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车里,天地变得和车窗玻璃一样小。愿望也小。静静缩在内心角落里的愿望,比军装上默然的铜纽扣更无所用心。思绪却蔓延,荒草一样在眼前的路上铺展,一片杂乱的茎茎叶叶。
牛步,副驾驶上的范干事扭头面向我,沉吟着说,到了基地是一个崭新的开始了。我知道你能在新的起点上飞得更高。祝贺!
范干事向我伸出手,我与他相握了一下,笑,说,我就是一头吃草的骆驼,在沙漠里驮些黄金什么的还行,至于说飞,天空根本就不是我的天空。
呵呵,范干事咧开嘴笑,又轻轻摇头,坐正了身体。
窗外的崖壁快速地从眼前掠过。已是初秋了。透过深色的玻璃窗,深色的崖壁更像一张张黯淡的面孔,严肃而感伤。落叶在空中四散飘飞,貌似随意和洒脱,却只不过是一声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罢了。
范干事回身递给我一支烟,自己也点着一支,猛抽一口,保持侧面正对着我视线的姿势,两眼直直盯着车窗,表情严肃地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只吐出一口浓烈的烟雾,又缓缓回过头去。
沉默有顷,他低沉的声音响起:不管怎么说,你的梦想实现了。
是吗?我喃喃地说:我的梦想实现了?那你呢,你也实现了,不是吗?
范干事不做声,闷头抽烟。淡蓝的烟雾像幽灵的讥笑,挤挤撞撞地进入他的肺叶,稍作停留,又趾高气扬地从我面前鱼贯而过,轻盈地跳到窗外。
窗外,巍峨的山直指苍穹。阳光像剑一样刺过车窗。
这里的山真大!方明倚着河道护栏仰望山顶,头上还没佩戴军徽的大檐帽从他头上滚落。
我和范文远嘻嘻笑起来。方明拾起帽子,表情讪讪,还高,想看山顶能把帽子看掉了。
哎,说说你们为啥来当兵?
保家卫国,守护安宁呗。我随口答道。我的目光逡巡在连绵的大山上。天气阴沉,寒冷的北风泛起金属的质感,哐啷啷地冲撞到山体上,又哐啷啷地反弹回来。像我的目光一样,不甘心地一再想要穿透这强大的隔离,却一再证明这山的坚硬和不可逾越。脚下的小溪哗哗地淌着。流水拍打山体,冲击边沿的薄冰,一去不回头。
扯淡!那个谁不会说?早就不爱听了。我问的是你们的梦想。
我现在最大的梦想呀,范文远舔舔嘴唇,又伸出两臂抱个寒风满怀,脸上的饥渴状昭然若揭,北京烤鸭两只,美女若干。
你那是幻想。哎,说真的,我不喜欢当兵,不过我爸给我运作了一个国企的工作指标,必须当兵过渡一下。方明把帽子取在手里把玩,晶亮的眼睛眨眨,眨出绵长的苦涩,没考上大学,总得有条出路吧。
我要考军校。范文远坚定地说。他握紧护栏的双手把身体撑起,那使他倾斜的身姿与眼前的山保持了某种关联性,好像他此刻用身体接延了一种广博的坡度。
方明叹一口气:我爸也有让我考军校的强烈意愿,可就我这段位……方明回头看看我,问道,牛步,你有啥样的目标?
我正缩着脖子在那里跺脚取暖。这山里的鬼天气能把人冻成冰棍,把冰棍冻成打狗棒。我嘴里嘘嘘地哈气暖手,想了想,认真地说:我得能娶上个媳妇。
两人闻言一阵愣怔,随后表情夸张地赞扬我志向远大,不同凡响。范文远把我的面容一阵仔细端详,拍拍我的肩膀,郑重地说,好好努力吧,任重而道远呀兄弟!
方明嘿嘿地一阵怪笑。我认为方明的笑声非常刺耳,就跟山里的乌鸦一样。我那时还以为自己很帅。
我们相跟着回到宿舍。脚下的枯草蒙着一层晶莹的薄冰,踩在上边嚓嚓作响。一条公路就在我们刚才立足的不远处延伸,从外边的尘世间伸入这个军事禁区,贯穿整个禁区的山谷。三天前,我们从不同的地方来到这里,有了一个共同的名称:新兵。这时是午休时间,班长在宿舍里睡觉,我们在楼道里用小凳推压被子。我们要回去继续推压被子。据班长说,推压被子不但能让它像女人一样听话而熨帖,同时还能提高我们的作风养成。
那是八年前的一个寻常中午。却又不同寻常,因为这么多年过去,很多事情都已在我的记忆里模糊破碎,那次谈话却异常鲜活地保存下来。并且,随着时光的流逝,它竟然有越来越鲜活的倾向,会不时在我脑中拼命嘶吼,似乎要顽固地跳到我的面前一样。
我想,这可能是因为我们在以后的军旅生涯里都在恪守自己的愿望谨慎行走,而当时说出这些时,我们却那么云淡风轻,嬉皮笑脸。所以,当时有多不在意,意识到了便就会有多吃惊吧?
