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在幽州城外不远蓟山之顶有一座明月庵,规模不大,十几个尼姑,香火极旺。
主持明月是个花了脸的尼姑,面颊上七八道伤痕触目惊心,一双眼睛沉静明亮,看不出大多年纪,精通佛法,常劝人积德行善;擅医术,尤擅外伤,幽州与胡地接壤,多刀箭创伤,用明月庵调治的一种药膏敷上之后,能迅速愈合。幽州将士常进庵求药。当地军民对主持明月无不敬重,称之为:明月菩萨。
有徒弟也曾问题她,师父,因何不用膏药去脸上的伤疤。
明月微微一笑:无碍我修行渡人,又何必去它。
这一日,幽州城副将牛猛带着两个亲兵求见,小尼姑引导方丈室,牛猛让亲兵在外等候。明月让座,小尼姑献茶已毕。
牛猛离座朝明月下拜:菩萨在上,弟子有事相求。
明月双手合十:将军请讲
牛猛:如今朝廷降下一道旨意,与胡人两国休兵讲好,却征常将军与我等入京。在下心中不宁,请菩萨预测吉凶。
牛猛黑凛凛的身躯,作战勇猛,由小卒擢拔为副将,不时来庵中求药,常施钱物。明月微笑道:两国修好,止干戈,修养两国百姓,乃是大好之事,将军也可避锋镝之险。安享富贵。
牛猛道:皇上旨意上也是如此说来。只是,皇上的近臣周荣先不是如此打算。他一直垂涎幽州兵马使之职,此番讲和便是出自他的主张。
明月不留意朝廷局势,与权贵亦无往来,对此茫然不解,便摇摇头:我身在释门,地又偏僻,对此孤陋寡闻。
牛猛道:周荣先先祖曾任幽州大将,威震北境。其嫡子因谋逆败家。真元二年,此人进京应试,名列三甲,殿试对策甚合圣意,由此得宠,八九年间,擢拔为兵部侍郎,主管天下兵马。常将军镇边十年,威震漠北,胡人不敢南下。周荣先恐其不奉诏,亲率兵马在百里外扎下营寨。我等奉诏随其返京,又怕他借机诛杀,若不奉诏便是抗旨,他更有理追杀。
明月点点头:常将军作何打算。
牛猛:常将军遣我来问菩萨。
明月面露悲悯之色:若自相厮杀,不知杀害多少士卒性命,连累多少无辜百姓。若能消除此无妄之灾,贫尼便是浑身碎骨亦在所不惜。常将军欲我说周侍郎么?我即刻下山去他军营。
牛猛见她如此赤诚,甚为感动,复下拜道:菩萨不必急于下山,待我回复常将军再做打算。说罢起身告辞。
明月心中忐忑,山巅有一亭,孤悬于悬崖之上,她常来此打坐。月色皎洁,她想起往事,心中泛起波澜,想当年在京城虽免于刑罚,然举目无亲,心如死灰,思来想起,人间竟无所留恋,信步走到河边,终身一跳。却沉不下去,随着水流漂浮了一夜。次日清晨飘荡到一处山脚,被岸边打水的两个尼姑发现,救了上来。扶上山普兴庵,主持无尘道德高深,日夜开导,遂削发为尼,精研佛法。无尘医术高超,见鼠精之尸体,说是天下最珍稀之药材。三年后,随无尘云游天下。这日在幽州明月庵挂单,夜间在亭中给众尼讲经说法,忽见山脚一股黑气升起,一巨兽一掠而过,往胡境而去。
次日,她对师傅说:我便在此间住下吧,想他杀戮不能自制了,我以佛法说之,希望能化解他的暴戾之性。
明月站起来望着山谷,七年间,每逢月圆之夜,他狂暴不能自制,从山脚掠过,欲行杀戮时,她便在亭中讲经说法,初时他驻足听一两句便走,其后,驻留越来越长,两年后,卧在草木丛中静听。讲罢,起身默默返城。由此形成默契。明月心想,再过一两年,便可说他毁掉鼠衣,不使人间留此祸患。不想周荣先半途杀出,他是冲着鼠衣而来的么?
月光钻进一块乌云之中,他今天还会来么?明月在亭中徘徊,也许我该冒险早一些将他点醒。她望着山脚。他来了?明月心想,今夜正是时候,倘若他狂性大发,扑到山上来,便由他好了。
月光钻出乌云,她看到山脚下巨鼠徘徊,抬头往上看时,正好碰上她柔和的目光,他踌躇着要往上走。忽然,她一声惊呼,一条巨蛇从山梁蹿出,闪电一般咬住他颈部,身体一卷将它紧紧缠绕。巨鼠措手不及,被巨蛇缠绕到地,两个在地上翻滚,蛇拼命的收紧身体,欲将他勒死。巨鼠两只前爪插进蛇腹,用力猛往外撕扯,欲将蛇开膛破肚。两物时而在地上翻滚,时而到空中缠斗,发出巨大的声响,庵内的尼姑们听见动静都跑到亭边察看,一看之下,胆战心惊,腿脚瘫软。明月命她们速速回寺,栓紧山门。
师父,你呢
事因我而起,亦须因我而了。速回,速回!
