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到“红学”,周汝昌先生恐怕是个绕不开的话题,他的那本《红楼梦新证》也被不少人称作研究“红学”的必读书之一。上个月我在深圳书城买了一套周老校订批点的“脂批”本《石头记》,晓夜研读,到今天算是草草看完了。给我的印象当然是受益菲浅,但也有不少觉得难以接受的地方。我这个人读书有个毛病,对于写的好的觉得是应该的,对于自认为不好的就觉得特别刺眼,印象也比较深,写出来的心得也是批抨的多赞美的少,所以我写的读书心得都是很不招人待见的。况且以我一个无学后辈,来妄评前辈红学大师,似乎也不够资格。说到“资格”,我倒想起一件小事:前几天因为看李敖骂鲁迅的文章写得实在下作,忍不住发了一篇短文,不想遭到了众多网友的口诛笔伐:有位网友问我是否通读了二十四史,有什么资格骂李敖。说实话,二十四史除《史记》外,基本没读过多少,实在惭愧至极。不过如果说没通读二十四史就不能质疑李敖,那就要恕我不能从命。况且这个“资格”又是个什么标准,谁来判定呢?如果碍于“资格”而不敢置喙,那文坛就天下太平了。比如李敖说中国五百年来白话文前三名都是他,照他这个“标准”,岂不是五百年内的文人对他的“大作”都得缄口远避了?
所以今天我来对周老的批点进行点评,实在是不揣冒昧得很。网上似乎有不少人对周老报有成见,我觉得如果有问题你就撰文说明,摆事实讲道理,一味漫骂是个怎么回事?近有“文侩”,也来写些歪理邪说诋毁周老,真可谓是“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了。更有甚者,竟有不讲道理只对周老进行人身攻击的,还搞出个什么“文化畜生周汝昌奖”,这些人只能算是“文氓”,文化流氓,不值一哂,你骂他还给他长脸了。其实就我买的这套脂砚斋评点《石头记》周汝昌校订批点本来看,明显可以看出周老是下了不少功夫的。书中汇集了庚辰本、戚序本等十几个版本的脂批,每条脂批用红色字体显示,且具体注明标在何处。周老的批点用暗红色字体显示,读起来一目了然,清清楚楚,为有志于研究脂批本《红楼梦》的读者提供了一个省力省心的范本。就凭这一点,我们就得对此书抱以敬畏的态度。我觉得,在真正的知识面前,任谁都得有一颗谦卑的心,何况周老已然作古,做人要厚道,不能只靠骂人来扬名立万。
对小说进行批点,始于明末金圣叹,我对他评点的七十回本《水浒传》佩服得五体投地。可惜他早生了一百多年,让我看不到他批点的《红楼梦》。脂批本并非一人所批,一般认为有畸笏叟、脂砚斋、戚蓼生、杏斋、棠村等人。据我看来,批语水平最高的要属戚蓼生,他的那篇序文也写得虎虎生风,隐然有圣叹之神韵。《红楼梦》每章的回前回后评也多出于此人之手,如五十七回回后评有言:“写宝钗、岫烟相叙一段,真有英雄失路之悲,真有知己相逢之乐,时方午夜,灯影幢幢,读书至此,掩卷出户,见星月依稀,寒风微起,默立阶除良久。”试想戚公此时的心境,雪芹地下有知,恐怕也要感而叹之了。而且戚公想必是读过金圣叹批点之书的,如五十四回回后评有言:“噫,作者已逝,圣叹云亡,愚不自谅(量),辄拟数语,知我罪我,其听之矣。”他在书中的多处夹批更是触景生色、摇曳多姿,虽不及圣叹之逸才,亦深得圣叹之神髓矣!