路旁插满红红绿绿的标语牌,远远看去,像是谁穿给雄伟大山的一只只绣花鞋。标语牌上,彰显禁区文化的口号比肩而立,像士兵的受阅方队一样。一座座假山在山脚下瑟缩。
这是去年那一场主导全团工作的文化活动的遗迹。文化活动出自范干事的创意。现在,范干事全权负责宣传股工作,据传,在下季度调整中他会被下达代股长命令,从军龄和资历上来看,这是团机关仅有的。
一次下基层采访的路上,范干事曾向我推销那些假山的造型如何别致。我告诉他,在大山里观看那些假山,常使我想起自己发工资之后把钱摆在镜子面前数的场景。他笑,想了想,说,禁区里的山是要仰视的,还只能看到局部,但假山是可以俯视的,一目了然,给人以掌控全局的主体感。他说,他喜欢尽在把握。
崖壁上的题字泛滥成灾。我不认为某种解读真的能承载这山万分之一的厚重。人为的赋予总显得自作多情。但范干事对此很自得。他怡然品评沿途可见的字词,认真而富足,像一个炫耀自己玻璃球的孩子。这首,你看,他向我指出一处诗词,我一直记得,也给刻上了。我瞥了一眼,一首诗:慷慨四方家国梦,倚剑长歌从军行;同伍今夕当同醉,共饮秦川萧萧风。这首诗是我写的,八年前。但我现在并不高兴它被公之于众。抹掉吧。我淡淡地对他说。范干事原本还风情万种的手臂顿时僵在半空。他把脑袋扭向窗外,再也没有跟我谈起有关那次文化活动的种种。后来,那首诗还在那里,我也没有坚持抹掉。我是宣传股的士官干事,新闻报道员,而范干事代行股长工作,是我的顶头上司。
前面就是警勤营了。簇新的营房掩映在青山下,白色的墙砖闪烁光华。营房前的操场宽阔,却是单独的个体置身其中就渺然难寻的场所,像水泥砌成的旷野。
范干事专注地看营房,又回过头,向我投来一个询问的目光。我领会他目光里的内容。我正走在外调的路上,马上就要离开这个地方。而这里是军事禁区,走出之后,如果没有重大的采访任务,很难再有机会回来。警勤营是我们的新兵连和我曾经的老连队,范干事在提示和询问,问我要不要过去重温一下记忆。
我摇头:不去了。
呵呵,范干事干笑两声,缓缓道,市朝人易,千岁墓平。新营房把往日痕迹彻底清除,想找些记忆都失去了凭据。咱们当年从这儿孵出来,现在,老窝都没有了。
不忘记就好了。我笑笑。
我很难忘记新兵连。在我的记忆里,那两个月的新兵连生活甚至比此后漫长得多的连队生活还要鲜活且丰富。可能是部队生活的单调,也可能是初来军营时对种种陌生信息的辨别接受使人印象深刻。就如同我们的童年是坐着慢吞吞的牛车,从容不迫地把沿路的新奇风景尽数纳入眼底。成年后,坐骑变成高速公路上的沃尔沃大巴,熟悉的风景却沙子一样从眼前飘过,不着痕迹,变更的年号再也不属于自己。
我要写出一首绝唱千古的好诗!
我抬起头,对着阴沉的天空大声宣告我的决定。寒风呼啸,我的声音刚出口就被吹走,这使其间的慷慨激昂少了很多气势。不解风情的山风总是让人扫兴。这时,我们正在布满沙砾的草坪上训练战术,把干枯的小草蹂躏得满目疮痍。
刚才匍匐前进时,范文远很快就爬过了我。他的腿蹚起漫天的尘土和草屑,向我兜头盖脸而来,极不礼貌。不止这样,我落在他身后,还被他的脚没头没脸地踹了好几次。挨他脚踢的瞬间我想起了希梅内斯的一句诗,那触发了我写诗的灵感。当然,这并不是一个浪漫的时刻——范文远都好几天没洗脚了。他最近心事重重,睡前洗漱的工序惯例省略,拖着一双臭脚直接睡倒——并且我怀疑,这小子是故意的。刚才方明与我并行,见状乐不可支,压抑着嗓音里的笑声,对范文远阵阵呼吁。可方明越喊,范文远的脚就越热情踢我,好像那喊声是我挨揍的节拍一样。
我雷霆万里的宣告把班长招引过来。他踢我屁股一脚,你长得就像讽刺诗。快起来,大家中午休息一下,下午三公里考核,都把精神养足了,别拉稀。
这时已是新兵连后期,考核完毕,我们就要分配到老连队了。
方明看着我嘿嘿地笑,牛步,你刚才匍匐前进的样子太帅了,跟一头英武的骆驼一样。
我狐疑地看他一眼。因为我听不出他是在夸我还是损我。但我想起来刚才挨踢一事,质问范文远。
范文远若无其事地东张西望,忽然抬头看天,嘴里啧啧道:今天乌云密布,估计下午要下雪,跑步可要小心了。
我和方明也抬头望天。天空灰蒙蒙的,一丝乌云都他妈没有。我正要再追究范文远,还没待开口,他忽然从领口处把里边的绒衣拉展出来,一本正经地告诉我们:下午长跑,咱们应该把绒衣都去掉,减轻一分重量就是添加了一分力量!
我和方明点头。他这话有道理。于是,我就忘了自己要找他算账的事。
考核的时候,天空竟然真的飘起了雪花。我们稳住气息,翩翩蝴蝶一样在轻盈雪花间穿花拂柳。路面尚且干燥,所以雪花落地即融,还不至于积雪。但也有些滑脚。在单程终点折返的时候,方明脚崴了一下,猛烈的冲势裹挟他趔趄着穿过后来者,斜斜地向路旁的山体撞去,方向失灵的汽车一样。他顿顿身形,平衡好身体,继续奔跑。但速度已经很慢,伤脚的痛楚使他龇牙咧嘴,额头上很快布满一层细密的汗水。见状,我忙呼喊跑在我们前边的范文远。范文远折过身来,问方明能不能坚持,方明咬牙点了点头。于是,范文远把兜里准备了的背包带拿出来,一头给方明围腰系住,另一头围在自己身上,前跑着拉动方明,我呢,从旁边搀住方明的肩膀,像扛一袋水泥一样拼命托他。就这样,我们捆绑着前进,不离不弃,笨重的三套马车一样在马群中奔驰,居然也在规定时间内通过了考核。只是跑到终点时,范文远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嘴里的白沫反刍一样往外翻涌不止。方明面色酡红,痛感的持续刺激使他那张秀气的脸严重变形。
班长走进来时,战友们三三两两地围聚在一起,就明天的下连分配一事,小声讨论着各单位的好坏优劣。我和范文远坐在方明床前,猥亵地观赏方明脚踝上怒放的梅花,方明则一脸佯怒。
脚踝也能被你搞这么粗,我真是崇拜你,无以复加。我幸灾乐祸地调笑方明。
你别生气,范文远端着方明的水杯走近,看着他哭笑不得的神情,落井下石道:男人嘛,能把脚踝搞得这么粗,很壮观了。不过,我觉得你要是能把你的那个东东也搞成这样就更壮观了。说着,范文远还拍拍方明肩膀,无比真诚地说:你有这个潜力,我看好你,真的。
去,去,方明驱赶蚊子一样向我们大力挥手,差点把范文远送来的水杯扫掉。
班长龙行虎步而来。你们呀,他环顾左右,右手食指朝着围坐的兵手枪点射一样四处抖动,你们呀,啊,居然都深藏不露的!
