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母亲走进大堂的时候,江雪看见那里面已经乌泱泱坐了十几桌人。
餐厅里闹哄哄的,一群不认识的面孔在在她经过时扬起来扫过她的脸。
江雪还是个在学校念书的学生,脸皮薄,一下子就红了。在这一道道毫不避讳的目光里逃似的跑到自己位子上坐下。

今天这个酒宴是庆祝江雪舅舅家乔迁和她太爷爷一百零三岁的生日。这位她从小到大也没有见过几次。不过他最近高升,大家都想来沾沾光。一顿免费的午餐,倒是把十几桌不相干的人都聚到了一起。
江雪和她母亲是代替她的外公外婆来的,多了出两个重要位置,总是要有人填上。
已经快十二点了,桌子上还只放着一圈冷盘,没有上热菜。金色的塑料花边盘子里装着一小堆瓜子,桌子上摆着红酒、白酒和椰子汁。
坐在左边看起来四十多岁的女人像是上了发条一样不停地嗑着瓜子,眼前的壳已经装了一碟子。
她一边嗑一边忍不住念叨着:这菜什么时候能上啊。引得坐她旁边的几个人一阵牢骚:是啊是啊,都在这坐了半小时了。
主人还没动筷,底下的人也只能干巴巴等着,谁让自己是来吃白食的呢。
忽然,话筒里传来了“喂喂”两声。是舅舅开始说话了。
他梳着大背头,穿一件价格不菲的中式褂子,转动时还能隐约看见上面祥云的暗纹。
他开始讲话,不过声音平平的,也没有什么抑扬顿挫。听了一会儿,江雪就困了。
眼睛不自觉地低下去低下去,一直落到了手边的玻璃杯上。
透明玻璃杯里装着茶水,那杯子上宽窄不一的竖条扫描的码还没有被撕掉,另一面的透明贴纸上印着「凤阳县直立玻璃杯」字样。
江雪一边想着这究竟是刚买的杯子还是洗了这么多次都没有掉,一边用指甲沿着角落去剥着。

不知道什么时候,舅舅的声音落下,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来:站起来的依旧是个不认识的亲戚。他的声音明亮一些:“刚才王局长说得太好了,大家再掌声鼓励一次呀?”
底下响起一阵掌声。
他又清清嗓子:“今天真是太激动了,我决定即兴作诗一首。各位,我宋某人就先献丑了。”
他还真的吟起了一首诗,江雪听着,发现那一句句竟然押韵得很,不像是即兴作的诗句,倒像是提前准备好的。
等那个男子坐下,舅舅又站起来:“我们来一起举杯,庆祝太爷爷一百零三岁大寿。”
众人又齐刷刷拿着酒杯站起来,给太爷爷祝寿。
太爷爷被舅舅扶起来,苍白树皮一样的脸笑出了一堆褶子。
前奏还没有结束,太爷爷的三个儿子又依次站起来发言。
越来越强的饥饿感已经从腹部蔓延到全身,没过了那些人的声音。
江雪开始盯着椰子汁上面的成分表看:双甘油脂肪酸酯、蔗糖脂肪酸背、三聚磷酸钠这样的词语看得让人食欲全无。
她的眼皮肿胀着,为了参加这次的大聚会早上六点多就起了。而现在终于坐到了饭桌边,却只能看饮料的成分表打发时间。

墙上的指针指向十二点三十,午宴终于开始了。
每个人像是重见天日的囚犯,欢欣雀跃地等着热菜上台。
一道道热菜上来,却不是油炸鸡块就是油炸大虾和春卷,亮晶晶的让人发腻,不敢下筷。
不过好歹也是垫了肚子,桌上稍微有了点人气。
坐在江雪对面戴黑框眼镜眼镜的中年男子忽然开口:“听说今天早上太爷爷摔了一跤啊。”
“是啊,我也听说了。就是二儿子去背他,结果两个人都摔了。”之前嗑瓜子的女人赶紧接上去。
“老人年纪都这么大了,怎么还没请个护工啊?”又有人问。
“这还用问?”脖子上系着丝巾的女人把眉毛一挑,“这家哪个儿子愿意出钱,一个个穷酸样。”
瓜子女看着丝巾女,忽然话题一转:“不说他们了,听说你们家最近买了新别墅呀。”
丝巾女脸上立刻堆起笑容,把手捂住嘴巴:“哎哟,你怎么也知道了呀。”
“我可不是故意打听的啊,这消息不就是长了腿自己传开了嘛。听说是个大别墅呀?”
丝巾女笑得更欢:“就是在东边龙泽苑买了套。”
“哟,那可不便宜,得要八九百万吧。”瓜子女开始挤眉弄眼。
“也就一千多万。”丝巾女喝了口茶,漫不经心地说。
“就数你命好呢。嫁了个好丈夫,金山银山在家里堆着,我们这些个真是羡慕死咯。”瓜子女的嘴都要咧到耳朵了。
江雪只管从碟子里挑出油味少一些的菜,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着,偶尔附和大家笑几声。
少顷,一个中年男子举起酒杯站起来:“走,我们去给太爷爷敬酒。”
“你也一块去吧。”身边的母亲推了她一下。江雪便起身一起去了。
太爷爷一直笑着,脸上的皮贴着骨头。这次没有人扶他,他有些站不起来,就坐在椅子上,孩子一样看着周围的人。
一阵阵赞美之词像浪一般不断地涌过去涌过去。太爷爷努力把杯子举起,回应这一次次的热情。
江雪走近了,定定的看着太爷爷的头发,心里有些发怵:那花白的头发中间,明明是深红色的血渍。他是在流血吗?不是说早上摔到了腿,怎么会头上也会有血呢?
她转头看周围的人,大家都在笑着,好像没有一个人看见这一幕。
“妈妈,太爷爷的头上,好像在流血。”回到座位后,江雪忍不住和她母亲说。
江雪的母亲脸色一变,立刻走了过去。
午餐结束之后,舅舅建议大家一起合张影。一群人酒足饭饱,向外面走去。
江雪四下张望着,始终没看见她母亲。

等合影结束,她打电话给母亲。“妈,你去哪了,到处都找不到你。”
“我在附近的医务室,等下回去找你。太爷爷的伤口需要消毒一下。”
“太爷爷...他还好吧?”江雪心口一紧。
电话那头的母亲叹了口气:“唉,早上撞到头了,伤口也没被发现。真是心寒,我去看他的时候,头上的血都渗到衣领上了。赶紧叫了车把他接走。”
江雪听完胃里像是被人塞了一把石头,直往下坠。
十几桌人举着杯去庆祝太爷爷一百零三岁的生日,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在流血。
在大家兴冲冲地在合影比耶的时候,这个老人已经躺在医务室。
陪伴他的不是任何一个儿子,而是只和他有过几面之缘的母亲。
江雪坐在空荡荡的宴会大厅里,看着餐厅外面的人说笑聊天,互换联系方式。男人们有的西装革履仪表堂堂,女人们有的涂脂抹粉满面春风。
也不知道要过多久他们才会发现这个老人的离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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