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生若浮,其死若休。不思虑,不豫谋。光矣而不耀,信矣而不期。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神纯粹,其魂不罢。虚无恬淡,乃合天德。
山城四月,杏花微雨,行人匆匆。一位姑娘撑着青草绿的油纸伞,立在一座小石桥前,已经有些光景了。天色渐暗,只见石桥前驻足的人影,仿佛鼓足了很大的勇气,一只手执伞,另外一只手,轻提罗裙,侧着身子,战战兢兢的向桥上走去。看那模样,像是要避开桥上的行人。姑娘踉跄着步子小心谨慎的走着。刚过桥中心,马上正过身子,仿佛要躲开什么一样,加快脚步,下桥,跑进了弄堂里。
桥下,七姑八姨靠在杏花树下,窃窃私语。
“你看你看,她又装神弄鬼的了。桥上一个人都没有,过个桥也还要如此这般的作态。”
另一个白了她一眼道:“你不知道她是谁啊?她就是锔碗匠家的浮生,你可千万不要招惹她,啧啧啧我告诉你哦,她能看见我们看不见的东西。你别得罪她,小心她哪天给你做法。”
桥上,一缕隐隐的黑烟散去,约莫的显现出一个飘忽的人形。
“能看见我?难道会是她?”
翌日
淫雨霏霏,青绿色的油纸伞,又停在了桥头。姑娘很是踌躇,过不过呢,家里的爹爹还在等着她的药。可是这桥上。姑娘把心一横,硬着头皮,深吸一口气,闭着眼睛,冲过桥去。
桥上空无一人,隐隐传来一声轻笑:“是她。”
又过了几日
浮生实在是不想去过那座桥,要不是爹爹的病一定要去桥那边的医馆抓药,她是决计不会走那里的。浮生天生开了天眼,能看见除了人类以外的各种异类。自浮生有记忆起,山精树怪见过一两个,更多的时候见到的是鬼。有的面目狰狞,有的与常人无异。小时候还不能分辨,渐渐的长大了,她发现世间万物都有一股气,山精树魅多透着是青色的光,而鬼就总带着些许的黑气。
前些日子在桥上的那位,就是透着黑气的。好在他只是站在那里看着桥下的河水,偶尔观望下过往行人。但是浮生每每想到要与他擦身而过,心中还是多多少少的有些害怕。今天又要过桥去了,希望老天垂怜,不要看见他。
思绪万千,不知不觉就到了桥边,抬眼望去,桥上没有黑烟,但却站着一位公子。只见他身着白底银暗纹长衫,上面几笔玄色竹叶。腰系一条与竹叶同色宽腰带。身量纤瘦,看着打扮倒是精神。浮生松了一口气,缓缓迈步过桥。刚到桥中,那公子便上前作揖,拦住了浮生的去路。
“惊扰姑娘了,小生初到此处,敢问丽苑怎么走啊。”声音很是温暖好听。浮生抬眼,对上那人的脸,突然不禁的背后发麻,吓得连连后退,脚下一不小心,翻下石桥,掉进了河里。说时迟,那时快,那公子也跟着跳了下去。
浮生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了一张干净的床上。起身发现床边圆桌旁坐着一个白衫的男子。男子手执一卷书,看的很是仔细。连浮生醒了也没有察觉。浮生起身,那男子放下书卷,也向她那里走来。再看这男子,一身的清气,已是难得。偏皮肉骨头也都生的好。
男子开口声音很是轻柔好听:“姑娘醒了啊。”
浮生略显尴尬,轻轻嗯了一声。男子突然爽朗一笑,“醒了好,醒了好,不然有人要把我的戏台子给拆了。”说完往窗外喊,“醒了啊,快来伺候着。”顺势就挨着床边坐下。伸手抚了浮生的脸颊。“啧啧啧,准是给那个混蛋吓的,看看,小脸儿白的,一点血色都没有。”
浮生略略缩了缩身子,把脸从男子的手里挪出来,道“不必介意,我原本就是这样的。可能从小身体就是这样吧。敢问公子怎么称呼,这里是哪里?“