班长的话有些像高山上的流水,让人不知道渊源何处。不过大家早已习惯班长的故作高深。看他今天为了掩饰情绪把嘴唇抿得紧紧的,但那张脸其实早已喜形于色,大家知道,又有好事来了。下午,班长带着这样的神情,通知了班里的几名战友去学司训或卫训。那样的培训,对新兵来说梦寐以求。
所以,这时的班长可爱无比,令人怦然心动。大家像期待爱神一样期待他走向自己。
但班长穿过一屋子的热烈目光,径直向我们走来。我有一种好运将要打在头上的疼痛感,呼吸急促。范文远不动声色,却动作利索地从床沿上站起身,直直地面向班长。只有方明无动于衷,低头轻抚自己红肿的脚踝。对班长和可能的好消息的到来迟钝得可以。
班长在床前站定,问方明,口气里透出高院法官审讯政治案犯的严肃,交代!你有什么关系?
方明莫名其妙,我没有关系呀。
没关系?班长看看一旁的我和范文远,抬手摸摸脸上因惊讶而露出的小酒窝,没关系连里会推荐你去当公务员?你还没我帅呢!
方明看到班长的神情,笑,说,我真没有关系。
是方明要去当公务员。我心里泛起一阵难言的失落。看看范文远,他手握方明的水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脸上不自然的镇定显示出他和我一样。但我们随即开始为方明感到高兴。这是好事。
只是,公务员究竟是干啥的?我问班长这个问题。
四周的战友全都围了上来,先是带着含义丰富的羡慕看方明,听到我的问题,又齐齐望着班长。
公务员嘛,班长好像觉得这个问题不屑回答,做出一个伟人在不耐烦时通常会做的那种手势,说道,解释起来呢,有点复杂。反正就是首长的贴身近侍,很逍遥的那种。不过,好处多多,考学呀,学司训呀,随便你挑。
这么嚣张?我叫。大家哄笑,又一齐用小光棍看韦小宝的那种眼神看方明。方明被大家的情绪感染,晶亮的眼睛开始眨眨,一个明快的笑缓缓升起,幕布一样挂在脸上。
只有范文远是这个喜悦场景的局外人。他靠在方明床架上,低头沉思什么。我们哄笑的时候,他打开手里的水杯,埋头缓慢地啜。那是方明的水杯。
班长转身向外走,快到门口时,范文远喊住了他。
范文远的声音异样,有玻璃瓶里的一百只萤火虫同时振翅的那种颤抖。他问班长:公务员是不是有很多学习时间?
那当然,公务员嘛。
范文远拨开面前的战友,缓缓走近班长,眼睛盯住班长身后的门,低声道,我有个情况,想向你汇报。
班长奇怪地看范文远,说吧。
班里的笑闹变小。
范文远脑袋低垂,手里的杯子被他攥出难听的吱吱声。他声音飘忽,像从远处吹来,说,我的高考成绩已经过了二本学校录取线,但我上不起那样的学校。所以,我当兵,他猛地抬起头来,由于动作剧烈,杯子里的热水溅落一些在他的黄胶鞋上,腾腾地冒出蒸汽——显然,他的脚被烫到了,但他浑然不觉,声音有些机械地继续说道,我当兵,就是要考军校。我希望班长能到连里反映一下,我想当公务员。
范文远说完,一动不动地直直望着班长。他一动不动的身形,像插入地面的水泥桩一样坚硬。
显然,范文远的话超出了班长的理解力。他想不到竟然还会有新兵对组织的选择作出竞争。而且,这竞争出自范文远,一个与方明形影不离的好友。所以,班长的伪成熟像轮胎遭遇钢钉一样迅速消失殆尽。他看看范文远,被范文远的坚毅目光撞痛,就慌乱地把眼睛躲开,寻求声援一样看方明,不知所措。
方明的笑容僵在脸上,不能置信地望着眼前的一幕。我也愣在当场,除了惊愕,不知该作何表示。
范文远再度响起的声音把班长分散的目光强行拉回,我没有过分要求。我只想你把我的情况客观反映。我想要一个平等的机会。
沉寂。班里的所有人都停止了声响。范文远粗重的呼吸像一头凶猛的棕熊从大家心头咚咚咚地走过。
方明看着范文远,平静地对他说,你的鞋子湿了。闻言,范文远颤抖了一下。
接着,方明的目光滑过,看着班长说,让他去吧班长,我不去了。真的,我喜欢连队生活,班长,你让他去吧。
方明晶亮的眼睛眨眨,一个明快的笑再度绽放,只是一滴泪珠从他眨动的眼睛中溢出,沉重地砸在地上。
班里嘘声一片。
班长望望两人,扭身走出门。
方明的眼睛不再眨动,眼泪却汹涌,滚滚千里。我看方明一眼,忽然感到一种指向并不是很明确的愤怒,倏地站起身,几步走到范文远面前指着他手里的杯子,声音颤抖,说,这是方明的!
范文远双眼无神地望我,一声不吭。
我不敢看范文远的眼睛,怕自己会看不起他。我双眼紧紧盯住杯子,然后,伸手往回取,但范文远抓紧了杯子,死死不放。我用力一夺,杯子从范文远手里脱落,他的身体也跟着前倾,一摊烂泥一样倒在地上。
后来,范文远去当了公务员——他是那样一种人,几乎所有事,着手行动时已有了一个预料的定局。何况,方明不会跟他争。他向我们解释,说,他们家一贫如洗,考军校是他的唯一出路。但是他听说,仅凭自身实力,他不一定就能从众多有背景的考生里获取初试资格。范文远眼睛红红的,说,我不会错过任何机会。
他向方明道歉,对不起。
不用,方明用最轻松的语调对他说道:我喜欢连队生活。真的。说着,方明把一个笔记本塞到范文远的背包里。笔记本的扉页上写着友谊万岁,下边是我写的那首诗,以及我和方明的地址。
范文远想跟我说些什么,我叼着烟走开了。我不能原谅他。我觉得他背叛了我们的友谊。但我终究忍不住,一直目送他伛偻的背影走出营院。当他坐着机关来接的小车消失在视线里,一种久违了的沉重感使我瞬间沧桑。
一座白色的女性雕像矗立在路边稍开阔的草地上。这是山脚下一个少有的开阔处。湛蓝的天空宁静而高远,叶片摇动,斑斓的光点轻柔洒落,使雕像看起来朦胧而温婉,像爱情一样美好。这是禁区里唯一的女性。在我看来,这雕像也是禁区里最人性化的安顿。
她青春永驻。我喃喃地对她祝愿,递烟给范干事和司机小江。
啊?范干事一时迷惘于我的所指,领会后就笑,是啊!这个雕像是全团官兵内心深处的温柔。哎,看到她是不是会有一种抚摸她裙裾的强烈冲动?