近代对《红楼梦》的评价,俞平伯可为大家。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的评语虽精,可惜寥寥数语,总让人有种意犹未尽之感。前段时间看张爱玲的《红楼梦魇》,不禁惊叹这小女子的蕙质兰心,为此还写了一首打油诗:“同是红楼梦中人,几回掩卷叹张君。可怜生不逢同时,神交久矣慨莫知!”再看周老的批点,我觉得他们两个真可谓是殊途同归:张爱玲是悟性有余,而功夫不足;周汝昌是下的功夫有余,而灵气不足。其实读书也要靠悟性的,同一本书,不同的人看起来就有不同的感触,没有敏锐的思想触角,下的功夫再多也难刺痛心灵、直达腠理。当然勤能补拙,如周老,靠着自己的痴心和勤奋,终成一代大家。但批语中却难免有叫人莫名其妙的地方,甚至有种他在“死读书,读死书”的感觉。
有时候我在想,如果不揣浅陋,尊周老一句“吾师”,周老泉下有知,会否觉得我谬托知己而毛骨悚然呢? 但我今天要讲的,恐怕仍然是批抨的多,赞美的少,所谓“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还请诸位原谅为幸。我觉得周老不少批点没话找话,不知所云。比如第八回,宝钗笑道:“又混闹了,一个药也是混吃的。”周老夹批曰:“道地北语,一个,表示重大之语意。”这里的“一个”不过是口语连缀,表示什么“重大”之语意了?更有不少地方完全不用批的,周老也奋然加批,令人感觉完全是多此一举。比如第六回,刘姥姥对王狗儿说王夫人只要发一点好心,“拨一根寒毛比咱们的腰还粗呢!”周老夹批道:“粗与细对,北语指直径圆周的大小,非粗糙义。”这不是废话?有谁会觉得这里的“粗”是“粗糙义”呢?况且将一个常识的“粗”解释成“直径圆周的大小”也令人啼笑皆非,不知周老加批时是怎么想的。
周老一生献给了红学,精神可嘉,但估计是太投入了罢,有点走火入魔。原著中很普通的一言半语,也能让他浮想联翩。比如第三回,书中写黛玉“两湾似蹙非蹙罥烟眉”,周老夹批道:“雪芹凡写女儿眉目必用湾而不用弯字,何也?盖眉目相连,目如一湾秋水,此方是作者之文心。若用弯字,只能说出眉目之弯曲度,又有何意味可言乎?”大概是说这里用“湾”形容眉毛有“一汪秋水”之意。乍看似有理,但我们通读全书可知,只要是用到“弯”的,不管是“弯腰”还是“弯曲”,皆用“湾”字。可见是当时的一种书写习惯,或曰“通假字”,并没有那么多的深意。况且用“一汪秋水”形容眼睛尚可,眉毛又哪来的“一汪秋水”呢?后文写到结海棠诗社,李纨赠给黛玉一个称号叫做“潇湘妃子”,周老在此批道:“黛玉别号潇湘妃子,潇湘或为谐音消香。”大概是暗指黛玉香消玉殒之意,这恐怕也想太多了吧。三十一回,黛玉对宝玉说:“做了两个和尚了,我从今以后,都记着你做和尚的遭数儿。”周老批道:“或云做了两个和尚了,暗指后文宝玉出家又曾还俗,然后再次为僧。此种解释未知是否。”这都能想到出家还俗再次为僧上,大家说说,“此种解释”究竟“是否”呢?三十八回,周老回后评:“菊花诗后紧接螃蟹咏,乍看绝不相关,而不知此又暗指日后宝湘二人之事迹中,贾环也是一名破坏,捣乱,诬陷者。”这偏见也就太深,贾环虽不成器,也不应当这样横加“莫须有”之罪名吧。
前面提到我觉得周老在“死读书,读死书”,这话不知是否说得太重了一点,但我并非空穴来风。比如三十六回,宝玉在梦中嚷道:“说什么金玉良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周老批道:“至于木石何指,书中绝无线索而宝玉又何以解知。此我读红楼之一大疑问也。大石自从女娲弃于此处不能丝毫动转,又如何于灵河岸边灌溉仙草,吾不能答。”其实书中并非“绝无线索”,而是写的明明白白:神瑛使者下凡历世,绛珠仙草随之还泪,大石化成了通灵玉,夹带其中,即是宝玉口中所含之玉也。也就是说绛珠仙草是黛玉的前身,神瑛使者是宝玉的前身,而通灵玉并未化为人形,只是挂在宝玉脖子上见证了神瑛的经历而已。灌溉仙草的是神瑛使者,大石不能动转,又何来灌溉仙草之说?估计周老看到了“木石姻缘”,误以为“木石”中的“石”是女娲弃而未用的那块“大石”罢,其实“神瑛”的“瑛”又何尝不是“瑛石”修炼成仙呢?后文书中七律有一句:“失去幽灵真境界,幻来亲就臭皮囊。”周老在这里又犯糊涂了,批道:“可知即指通灵玉已幻化为人形,所谓臭皮囊正指石化玉,玉化人也。”这就又坠入彀中,跳不出来了,我真的想不到这会是周老提出的问题。还有二十八回,黛玉葬花毕,看到宝玉说道:“啐,我当是谁,原来是你这个狠心短命的……”周老在此批道:“若黛玉真是绛珠,则只应感激图报,何来如此怨怒?予每读至此,总未免有疑存焉。”这又“疑”的莫名其妙:黛玉如果“只应感激图报”,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求全之毁,不虞之隙”了,又何来流之不尽的眼泪呢?黛玉又怎么知道前世的事?况且那个神话故事不过是个障眼法,读书如果这样追索,就未免显得呆笨可笑了。