男子收手,顺势捋了一撮自己的头发把玩着道:“呵呵,姑娘叫我公子,我可受不起。我叫思凡,是个唱戏的。我唱的杜丽娘很出名的哦。这里是四季班的戏楼啊,你是被林冲带回来的。“说着身子又往浮生那里凑了一凑问道:“你没有听过我的戏么?赶明儿我唱给你听听 ”
浮生此时才发觉,这位公子果然举手投足之间有些许的女儿家做派。尴尬的笑了笑答道:“我很少去戏园子的。”
“难怪,难怪,我们马上要在这里开锣,你要来哦。”思凡说着,就要用手梳理浮生因为睡觉弄乱的头发。
突然只觉得一冷,房门被打开,一个高大的黑影站在了床头,抓住了思凡的手。浮生抬头,正对上一双深邃的眼睛。
“走开,这里没你事情了。”铿锵有力却不加感情的声音从头顶飘来。
思凡白了一眼抓住他手的人,和浮生说:“囔,这个就是抱了你回来的林冲。他来了,我当然要给他腾地方啊,你有什么问题,问他吧。”说着起身,抽回手,撇了林冲一眼,嘴里嘟囔着:“疼死了,一点都不知道怜香惜玉。”
思凡走后,林冲搬了把椅子坐在浮生床边,浮生这才想起,这个林冲就是他在桥上遇见的银衫公子。
林冲开口:“姑娘,我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为何你看见我如此惊恐。我不是有意的,但是你真的是见了我之后自己掉下去河里的,我没有推你啊。”
浮生恍然大悟,原来是自己掉进河里,他把我捞上来,带回来的。虽然心里感激,但是嘴上却不愿意服软,将身子坐的更加直了些道:“谁让你那么唐突问我话,还有你长的那么像那个,我当然害怕啊?”
林冲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那个是什么?姑娘,你现在也醒了,我去找个大夫给你看看,没事的话我就送你回去吧。”
说完转身,听见后面如蚊子一样细细的一声“谢谢。”林冲嘴角忍不住微微一翘。
观音诞一早,林冲就差人来接浮生过去看戏。这是浮生第一次去看戏,虽然是在舞台的最边边上,加着幕布,看的不是很真切清楚,但是林冲安排周到,准备了椅子不说,还垫了垫子,配了茶果,俨然一个小雅间。第一次去这么热闹的场合,浮生开心的不得了。思凡办上杜丽娘,浮生根本认不出来,怎么看都是个姑娘,再加上思凡原本的身姿形态,真正是羞花闭月花愁颤。再看林冲,身姿挺拔,容貌上并没有多少变化,五官都还是原先的样子,只是着了些油彩,更显神采奕奕。
浮生只听他唱:“望家乡去路遥,望家乡去路遥。想母妻将谁靠?俺这里吉凶未可知,他,他那里生死应难料。呀!吓得俺汗津津身上似汤浇,急煎煎心内似火烧。幼妻室今何在?老萱堂恐丧了!劬劳,父母的恩难报!悲号,叹英雄气怎消,叹英雄气怎消!”恍惚间,似乎林冲唱的不是那戏折子里的事情,倒更像是说着自己的心情。浮生听了,也不禁黯然了起来。直到林冲回到后台,她才缓过神来。
林冲卸了妆,换了衣服,站在她身边陪她看戏,时不时也和着哼哼两句,那种恬静悠闲,让浮生产生一种似曾相识的安慰。
浮生的日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过的这么开心充实。四季班在镇上一炮打响,被很多有钱的老爷员外请去府里唱堂会,甚至还有想请思凡林冲留下做私班的。浮生没事就往戏班里跑,渐渐的和他们都熟络了起来。平时看他们练嗓子,练身段,不练功的时候看思凡和班里的大大小小老老少少斗嘴调笑。林冲对她格外的好,不仅不让她受一点点的委屈,而且似乎能读懂她心一样,总是能准确的拿捏到她的心情。