太有了,小江兴致不低地嚷道,每次开车经过,我都会忍不住多看几眼……
小江被烟雾呛着,咳嗽两声,说道,你们俩抽烟可真凶。
呵呵,我自嘲地笑,生命不息,抽烟不止。
范干事没有回应。手里的烟放在嘴唇边,久久不动,似乎在思忖什么问题。
这几年我的烟量越来越大。除了吃饭和磨牙,我嘴巴的最大功用几乎就是抽烟了,话很少。如果把我抽完的烟头收集起来,我相信足够为自己砌出一具富丽堂皇的大型棺材,弹掉的烟灰当然也足够把棺材深埋地下。在我与范干事之间,因为工作需要同行时,也大多相对无言地抽烟。弥漫的烟雾里我们都觉得更自如一点,似乎那能遮蔽一些往事。
牛步,范干事回头看看我,说,出去以后你就方便了。回头我让你嫂子物色几个女孩,你也多去看看吧。
不用了。我淡淡地说,这种事情还是随遇而安的好。
你不要太苛求了。条件相当就行,生活没有那么理想化……
范干事还想再说什么,左手打一个手势在我面前,却停口不语,看了看我,缓缓抽一口烟,扭头盯着前方的路,沉默。
像我们团的大多数士官一样,一年到头,我与外界的接触都集中在一个多月的年假里。也像我们团的大多数士官一样,休假期间我曾见过几个对象,有驻地城市的,有老家的。但与我们团的大多数士官不一样,我的相亲活动迟迟没有结果。介绍给士官这个群体的女孩,往往是介绍人理解的那个相应的范围,从素质,到形象。如果从柴米油盐的生计看,那样的女孩是相当不错的,然而于我,她们却总在加深着我的隐痛,使我对自己的遗憾与日俱增。所以,我也就心如止水了。随它去吧。行到水穷,坐看云起。
烟头烫着我的手,我低头看一眼,把它揿灭在烟灰缸里,忽然想起往事,笑笑,按下车窗,想把它丢在窗外的草地上,但想想还是把它丢在了烟灰缸。山里的马路很清洁,那是战友们每早都要打扫的结果。
我想起方明。
我蹲在地上,怔怔地望着雕像,目光呆滞。天气阴沉。河道里的流水哗哗地淌,声音空洞。寒风从天空觅食的乌鸦群里吹过,从山上苍老古树枯涩的枝杈间吹过,从我脸上华而不实的胡须上吹过,抵达眼前的雕塑,一阵呼啸,又顺着雕塑柔和的线条,逃也似的飞上云天。
我静静端详这美丽女性的化身,就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但我感觉咫尺天涯。内心的迷茫探头探脑。我想把它扫除。可它是经不起正视的,像任何一种邪恶却生动的感受,越正视它就越猖狂。终于,如同手脚的冻疮到了晚间,那迷茫把诸神狂欢的热情都注入了进去,汪洋恣肆,不可名状。
来部队已经一年了,可我还是我,根本没有原来预想的那个有才能的自己出现。
方明拖着长长的大扫把来到我身边,蹲下,问:想女人了?
我含糊不清地咕哝了一声。
方明嘿嘿地怪笑。你个没文化的人,他拖着扫把站起身,说,快起来干活吧,待会儿还有检查组来团呢。
我拖长了怪腔,无力地喊一句随便什么,把手里的烟头倒插在脚下的枯草里,让它看起来像垂柳一样根植在土壤,嘴里念念有词。
方明诧异地看,问,你在干什么?
我种下一个烟头,看它会不会给我长出一条烟来。
方明踢我一脚,有文化,没素质。
我们挥动起扫把打扫公路。脚下的路被大山挤压。如同每一个委曲求全的小人物,这路把自己的体积最小化,小心翼翼往前方延伸,到不远处一个弯道,匆匆忙忙就消失在视线里。山披一身斑驳的残雪,像脱发的伟岸巨人一样滑稽,又像顶一头白发的沧桑老人一样庄重。裸露的崖壁显现出原生态的荒凉。
这时候的山极富压迫感。
我停下动作。眼前的一切使我触景伤情——不,触景伤心——难言的悲伤,水一样将我的感受全面浸泡,使我情绪痉挛。
我叹一口气,沉重地说,绝望。
方明偏头,大大的眼睛眨眨,问,你说什么?
我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曾经的往事忽然在我凝望的草地上显现,暗红的蚯蚓一样鲜活,在那里扭曲身体,蠕动。
我喜欢一个女孩。我看着方明,说,五年!是他妈的那种——我脸红脖子粗地向方明倾诉,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汇,就重复道——那种他妈的……
方明怜悯地看着我,为我化解道,无可救药的喜欢?
对,无可救药。从我开始明白那种揪心的煎熬就是源于喜欢,一直到现在,想起她我依然听到心在流血。可那女孩是个中学教师,知识分子,而我只是个农民小子,穷,没文化,没前途。去年她订婚,我万念俱灰。直到彻悟,决心改变自己,一定要在日后用更加的雍容优雅来救赎那刻骨铭心的伤痛。所以,我来当兵。
可是,你看,我向方明举举手里的扫把,指指四周木然打量着我们的山,伤心地说:你看看这里,我们每天都在干着什么,一年了,总是机械化的队列训练,没完没了的政治教育,无休无止的内务卫生——对我来说,这些东西狗屁都不是,空虚日子的补丁而已。
我们那时还很幼稚,正处于对部队一知半解但自以为已经熟知一切真相的阶段。
我喃喃道:我没有成就一番大业的狼子野心,我只是想进步,让今天的自己比昨天更有内涵,让明天比今天更渊博。可是,我看清楚了,在部队上,我这个心愿根本就达不成,我和它就不是一个整体……
我被自己说的话鼓励,情绪愈加激荡,回头望雕像后边的山坡,发狠说:我不想干了。一天都不想干了。只要有机会我就离开这个鬼地方,一点都不犹豫。
翻过雕像后边的那座山就能抵达一处哨所,绕过哨所就出了禁区了。我们搜山时走过很多次那条路线。
方明惊奇地研究我悲愤的表情。你不是认真的吧?他问。待看出我确实被迷茫沉溺,他有些慌乱,着急地说:等等,牛步,你先别那么想,咱们把问题分析清楚再说。我觉得你这样不对……
我不再开口,拖拉着扫把到前边打扫卫生去了。我很陶醉自己这时的悲怆。
牛步,你先别想那么多,我们总有办法解决问题的!方明在我身后大声喊。
下午,除了我和一位战友留下来办板报以及一名自卫哨兵,连里的所有人都去了两公里外的靶场。副参谋长坐车来到连里,要求我和战友立刻带上大衣跟他走,任务是保障两位首长步行上哨所检查。通向哨所的那条陡峭的山路冰刀雪剑,越野车无能为力。我们匆匆向哨兵交代一声,坐上车子走了。回来时已是深夜,我懒得把冻得冰冷的脚放进更冰冷的凉水里洗,就直接爬上床铺,迷迷糊糊睡着了。依稀瞥见方明的床铺空着,但我没在意,以为他去站哨了。
凌晨,我被人摇醒。方明站在我的床头,说,你出来,说完,扭头就走。我不明所以,披一件大衣懵懵懂懂地跟着方明来到地下室。地下室一片漆黑,冷飕飕的风在我穿着拖鞋的赤脚上猛力抽打,然后,顺着裤管,在我身体上畅行无阻。哆哆哆,我打个寒噤,把大衣掖紧,让它更体贴些。
方明背对我打开灯,不回身,声音带着些克制,像脚下的水泥地面一样冷冰冰,问我:你今天干啥去了?