其实网友们对周老的不少意见还是比较在理的,比如他考证过度,将清史稿硬往书中套等。第五回周老回后评中有一段:“此书全是自况,自寓,自叙之本旨也。其实所谓自传说者,具眼读者一望可悟,本不待考证琐琐然后方可知耳。”不仅肯定此书是雪芹的自传,而且觉得考证才知属于作者自传是多此一举。如果仅凭原著中的自况之意就断定《红楼梦》是自传,我实在没有这样的粗心和大胆。不过可能周老是“具眼读者”,一望而悟,则我不敢再扰清听矣!三十三回宝玉挨打,贾母对贾政说“我一生没养个好儿子,却叫我吩咐谁去!”贾政听这话“不像”。周老批道:“不像者已在一般情理之外也。盖贾母此言一触及这层伦理内幕,即已说破贾政原非贾母亲生儿,乃过继子也。”下面又批:“盖曹頫原属过继,并非亲生。”这就把雪芹的生活经历又拉进了小说里,走了他“自传说”的老路。而且,就凭这句“不像”,就肯定“贾政乃过继子”,继而硬套到过继子曹頫身上,这种论据也太过薄弱,实在难以服人。
第十二回,凤姐对贾瑞说:“也未可知,男人家见一个爱一个也是有的。”脂批曰:“勿作正面看为幸,畸笏。”周老在此批后批道:“畸笏之名始见于此,或谓畸笏非脂砚,系另一个人,然若为另一批者,何以不由首回批起而迟至第十二回批起,此不合情理,盖畸笏实脂砚之变名,非二人也。”这又有点武断,因为凭这点原因并不能断定“畸笏实脂砚之变名,非二人也”,而且我觉得“畸笏”绝非“脂砚”。况且这个“畸笏叟”并非“迟至第十二回批起”,早在“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一节中他就倚老卖老,横加干涉,觉得作者写的过露而“因命芹溪删去”了,只不过以前未署名而已。十二回之后这个“畸笏叟”似乎为了显示他独到的见解,批语多署上自己的名字以示分别。其实我们玩味这些批语,戚蓼生的最有见地,这个畸笏叟的水平却是最低。还有他说的那个“十二钗”有“正副再副以至三四副”就给了周老口实,并且引申为应当有“九册一百零八钗”了。而书中写的清清楚楚:警幻说“下面二册则副之,余者庸常之辈则无册可录矣。”宝玉看了下面也只有两个橱柜,何来“三四副”之说?为什么不看重原著而看重这个“畸笏叟”呢?这个老头知道《红楼梦》将是传世之作,故将自己的一知半解夹批在里面附骥流传。估计他是雪芹的长辈,对他的横加干涉雪芹不好明拒,但也做了不少消极抵抗,这就帮助我们从字里行间,悟出了秦可卿的真正死因。
周老独钟湘云,认为她是雪芹妻子的原型,也即是“脂砚斋”。但纵观全书,找不出有力的证据。三十八回,湘云请吃螃蟹宴,宝玉命将那合欢花浸的酒烫一壶来。脂批曰:“伤哉,作者犹记矮爱(这个字打不出来,草头下面一爱字,不知读什么)舫前以合欢花酿酒乎,屈指二十年矣!”周老在此夹批:“合欢花与湘云密切相关,至后文中秋夜黛湘联句,湘云便说出庭烟敛夕棔,此棔字正即合欢也。”后文中周老又批道:“请看前矮爱舫一批已然明白说破,脂砚其人即湘云之原型也。”大家来看看吧,前面那一批怎么就“明白说破,脂砚其人即湘云之原型” 了呢?难道就因为他们两个都提到了合欢花,就把他们划上了等号?这也太牵强了吧。说实话,现在的考证学是做得太过了,比如周老的首席大弟子刘心武,大胆假设,从不求证。因为靠考证来赚一“红学家”的美名是最不需要真本事的,只要说的离奇,能吸引眼球就行。而从文学艺术方面来研究《红楼梦》,没有真本事是很容易露马脚的。比如那首“枉凝眉”明明说的是宝黛,可刘心武非要说是讲湘云和妙玉,这不是耸人听闻是什么?周老提了一句“一百零八钗”,还只是猜测,刘心武就列出一张情榜来。没有继承到周老治学的严谨精神,只会在外围打转,只会加以自己天马行空的想象力,除了能糊弄几个“红学”门外汉,真正的干货能拿出来的到底有多少呢?