等徒弟们走了,再往山下看时,两物不知打斗到哪里去了。忽听天上咕咕几声低吼,一只金雕张着巨大翅膀盘旋,刹那收起翅膀往下俯冲,快到地面伸出利爪猛地击向巨石后面。只听几声叽叽的尖吼,蛇头从石头后蹿出,往外逃蹿,蹿出一大截,尾部却被巨鼠一爪锁住。金雕再次想巨鼠进攻,猛击巨鼠脑袋,巨鼠把蛇身往上一举,噗地一下抓紧蛇身。蛇愤怒,掉头往上一蹿朝金雕攻去。三物一团混战。战场从一山谷到山梁,再到另一处山谷。草木石块飞溅,发出轰隆隆的巨响。
明月盘膝在亭中打坐,心中默念金刚经。
大约过了两个时辰,月影东移。忽听山脚有响动,明月睁开眼睛,看时,巨鼠一爪拖着蛇的尾巴,一爪拖着金雕的翅膀往山上来,蛇与雕不做一丝挣扎,显是死了。明月见他向山顶走来,便起身,巨鼠目中杀意仍炽。他拖着一蛇一雕,离亭十几步便停下,慢慢地想亭中走来,他浑身血污,爪子踩在石头上发出咯咯的声响。明月目光沉静而柔和,他的杀意慢慢消散,走到亭边望着明月,长叹一声:小姐,在你面前,我什么时候都是卑微的。
明月望着他:你受伤了,我去给你拿药!
巨鼠摇了摇头:我料定你对周荣先一无所知。我本想趁机杀到他营中,杀了他,屠戮他人马,只是怕你伤心。
明月:常贵哥,我到此地不久便猜想你得了鼠衣了。只是百思不解,昔日沈继祖处心积虑不得,为何落入你手。
巨鼠:我家亦处心积虑谋取而得。只是我疲倦已极,常惶惑自己是人是兽。我本无心鼠衣,既得之又恐失之,战战兢兢,处处设防。一旦穿衣做兽,杀性便起,狂暴难止,亦无敌我、人兽之分,但逢见便欲屠戮。胡人妇孺我屠戮何止千数,蜕下鼠衣,想来倍感煎熬。虽富贵功名如此,不觉分毫快活,妻孥不敢信任,何况他人,为兽嗜血,为人虽山珍海味如嚼腊。
明月:十年前鼠精死在我臂中,言多悔悟。何不脱下鼠衣,去其枷锁,做得常人不好么?
巨鼠:我想了何止一次,只怕难回头了。然为你,我甘愿蜕衣。说着他跳入草木丛中,只见草木摇晃,低沉的呻吟声传来。许久,常贵转出来,一身黑色的劲装,颇显剽悍,双手托着血污的鼠衣。她看他脸色苍白,身体微微抖动,知道他受了重伤,强自忍着,便轻轻道:我给你上药吧。
常贵摇摇头:将鼠衣放在石桌上。就势坐在石墩上,指了指鼠衣:天下多少人苦心积虑想得到它,却不知穿上容易脱下难,每次脱衣,若受剥皮之刑。抬头望着明月:小姐,你陪我坐一坐,可好?
明月对面而坐。
常贵温和地望着明月:我死,你便将此衣烧毁,勿使他人步我后尘。我浑身肋骨被勒断,身负重伤,想活不过天明。你毁掉鼠衣之后,速离开此是非之地。我娘,我娘…几番欲对你不利,皆被我拦下来。
明月:常妈!
常贵嘿嘿苦笑:想来我不过是我娘的一粒棋子,我娘又何尝不是我爹的一粒棋子。而我爹不过是臆想了祖上荣光。我来往崖州和张府,每逢见到你,虽远远一望,心中喜悦不尽。在崖州便盼着来张府。你光彩照人,我不奢求得到你垂爱,一眼便心满意足。你家出事,我到处寻你不见,快马赶到崖州欲给你大哥二哥送信,不想皆不见踪迹,官吏围捕了他们家小,我躲在林中采药落脚的木屋中,十数日后我娘来,将鼠衣带来。顿了顿,又摇摇头:你可知晓我娘为了入张府当你的奶娘,将她比你大三个月的亲儿活活捂死。
饶是明月修行多年,心如古井,听了不觉惊骇:常妈她…
常贵:我娘表面上贴身伺候小姐,实则暗中监视府中动静,尤其王厨。王厨孤僻难以接近,然睡中好说梦话,被我娘探出鼠衣之秘。
明月:鼠精对我说雨夜那日,鼠衣被我大哥…她顿了顿,改口道:被我爹和我叔所夺,鼠精亦被他们所囚禁。
常贵点点头:想必你已知晓自己身世。他们二人走后,我娘抓住王厨逼问药方,不说,便将其刺死,藏于夹墙。我娘料定你爹和二叔会到常德寻王忠祥逼问药方,不然难以凶暴难以自制,难以回转人身。我娘快马先赶到。却只有你爹来。在山中时,你爹担心你二叔争夺鼠衣,狠心将他杀死。我娘在王家设伏杀了你爹,夺得鼠衣,又逼问王忠祥,得配方后,勒死老人,找到我之后,将我后爹常遂杀死,径赶往北境投军。我虽身为大将,然形同傀儡,动静皆我娘操控。
明月:我爹因何知晓鼠衣之秘密
常贵:你出生之时鼠精将你掉包,得意忘形,说是十七年后便可修炼成人,便可将你受用,你父时时留意,欲趁其微弱时杀之,免你受害,不意竟得鼠衣,贪欲便起。我娘将杀他之时,他央告勿伤害你,故将隐秘相告!说着,常贵大口大口喘气,眼神渐渐涣散。
明月伸手握住他的手:常贵哥,常贵哥…
常贵低声说道:锦凤小姐,我终于感觉轻松了,能死在你身边,了无遗憾!言罢头身体王一侧一歪,明月上前一把扶住,眼中泪花闪烁。
曙光慢慢驱散了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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