在光亮里我才发现,方明的短发一撮撮地傲立在头上,看起来硬邦邦的,像顶着一头的麻绳。那是被寒露打湿又冻结而成的造型。我们晚点名后体能训练,在室外静立的时间稍长些,一个个的头上就都长出了麻绳。方明的棉鞋和裤腿显然也浸过水,随着他的走动,冻成招展的三角旗形状的裤腿,像另一个有生命的实体一样,啪啪地敲打他的小腿。他一身寒气,身体瑟瑟发抖。
我向他解释了自己今天的去向,然后狐疑地问:你呢,干什么去了?
方明蓦地转身,脸色像白面花卷一样白,嘴唇像花卷里的豆沙一样乌紫。
我他妈还以为你跑了!方明低声向我吼道,眼里的泪扑簌簌滑落,因为激动,身体哆嗦得更厉害,动力不足的发动机一般:害得老子跑了半夜。外面很冷你知不知道?河道里的水能把鱼冻成石头你知不知道?他妈的,野兽很多,老子很害怕你知不知道?
我愣住了。没想到方明竟然真以为我跑了,还独自一人翻过雕像后的那座山找我。这么冷的天气,这么黑的冬夜,这么滑的山路,这么危机四伏的山野。噢,这个……这个傻蛋。一阵暖流在我心里激荡,使我鼻子发酸,我拍着方明的肩膀,但良久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想起什么,动作很快地把自己的大衣给他披上,说:回去睡会儿吧,这么冷……
好多天里,方明对这件事只字不提,只是对我爱理不理,动辄摆出一张臭脸,豆腐干一样破败。一天,方明女友邮来的包裹终于让他笑逐颜开。我小心研究过他的脸色,就那件事取笑他:你也真够二的。如果我真跑你也找不到啊。还深更半夜的独自一个人,还满怀激情。唉,我摇头叹息,对他做出一副悲悯的俯视相。
方明眨眨眼睛,笑,说,其实,现在想来,我当时应该直接向连长报告。那样,我也就知道原委,不用傻乎乎地漫山遍野的找了。不过,牛步,他扭头看我,你想过没有,那样就把你暴露了。说不定你真在逃跑,然后被连里抓个现行,当场击毙。还不如我把你拖回来呢。
你就确定我真的会当逃兵?
方明仔细打量我,笑得很诡异,你这个人啥事儿干不出来?
我住嘴了。知我莫若子。那晚之前,我也并不知道摇摆不定的意志会促使自己做出什么愚蠢举动。就在保障首长的那天,我看着哨所后的小路,心脏一阵狂跳。也许我真的会逃跑。说不定。
但在那夜之后,我的心在这座山里安顿下来。
不管什么样一种情况,这总是属于你的特定经历,即使你退缩到另一个环境,这种情况依然会在那里一而再地出现。所以,理性的态度不是用怀疑的借口给自己松绑,而是举起你意志的匕首杀出一条血路,只有这样,前方的路上才会一直都有明天。这是方明告诉我的话。他说,我们一直在路上。在路上,明白吗?
不知道他从哪本杂志上偷来的。但我牢牢记住,永远不会忘记。
方明从包裹里拿出一张相片给我看,脸上有罗马城一样宽广的得意,问,怎么样?我女友。
一个清秀的女孩,肤色白皙,笑容文静,温婉的目光一直看到我的内心。我心里颤了一下。曾经喜欢的女孩,有着同样的温婉。
嗯,好看!
嘿嘿,方明笑,山花烂漫。
方明的包裹里全是书。他一本本拿出来,在桌子上归类。几十本书,难以翻越的山一样映在方明的眼球上。他心不在焉地翻翻书页,叹一口气,能考上的话我早就上学去了,还当什么兵嘛。真是的!又一口悠长的气,像这山里的路一样细若游丝。接着,他往怀里收拢几摞书,又指指摞在一起的另几本书,说:这些是我的,牛步,那是送给你的。
方明收在怀里的是高考教材,送给我的是几本诗集和随笔集。
不管怎么样,方明有气无力地对我说:咱们无所事事的生活该结束了。牛步,以后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嗯,好好学习。我坚定地说。
我考军校,你当诗人。方明偏头看我,又嘿嘿地怪笑,说,你是一个能力非凡的人,只是现在正处在一个平凡的位置。好好学,牛步,你会成为你们家最牛的诗人,我相信你。
他妈的,我家祖辈农民,按方明的逻辑,初中毕业的我已经是我家史上最高学历的文化人了。
我又瞥了方明女友的照片一眼。女孩的目光如水清澈,让我心疼。我为方明感到幸福。
后来,我们抓紧一切闲暇时间用心学习,闻鸡起舞,悬梁刺股。但我们的学习并不立竿见影。方明在看书时变得异常勤快,自己的杯子频繁倒水,然后频繁地上厕所。开始热衷于连里的一切集体活动,演讲比赛,篮球比赛,知识竞赛,等等,一个不落,全都热情洋溢地参加。总之,在那段努力学习的时间里,方明对一切事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除了学习本身。而我,也并没有循着书里的文字向一个谦和的文化人爬进,反倒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浮躁而急功近利。方明用书为我铺设了一条路。但这条路在我眼里越来越长,使我愈发感觉到自己的卑微和无力。我变得很痞子气,并在这痞子气里维护自己。
半年后,方明高考失利,我安慰他,但他如释重负地叹一口气,然后决绝地把所有教材都烧了。他惨然一笑,淡淡道,这是预料中的事。我无言以对。可方明还是大病一场。在机关卫生队住院期间,范文远陪着高烧不退的方明,熬了两个通宵。后来,范文远去军校读书,我和方明依然留在团里当我们的兵。
范文远走时,方明打电话为他送行。你也说两句呀,方明把话筒拿在半空,期待我对范文远的释怀。
范文远喝酒了。首长设宴为他送行。喝了酒的范文远,感情埋得不那么深。在电话那头,他的声音有些哽咽,说,我就是一个卖友求荣的人,牛步,我鄙视自己。
我默然。范文远已经在内心深处给自己栽上一根记过桩。
车子颠了一下。路面上排列着一些深深浅浅的坑洼。这都是山上落石的砸痕。几颗新近落下来的石块躺在路中间,无赖一样突兀而镇定,棱角向上,尖刀似的锐利。
司机小江加快车速。车子绕过有棱角的石块,轧着坑洼,剧烈颠簸。放在车座上的箱子传来一声清脆的撞击。我慌忙扭身,把箱子抱起,放在腿上。
小江从后视镜看我一眼,牛班长,啥东西那么宝贵?