台湾有个学者叫蒋勋的,说过这样一段话:“红学简直像大海一样,掉进去就再也爬不出来了。我的很多学生现在还在修《红楼梦》课,到最后碰不到太多跟小说有关的东西,一直在外围转。比如,作者是谁,作者的家世如何,宝玉影射谁,这叫红学考证。不是说考证不重要,但是我们读小说的时候,它就是小说。我看到几个有趣的版本对《红楼梦》的考证,他们会把《红楼梦》牵强附会到说它要讲的是反清复明的故事。比如说有一个学者就是专门说里面哪一个人是明朝末年反清的哪一个人。《红楼梦》变得很奇怪,有一点像一个公式,每个人都可以附会出自己想要的东西。那个学者,心里只有反清复明,就在这里面套用反清复明的公式,讲得头头是道,而且完全能自圆其说。另外一个学者说,这个小说是讲清朝顺治皇帝跟董小宛的故事。顺治皇帝爱上了董小宛,后来出家,在五台山做了和尚,《红楼梦》隐喻这个故事,所以宝玉是谁,黛玉又是谁,一样头头是道,而且也可以自圆其说。我读了这些考证以后,发现《红楼梦》这本小说,你套用任何故事都可以言之成理。” 我对蒋勋并无好感,但这一段话,却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那些空头“红学家”的伎俩。所谓的“红学家”们,工夫都花在了书外,我只希望对“红学”的研究工作能回归到正确的道路上来。
当然周老为了奖掖后进,但看“红学苑”里实在荒凉,只好把刘心武这样的欺世盗名之辈提起来,靠他先引起大家对《红楼梦》的兴趣,因为现在肯关注“红学”的人实在乏善可陈。不过依我看,周汝昌和刘心武二人,实有虎狗之别。二十二回,周老回后评曰:“放笔写钗黛湘袭等琐碎纠纷,此种小儿女偶聚一处,小小争执,小小妒怨,到处皆有,书文中与现实中均为日常习见之事态,无庸少见多怪,夸张增饰,以为此即你长我短,我正彼邪,处处深心匿迹,损人利己。若以此等眼光与心光来读石头记,便觉钗黛暗争,处处杀机,阴森可畏。于是坠入程高伪续之窠臼中,永难解脱,慎之慎之。”试看这篇煌煌大论,已足可入大家之列。网上有不少“钗黑”,对宝钗极尽污蔑之能事,似乎人家一举一动都暗藏杀机。我也是“拥黛党”,但我觉得宝钗世事洞明,却有一颗正直善良的心。比如有人说金钏死后宝钗劝王夫人的一席话“冷酷无情”,那照你说宝钗此时该当如何?难道要她去责骂王夫人,那她还是宝钗吗?就连最受人垢病的“滴翠亭事件”,我也认为她实属无心之举,并非有意要栽害黛玉。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
刚才百度了一下“周汝昌”,看到了周老古稀之年的照相,头发虽然全白但精神依然矍铄,眉宇间仍能明显感受到他意气风发的书生情怀。反观刘心武,却是一副俗不可耐的嘴脸。我并不是以貌取人,林肯说过,人过了四十岁就要对自己的脸负责,因为人在潜移默化中经常摆出的一副面孔是会塑造成型的。周老著作等身,将全副生命都献给了“红学”,我所购得的这部周汝昌校订批点的脂批本《石头记》,是他在年过九旬时完成的。其时周老早已目不能视物,完全是靠口述由他的女儿周丽苓、周伦玲帮助编校的。虽有小纰漏,但绝对称得上是一部呕心沥血之作。“批点余音”即后记的末尾,周老署道:“九旬周汝昌,戊子年大雪节前五日记于雪情轩”。透过这短短的一句话,我能感受到周老那股“老骥伏枥,壮心不已”的忘我精神,再看他照相中清瘦的面容,不禁潸然泪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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