那日林冲突然塞了个锦盒在浮生手里,说了句:“送你的,你的脸色总是这么白。红润些好看。“说完就跑开了。浮生打开还有体温的锦盒,可见他是揣在怀中很久了。锦盒里面是单独的十二个如星辰般的小盒子,拧开盒子,里面是各种不同颜色气味的胭脂。两朵红云爬上来浮生的脸颊。次日浮生做了些春日的点心拿去給林冲做答谢。林冲见状裹了点心带了香茶,牵着浮生寻了处郊外的凉亭,他才不要和戏班里的人分享浮生的手艺呢。
品着香茶,浮生问林冲:“你那胭脂哪里来的,你还喜欢研究女儿家的东西。”
林冲淡淡一笑:“那是我求了很久班主才肯給我的。据说那盒星辰胭脂,是九重天上仙女们用的。凡间没有第二样的。”
浮生轻笑:“看不出,你还这么能胡说八道。”
“句句属实,日月可表。”看着林冲认真的样子,浮生止不住的乐。
突然林冲深沉了下来:“你笑起来真好看,为什么每次都是看你闷闷不乐,你常笑笑多好。”
浮生心头一暖道:“我体质特殊,从小到大就没有朋友,左邻右舍也是能躲就躲。可能这样,我的性格比较孤僻,不太合群,也不喜言笑吧。”
“体质特殊?怎么特殊?“
浮生略抿了嘴唇,心下一横说:“我自小开了天眼,可以看见除了人之外的其他东西。大家都觉得我阴阳怪气,是不祥之人,所以很少亲近我。你们是外乡来的,不知道。现在知道了,想避开我也无可厚非,我以后也不会再去四季班叨扰了。”
林冲忙道:“休要胡说八道,从来不曾嫌弃过你。”话一出口,已觉察到了唐突,只得清了清嗓子,咳嗽了两声接着问:“那你那天从桥上摔下来,莫非也是鬼怪作祟?”
“不是不是,那日落水的确是我自己不小心。只因前几日,总在桥上看见一个,他很忧伤的注视着河水,偶尔驻足下行人。却不曾伤我。然后遇见你,谁知道,你和他竟然长的一模一样,我一时慌神,脚下不稳才落水的。”
林冲心头一紧,又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伤神呢?难道你还能与他们对话么?”
浮生见林冲没有因为害怕而走开,心下也开朗许多,那么多年的苦闷,没有一个倾诉的对象,今天终于有了一个听众,她恨不得将这么多年积在心头的故事一股脑儿地都告诉他。“他总是看着河水,然后唉声叹气。好像在等什么人,又好像在思念什么人。偶尔还能看见他眼中的盈盈泪光,我几次过桥都怕打扰他,绕着远远的走。我想鬼怪也不都是坏的,他们也又自己的心事吧。”
林冲听到此处,不觉两眼一热,看着浮生的眼神更加深切了。浮生被看的很不好意思,轻轻撇过脸去。
“我給你吹个曲子吧。”林冲打破僵局,从怀里掏出一个笛子。
曲声悠悠,时而悲叹,时而不甘。一曲听罢,浮生不禁眼泪两行。
林冲轻轻擦去浮生脸上的泪痕,浮生问道:“这是什么曲子,怎么这么忧伤?”
林冲道:“这曲子说的是一个很久以前的故事。古时有两名衙役,自幼结义,情同手足。有一天,两人相偕走至南台桥下,天将下雨,哥哥要弟弟稍待,回家拿伞,岂料哥哥走后,雷雨倾盆,河水暴涨,弟弟不愿失约,竟因身材矮小,被水淹死,不久哥哥取伞赶来,弟弟已失踪,哥哥痛不欲生,吊死在桥柱。”
“好一对重情重义的兄弟。”浮生符合道。
“二人死后阎王嘉勋其信义深重,命他们在城隍爷前捉拿不法之徒。只可惜他们做了鬼差,入不了轮回,无法再与家人爱人谱续未了之缘分。沧海桑田,或许偶尔他们会在不经意之间想起生前的事情,而暗暗的神伤吧。”林冲悠悠的道。
“他们应该很孤独吧。”浮生说:“虽然彼此相伴,但是却无法享受父子亲情,夫妻爱情,也是很凄苦的。”
林冲小心的问道:“浮生姑娘,会爱上这样的男人么?”