我笑笑。
小江解释车子颠簸的原因,这一路段落石较多,太危险。前两天就砸伤一个打扫卫生的兵。得快速通过。顿了顿,他突然问道,牛班长,你到基地去,是不是要提干?
闻言,我惊愕,随即笑,说,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
你挺厉害的,小江的眼睛频频扫射后视镜,眼里溢满新兵对老兵的仰慕,我听他们说,比起历年的新闻报道员,你以一当十。
呵呵,我笑,扭头看窗外。
范干事看着一脸稚气的小江,脸上飞扬一种领导者对属下的宽厚和爱护,夸张地说,那当然,你牛班长是宣传上的一把快刀,吹发即断。
窗外的山很青翠。葱茏的草木为山铺上一层厚实的黛绿,使它曲线柔和地与蓝天接壤,看起来宽广而安详。山外仍然有山,绵延不尽。望不尽的青山隐隐。
……就是太玩命了……范干事的声音传来。
是啊,小江说道,每次深夜出车回来,总看见牛班长在窗前写着什么,有时候,整栋办公楼只有牛班长一个窗子亮着……
几个兵背着枪体能训练,汗腾腾的身影从窗前一闪而过。他们要参加基地的军事比武,正不分时段地进行赛前的强化训练。因为与世隔绝,所以我们都不清楚外单位是怎么训练的。所以,每次比武,尤其是军事比武,我们团总能在全基地几十个单位中名列前茅。没有比较,所以纯粹,没有患得患失。
范干事回头面向我,欲言又止,但他沉默一下,终是诚恳地说道,牛步,你太跟自己过不去了……有些事情并非你认为的那样严重……
车速慢下来。禁区门户的一号哨所到了。在哨所旁的草地上剪草的几个兵,听到车响,迅速丢下剪草工具,笔直站立在路边,严肃而有些呆滞地向这辆机关小车行注目礼。遭遇领导和领导乘坐的小车,他们总是带着这样严肃而有些呆滞的表情,举手敬礼,或行注目礼,眼光里透出几丝胆怯和惊慌。这是我的战友们特有的表情。不管在哪里,透过这表情,我一眼就能认出他们。
他们的面孔多么年轻,还有纯净。像这山里的叶片一样。山里的叶片,尤其雨后,清水洗尘之后,晶莹翠绿,纯净得让人惆怅。那是我见过的世上最纯净的事物。
……再有两个月,老兵就要退伍了。我喃喃地说,眼角有些湿润。忽然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可耻的逃兵。
我把报纸摊开在面前,像欣赏心爱女人的胴体一样,不放过任何细节,一遍又一遍,用眼睛逐一爱抚那些墨黑的文字。尽管是自己写的一首诗歌,我还是每读一次都能品味出新的东西来,并渐渐地,越来越严重地倾倒于编辑的英明和自己的才华。
方明推门进来,在他的床头柜前蹲下,拿出一台坦克模型,专注地把玩。我把报纸藏在背后,踱到他面前,正想向他炫耀自己的处女作,但看着他那副对一切事都漫不经心的恬淡样子,蓦然想起一件事,就笑,问,被连长剋了吧?
方明眼睛眨动,若无其事地笑,把手里的坦克递到我面前,品质优良吧?
坦克由许多个黄澄澄的弹壳黏合而成,通体泛出黄铜的金属质感,兼具雄性的粗犷和艺术的审美,触手沉实,是个相当精美的手工艺品。我随手接过它,在手里掂掂,沉甸甸的很重,又放下,顺着自己刚才的思路,继续笑,说,不剋你才怪呢。这么敏感的时期。
方明竟然真的不以为意。那有什么呀。他心不在焉地说。
事情倒也不大。中午,方明正在澡堂旁边的草坪上背诵演讲稿,要洗澡的副营长从澡堂探出头来,要求方明喊他的通信员给他把干净衣服拿来,并把自己脱下的衣服用报纸裹成一团放在门口。你把这些衣服拿走,让通信员洗了。他向方明喊。但方明那时正沉浸在演讲稿的情境里,显得呆头呆脑,副营长连喊两声他才有所反应,慢吞吞地向副营长走去。也许是带人干活把身上搞脏从而耽误了午休让副营长恼火,也许是方明对他的指令反应迟钝让他气愤,反正,他气急败坏地对方明吼,你他妈的聋子呀!给我跑步!说完,再也不屑看方明一眼,气呼呼地到里间洗澡去了。
方明这个鸟人,却不像其他的兵在这种情况下通常会做的那样,被领导这么一番训斥,马上诚惶诚恐地去补救自己的怠慢。方明鄙夷地看了澡堂门口的脏衣服一眼,风摆杨柳地回宿舍去了,就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而那个对他疾言厉色的人只是一幅抽象油画。
后来,副团长带人到基层检查午休情况,把澡堂门口的那个报纸包当成垃圾丢了。副营长大人久久不见通信员过来服侍他,要出门回去,脏衣服也找不到,而午休的时间,营院里空无一人,刚才被他训斥的那个兵也像露水一样蒸发了,无奈,只好裸奔着回到宿舍。
这时是初秋,这天天气不错,阳光明媚温暖,适宜裸奔。
下午,方明向我讲这件事时,我大笑不止,笑过,就是后怕。你要倒大霉了。我告诫方明。果然,没多大一会儿,方明就被连长喊了去。可是,他被连长一番思想改造之后,竟然还是面无愧色,一点悔过的迹象都没有。让我想不通。
唉,我摇头叹息,你这个人,真是后知后觉。你就没想过留队转士官吗?我问他。
再有三个多月,我们这批上等兵就该退伍。走与留的问题突然摆在了大家面前,空前急迫。几乎面临套改的所有人——方明这样的异数可以排除在外——心态都发生了悄然的改变。先前口口声声期待退伍的战友,这时也都变得勤勤恳恳,和蔼可亲。坚定退伍意向的人,不足同年兵比例的百分之五。两年时间,使所有人对身处的这个艰苦环境在态度上有了一个彻底的改观,先前的不习惯转化成了习惯甚至依赖,而先前对自由的渴望则完全变成了担忧和迷惘甚至恐惧。总之,以前全盯着部队苦处和自由的好处的战友,现在全把目光放在了部队的好处和自由的坏处上来。这是一个有趣的现象。
对于我的问题,方明撇撇嘴,那是组织上的考虑,又不是他说了算。
我不同意他的看法,问他,你想过没有,“组织”都由谁组成?
