诗,独善之义也。故览仆诗者,知仆之道焉。其余杂律诗,或诱于一时一物,发于一笑一吟,率然成章,非平生所尚者,但以亲朋合散之际,取其释恨佐欢。”
白居易的诗歌主要取材于生活中的平凡,朴实自然、称心而出;如《问刘十九》,信手拈来,具体生动。白居易的闲适诗色彩清新明丽,语言流畅,具有“往往以眼前事为见到语,皆他人所未发”的艺术特色,意境上开阔深邃;如《钱塘湖春行》,情景交融,或虚或实。淡雅秀朗,禅韵悠长,自有一种圆熟和自然流丽的美;例如《晚望》,平淡深情,曲尽韵藉。
白居易的闲适诗在后代有很大影响,其浅切平易的语言风格、淡泊悠闲的意绪情调,都曾屡屡为人称道,但相比之下,这些诗中所表现的那种退避政治、知足保和的“闲适”思想,以及归趋佛老、效法陶渊明的生活态度,因与后世文人的心理较为吻合,所以影响更为深远。
白居易的闲适诗无论在内容上、形式上,还是语言风格上面都有其独特的可取之处,对后世的文学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影响,在整个中国的诗歌发展史上具有重要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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