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历翻到了一九六六年。
人们还是按照以往的方式过着日子,都在努力为了明天更美好而奋斗,却不知道一场难以预料的大变动、大劫难近在眼前。
春天的花朵刚刚凋谢,夏日的绿意盎然遍布,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报刊杂志和广播电台里,忽然大肆宣扬一些批判“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简称“走资派”的观点。那些文章措辞严厉,目标明确,结论都是上纲上线的。对政治比较敏感的人们都意识到,又一场运动要开始了。
苏醒的政治敏锐性比一般人更高。他感觉到这一场自上而下的运动不同以往,波及面会更广,运动的程度会更深。他一再提醒李瑞晶,要响应号召,积极参与,但不能盲目跟风,首先要保护好自己。他希望自己是杞人忧天,但还是想防患于未然。
李瑞晶一向很信服苏醒,对他的提醒自然会铭记于心。但是,她真的不觉得这次运动会和以往有什么不同。她一向乐观开朗,从来不会多想那些没有发生的事情。
事实证明,苏醒并非杞人忧天,而是严重估计不足。李瑞晶则是太天真了。
学校里首先乱起来了。
大学、中学已经开始有学生在课堂上闹事,说是要离开课堂闹革命。有些人还不断传播据说是北京传来的消息,要革“走资派”的命。小学生们也受到一定的影响,一些平时就不想好好上学的孩子,也开始闹腾。
李瑞晶不止一次在家里抱怨,这样子教学活动根本没法进行,学生们都在浪费大好的学习机会和时间。苏醒只能长叹一声,劝她注意影响,千万不要在外面流露出来对运动的不满。他们都期待,中央不会不管,混乱的局面不会持续太久,一切都会回归到正常的状态。
苏醒和李瑞晶的期待没有落空。中央很快就发出了通知,并派出了工作组,试图把运动纳入正常的轨道。一大批像苏醒和李瑞晶这样,希望过和平安定生活,努力建设社会主义新中国的人,觉得松了一口气。可是,随即而来的全国大串联,又让人们陷入了云里雾里。
全国各地的火车、汽车、轮船等所有公共交通工具上,都是汹涌澎湃的人海。人们免费前往任何自己想去的地方,还有当地提供的免费吃住。那些著名的革命圣地,更是人们前往的主要目标,到处人满为患。
X省是个典型的革命老区,境内有许多革命历史上颇负盛名的地方,前来朝拜的人们络绎不绝。C市本身在革命历史上,也是一个有浓重色彩纪念地,来瞻仰当年纪念地的人也不计其数。
苏醒和李瑞晶坚守着自己的工作岗位,不管外面风狂雨骤,他们还是按部就班地上班,工作。他们约束着苏隽、苏蕙,不让他们参与小学生们玩闹一样的过激行动,只允许他们参加正常的学校活动。
小学里也放弃了许多正常的课程,增加了一些诸如开垦菜地、去工厂劳动之类的学工、学农活动。孩子们离开了教学严谨的课堂,去参与从来不曾接触过的活动,感觉格外开心。他们觉得好玩,而且完全不考虑这类行动可能造成的严重后果。
苏醒秉承不让儿女成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少爷、小姐的原则,很支持儿女们参加学校组织的这里活动。
李瑞晶对于这些活动,不反对也不支持。她始终认为,小学生应该以学习为主。当年在伪满洲国时期~她惊觉自己的思维出了偏差,只能赶紧打住,不再胡思乱想了。
在苏家,最反对这些学工学农活动的人,竟然是出身农村的蔡阿姨。她觉得,放着好好的书不读,去什么工厂农村?本来就是公子小姐,连手绢都不会洗,还要去做工务农?真是笑话。关键是,每次都把衣服弄得特别肮脏,洗起来很麻烦的。
每逢学工学农时,苏隽因为身体原因,经常会被豁免,他无意中多了许多自由自在的玩耍时间。苏蕙却成了一个积极分子。
从小内向、胆小,不愿意与人打交道的苏蕙,随着年龄的增长,性格开朗活泼了许多。她渐渐显露出超强的学习能力和争胜好强不服输的性格。她不会大张旗鼓地表现自己,却在不声不响中努力,常常取得让人刮目相看的成绩。
李瑞晶不止一次在私下里不无得意地对苏醒说:“这丫头的学习成绩这么好,都是随了我吧?”