方明愣了一下,但对这个问题兴趣不大,反问我道,你呢,要走要留?
我的口气很坚定,留。手里报纸上的那首诗歌,让我觉得前途一片光明。
噢,方明轻轻叹一口气,那,我也留吧。
方明又低头观赏手里的模型,对我说道,牛步,这坦克模型太好看了,如果你退伍,我送你一台。
我也送你一台,我随口说道,然后把报纸往他面前的桌子上一摆,故作矜持,轻描淡写道,我上报纸了。
方明头也不抬,麻木不仁地说,我还上过许多报纸呢。
方明热衷于连里的集体活动,脸又长得争气,所以,很得连长的赏识,大凡机关的刘干事来连队拍照或者采访,连长总是派方明去支应。这样,方明的尊容就时常在军报上招摇,让大家一度艳羡。但这次是我发表的文艺作品,在我看来,与他那样的虚应故事有着本质上的差异。于是,我的矜持丢盔弃甲,大呼小叫地强制方明注意,然后,双手插兜靠在床头柜上,做出眺望远方状,安静地等方明看完后夸我。
果然,方明满脸惊喜,晶亮的眼睛眨眨,似乎要眨出一朵大红花给我披戴上。
你踩到狗屎了,牛步——方明夸我时从来不吝啬他的想象,接着,又像炊事员拍黄瓜那样热烈地拍我的肩,我早说过你是个天才,只是暂时还没被苹果砸到。
天才被他拍得龇牙咧嘴。
好样的,方明最后鼓励我道,再接再厉!带着你的狗屎运,你一定会臭名远扬的,我相信你。
这之后,如方明所说,我持续地踩到狗屎,接连在军区报上发表了若干作品。由此,我与宣传股的刘干事混熟,常应他的邀请,到机关做些文字材料方面的边边角角的工作。这时,我去找连长请假时,连长的反应不是很愉快。有几次,我刚打一声报告,还没走进办公室,连长就不耐烦地对我挥挥手,去吧,去吧。脸上的表情深恶痛绝。我想,在他的认识里,一名基层战士的全部使命就是本职工作,而离开工作岗位去从事那些大而不当的文字材料,是不本分的表现。这就如同在我们固有的观念里,小媳妇不应该在傍晚还与邻家的二流子散步,否则,那会被看成不守妇道。方明在这一段时间里也很活跃。他频频代表连队和营队参加团里越来越多的各项文化活动和专业比武,并且,每次都不负众望,为营连赢得了许多荣誉。看到他,营连两级干部——当然,除了曾被方明放鸽子的那个副营长之外——总是笑眯眯的,引以为豪。连长曾经多次在点名集会中提起方明。他说,什么样的兵才叫好兵?方明这样的兵就叫好兵!军事技能,文体活动,样样拿得起,扛得动,所有同志都应该向方明看齐……
一天,刘干事和我谈及走留的事情。他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说,我已经和领导汇报过你的情况,也给连队打了电话,这段时间呢,你别想那么多,安心做你的工作就是了。
回到连里,我兴奋地与方明谈起刘干事的话。我说,留队的事很乐观,自己不会被水土流失。方明告诉我,连长也已向他明确暗示,要保留他继续为连队增光添彩。我们都很有成就感,约定套改后一起休假,然后,兴致勃勃地商量去哪里游玩。我的计划是去江南,那里的漂亮女人最多,而我们已经两年没有见过女人了。但我们估算了一下,我们的工资只够支付去到江南的旅费而不能回来,而我们还没想过要在江南定居,所以,只好作罢。况且,方明最想的是整个假期里都跟女友厮守在一起。于是,他邀请我到他们所在的那座城市去。他设想周到地说,在他女友上班的时候我们俩就一起去鬼混;等他女友下班了,他和女友去享受恋人间的甜蜜;然后,让可爱的雪莉留在家里陪我。雪莉是他们家养的一条哈巴狗。
直到套改名单宣布的前晚,我接到刘干事的电话之前,我一直保持着胸有成竹的优越,居高临下地观望连里的许多异样,对各种各样前所未闻的骇人流言不屑一顾。
话筒里,刘干事的声音疲惫而乏力。我为你尽力了……套改名单上,全是动都不能动的兵……有一个叫方明的,却是全团都认可的好兵……我和你们连长谈不下来……
我浑浑噩噩地来到操场,望着营房里的温暖灯光,枯坐许久。我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如同那次向心爱女孩示好时受挫一样,我万念俱灰,陷入一个找不出破绽的苦闷之中,不知该何去何从。
夜凉如水。很多个星星在头顶的夜空做鬼脸。身后的山影深沉厚重,像父亲的怀抱。忽然间发现,自己很舍不得这个地方。很舍不得。但我枯坐在营房前的黑暗里,束手无策。我坐等着这个自己舍不得的地方在明天为我去掉军徽领章,然后把我舍弃。
也许我还等着别的什么。
方明在门口张望,看见我的黑影,他呼喊我的名字。我没有应声,但心里响了一下,咯噔,巨响,使我身体震动。
方明在我身边坐下,甩给我一支烟,自己也抽出一支叼在嘴里,手拿打火机,作势要点,但看我神情异样,他拿着打火机的手停顿在叼着的烟前。
他问,是不是出问题了?
我沉默不语,良久,告诉他,自己没有被留下。
怎么会这样呢?你不是说,刘干事已经给你打保票了吗?
可我就是他妈的没有留下。我低吼,声音里拖着哭腔。
要不,一起回吧。你走了,我一个人待着也没有什么意思……
我抬头看沉吟着的方明一眼,忽然想起方明的那个温婉女友来。梦想,我说,我刚刚看见梦想,不想放弃。
方明拿着打火机的手耷拉在蹲着的膝盖上,静静望我。他不理解我这时的这个姿态。
我低垂着脑袋,喃喃说,方明,你女朋友是个多好的女孩。
他仍然盯着我看。他不明白我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提起他的女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接下来的话说出口之前,我真的不明了自己的想法。
但我把那想法说了出来。我对方明说:我跟你不一样,方明,在梦想面前,我没有退路的。退一步,就是黄土朝天。
方明嘴里叼着的烟掉在草坪上。他不认识我似的,久久盯着我看。
方明掉了的那支烟被露水打湿,白色的烟纸慢慢变黄,像一个经年的伤口。
方明忽然起身离开,一脚踏在那支烟上,烟纸碎裂,黄色的烟丝像一道道绳索,向我步步紧逼。
第二天,张榜公示上没有方明的名字,而我留了下来。
那几天,我恳请刘干事带我到机关帮助工作,一直到方明退伍,我再也没有与他照面。我不敢面对方明。在机关里,我常被一种突然而来的伤痛窒息,什么都干不成。后来,我以宣传股组织文化活动的名义疯狂地四处打电话催要弹壳,用四天四夜的时间做成一台坦克模型,托送老兵的刘干事交给方明。
后来,刘干事问我跟那个叫方明的兵是不是关系很好。我怔怔地望着他,不知该怎样回答。
那个叫方明的兵,他说:别的老兵都登车了,就他一个人,站在欢送的队列前东张西望,迟迟不肯上车。看他的样子,是在等着谁。我这时才想起你交给我的模型,就送给他。他接过模型看看,突然就猛地摔在地上。黄澄澄的弹壳溅落得满地都是。我还心说,这孩子咋这样呀。但摔碎后,他又趴在地上,去一个一个捡,哭得像个傻子。满地的弹壳,有的还飞到山坡的草丛里,哪里能捡得完。全团的退伍老兵还都在公交车上等着出发呢。送兵干部催,方明只是不理,痛不欲生地哭。后来,车上的老兵全都走下来,趴在地上捡弹壳……
唉,这些兵,刘干事摘下眼镜后用手绢拭拭眼睛,望我一眼,又诧异地问,牛步,你怎么了?
我趴在办公桌上,身体不能抑制地抖动,哭得像另一个傻子。
路障机像一副巨兽的牙齿横亘在前方的路上。哨兵打起红旗,我们下车,接受检查。
路边稀疏的月季花已经有些颓败,外面的几片花瓣失水,泛出萎缩的深紫色。它们的植株瘦小而柔弱,刚刚高过路沿,像营养不良的孩子。这里的日照很少,巍峨的大山把阳光隔离在这片峡谷之外。
范干事仰望天空。几只乌鸦聒叫着从空中飞过,渺远的黑影,像四周的山瞪视在天空的眼睛。
范干事长嘘一口气,又低下头,皮鞋踢动脚下的一枚石子,苦笑着说,牛步,其实首长不想放你走,我也不想。可我知道,我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你的镜子,你不想面对我……
哨兵跑到范干事面前站定,清脆的声音还带有少年的稚嫩。他向范干事报告道,报告首长,团里有规定,这类物品违禁,不准带出禁区。
哨兵双手托着一台黄灿灿的坦克模型。那是从我的箱子里拿出来的。
范干事愣了一下,回头看我一眼,稍一思忖,问哨兵:你们哨长在吧?
在,哨兵回答,转身去喊哨长。哨兵跑过我面前时,我看着他秀气的面容,突然一怔。我伸手拦住他,不用,不用去。
哨兵站定,回头询问地看看范干事。
我向前几步,看着哨兵那张雨后叶片一样清新的面容,有些走神。他怀里抱着坦克,晶亮的眼睛眨动,眨出新兵特有的慌乱和不知所措,呆呆地望我。
——这个兵,很像方明。这似乎是一件很难解释的事情。每年都有老兵流水一样地走,然后,新兵流水一样地来。然而,每年的新兵里,总会有那么几个人,长得特别像某几个已退伍的老兵。像眼前的这个,就特别像方明。那么,几年之后,会有一个像我的新兵出现,而后勾起战友们的回忆吗?
我接过坦克,用手摩挲了几下,对他说:你不用去请示。坦克我不带走,送给你了。
哨兵支吾,班长,班长……
真的,我拍着他的肩头,想笑笑,想重申,我是真要把坦克送给他,但我的声音忽然哽咽,一些难忘的回忆涌上心头,泪水滂沱而下,之后,我再也忍不住,痛哭失声,我说,兄弟,我在这里生活了八年……
八年,我向他做出叉开两手的手势,重复道,八年,兄弟,我要走了……别忘了我……别忘了我。
内心一种撕裂的痛楚使我难以自制。我弯下腰来,泣不成声。蒙眬泪眼里,脚下的马路凄凉而温柔,似乎有许多支离破碎的影像,带着青春的蓬勃朝气,那影像脚穿洗得发白的黄胶鞋,叩击海青色的路面,啪啪啪,一声声的,连续不断,在内心回荡。
范干事递给我两张纸巾,我用纸巾捂住脸,逐渐平静自己的情绪,良久。
牛步,范干事的声音在耳旁响起,我知道,这些年来,你每次休假都会带一台模型到方明的城市去,但你只是放在邮局,一直没去见方明。其实方明并不怪你,他只是在等你放下自己……
我的泪水又从眼角滑落,摇头,凄楚地说,你不知道,我踩着兄弟的背往上爬,可上面什么都没有,除了给兄弟的伤害,什么都没有……
范干事咧开嘴,露出一个苦涩的笑,牛步,我们都曾经是一个迷路的孩子。你要知道,我们要不到我们想要的,但我们可以做到我们想做的。范文远向我伸出手来,恳求道,和解吧,啊?
我的目光顺着范文远伸出的手臂上移,碰触到他的眼睛。范文远的眼睛里盛放着坦荡的诚恳和担忧,宽广而安详,静静望我的样子——静静望我的样子,与我记忆里的方明,竟然是那么的相像。我的眼睛又开始模糊,但我用手背抹去眼泪,努力对他点一下头,伸手,与他相握。我们俩走上车。巨兽牙齿一样的路障机缓缓缩回大地的肚子。车子启动,朝着禁区以外的世界驶去。
前方,漫漫的路。
路漫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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