苏醒总是宽厚地笑笑,不附和也不反对。因为他自己当年也是远近闻名的学习尖子呢。他认为自己的学习基因也很好,但是不会说出来和李瑞晶争执。他喜欢看着李瑞晶有些洋洋得意,水汪汪的大眼睛放出亮晶晶光芒的样子。
遇到要去参加学工学农活动时,蔡阿姨会拿出专门准备的旧衣服,让苏蕙穿着去劳动。这种衣服补丁摞补丁的,旧到李瑞晶恨不得直接扔进垃圾桶,真不知道蔡阿姨是怎么收集起来的。
好在苏蕙已经被“艰苦朴素”、“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说法彻底洗脑了,并不介意穿这样的旧衣服。更何况,苏蕙觉得,穿这样的衣服劳动,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可以泥里水里任意发挥,回家也不会挨骂。
夏天按照自己步伐,悠然来到人间。骄阳似火,烈焰蒸腾,整个C市变成了一个大火炉。人们恨不得像大水牛一样,整天泡在水里避暑降温。
C市江边的游泳场每天都是人潮汹涌,挤满了穿泳衣的男女老少。C大工会会不定期地组织老师及其家属们一起去江边游泳场游泳,作为一项员工福利。
在苏家,因为苏醒工作繁忙,同时也不大愿意以家属身份出现,苏隽腿脚不便,苏睿年纪幼小,李瑞晶通常都会带着苏蕙一起去江边游泳场。
那是一九六六年八月的一天,天气格外炎热。烈日当空,照得马路上黑色的沥青路面都要融化了。空气中弥漫着干燥的味道,仿佛擦根火柴就可以燃烧起来。
李瑞晶一大早,吃完早饭,就骑着自行车,带上苏蕙一起去江边游泳场参加工会组织的游泳活动。母女俩挤在人群中,泡在江水里,玩得倒是挺开心的。
中午时分,阳光越发炽热灼烫,江边的人们纷纷上岸,沐浴更衣,回家吃饭、午休。那时候,午睡几乎是人人参与,雷打不动的作息环节呢。
李瑞晶带着苏蕙,来到苏醒在市区X省省直机关的办公室。一家三口在机关食堂吃了午餐,苏醒带着苏蕙回到机关专门为他配的休息房间午睡。李瑞晶忽然非常不放心家里的苏隽和苏睿,执意要先骑车回家去。
苏醒拧不过李瑞晶,只能再三叮嘱她注意安全,天气太热,小心不要中暑了。李瑞晶一边随口答应着,一边推着自行车,戴上草帽,一头冲进了烈日骄阳的暴晒之中。
苏醒和李瑞晶都没有想到,就在这么一个看起来平常无奇的夏日,正在悄悄发生着令人惊恐万分的大事件。
李瑞晶在骄阳下挥汗如雨地踏着自行车的脚蹬,努力向位于郊区的C大赶去。她不时腾出一只手,擦一把流了满脸的泪水。她感觉这一会儿把以往一整天的汗水都流完了,真想赶紧回家,喝上一大杯水。
李瑞晶加快了蹬车的速度,在路边法国梧桐斑驳陆离的树荫底下快速向前。在路过一辆相向而行的公共汽车时,她仿佛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大喊:“妈妈,妈妈!”
李瑞晶以为自己耳鸣了,怎么可能听到儿子苏隽的声音?她不由自主地减慢了骑车的速度,转头看向正缓缓停靠在路边的公共汽车,同时顺手又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
“妈妈!妈妈!等一下,等一下我!”急切、焦虑的声音再次响起,李瑞晶确定这是自己儿子苏隽的呼喊。她毫不犹豫地停下来,扶着自行车,紧紧盯着马路对面的公共汽车。
高高的公共汽车慢慢开走了,露出了苏隽的身影。他急切地迈开脚步,一瘸一拐地向着马路对面的母亲冲过来。可是,几乎融化的沥青粘住了他脚上的塑料凉鞋,他猝不及防地拔不起脚,差点儿扑倒在地上。
“小隽!”李瑞晶吓得大叫起来。她一边推着自行车穿过不太繁忙的马路,一边不顾形象地大声喊着:“你呆在那儿别动,妈妈过来了。”
苏隽听到母亲的呼唤,停住了脚步,擦着脸上的汗水,如释重负般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心里想着,总算是及时找到了妈妈。
李瑞晶三步并作两步地快速穿过马路,来到儿子身边。她看见苏隽已经弯腰用手拔起来被热融了的沥青粘住的塑料凉鞋,套在脚上。
苏隽满脸通红,满脸汗水地看着母亲,露出憨厚的笑容,语气凝重地说:“妈妈,你现在不能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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