浮生脸一红答道:“浮生不会。浮生心里的男子,是可以在我身边,护我周全,伴我朝夕的。”
林冲眼中不禁黯然,又拿起笛子吹奏了起来。一曲接着一曲,眼见日头向西。
林冲送浮生回家,在栅栏外,林冲被浮生叫住。
只见霞光里,浮生的脸上涨起了一层红,一双大眼睛眨了眨,深深地吞了一口气道:“其实,能有一个每天为我吹笛子的,为我点胭脂的,也是极好的。”她的面颊燃烧着鲜艳的红晕,眉毛显得淡了些,她低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轻轻颇动。说完,一溜烟的跑进了房里。留着林冲一个人傻呆呆的站在那里。
林冲回到四季班的时候,大家都已经吃过晚饭了。林冲只觉得心里要爆炸了,有喜有悲,有愤怒有兴奋。索性在院中猛灌凉水。此时思凡走了过来道:“无救,别喝了,大人让你去她屋里说话。”
林冲丢下水瓢,来到绾娘屋里。显出范无救真身。绾娘正把玩着手中的酒杯,示意无救坐下,也給他倒了一杯。
绾娘叹气道:“你何苦惹这段尘缘呢?”
范无救被问的不知如何回答,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他是你生前的妻子转世是不是?”绾娘问
无救点头。
“你为了能找到她,或者说让她看见你,在她投胎的时候开了她的天眼对不对?”
无救再点头。
绾娘的口气还是很平静:“知道这么做,地府那帮老爷们会怎么惩罚你么?”
“知道,忘川里浸泡五百年。”范无救答
“知道还做,好样的。那你现在什么打算?”
“大人!”无救突然下跪:“我想能陪她终老。求大人成全。”
绾娘捋了捋自己的红发,又斟上了一杯酒,一口饮尽,手指沿着杯口边画圈边道:“陪她终老可以啊,无非我们在这里再多留个三年而已。”
“三年?怎么会就三年,我翻过她的生死簿,她应该活到古稀才对啊。”无救不敢相信,声音也大了许多。
绾娘示意他站起来说话。“她本应是可以活到古稀之年的,但是你陪在身边,就只能再过三年。你是鬼差,你的阴森之气遮掩的再好,也会无形的伤到她。而且你在这里,乱了她原有的命数,她就成了命格之外的人,她的阳寿会成为各路鬼怪提高修为最好材料。届时各路来抢夺,说不定,三年都不到,就没有了。她倘若这么死了之后是无法进入天道轮回的。乱了命数的人断气了只能做孤魂野鬼,没有形态没有意识,只能在这广漠的六界里面飘着。这些你应该很明白的。”
范无救愣愣的站在那里,是啊,这些东西他都是知道的。
“你还为她开了天眼,她看的见鬼怪,鬼怪也更容易缠上她。你能保护的了多久呢?一个疏忽,她就没了。”绾娘扶无救坐下,继续说:“其实方法也有,你去弄死她,不过这样她就是横死,要在枉死城待到够阳寿的日子,才能来地府,那时候你们可以在地府再续前缘。不过枉死城的苦楚,你我是比任何人都清楚的。而且她来地府还要偷偷摸摸,倘若被東嶽大帝、酆都大帝、十殿閻君其中任何一个知道了,她还得入轮回。你千万不要想着把自己弄死,陪她轮回。你已经死过了,而且是鬼差,位列仙班,你只能灰飞烟灭,却入不了轮回的。到时候就真的没有机会再见到了。”
无救愣坐在那里,眼神绝望迷茫:“我好不容易找到她,那么多世,我好不容易才得以与她相见,为何要这样?”
绾娘冷冷的说:“是人都道神仙好,却不知道,最无情无意的就是神仙。高高在上俯视凡尘,自以为可以掌握人世变换,其实个个都是身不由己的可怜虫。爱不得,恨不得,相守不得,就连相思也不得。神仙,哼。”绾娘将瓶中的酒喝了一大口,压制了自己愤愤的情绪。
“无救,你我主仆多年,我再给你出个主意,我这里有一颗忘忧,你給浮生服下,让她忘了忧愁,也忘了你。我亲自去请南斗星君为浮生改命,让她琴瑟和谐,富贵荣华,儿孙满堂。你安静的等着她走完这一生,再投胎为人的时候,我请神君去渡化她,让她超脱生死,那时候你们再相守,好不好?”
范无救连连摇头,拒绝道:“不,不,我好不容易找到她,怎么可以放手。更何况,这个方法诸多变数,万一她下世不得为人,堕入六道,我要等多久?她现在就在我身边,我伸手可以触她,开怀可以拥她,为何我还要等?为何为何?”
绾娘把忘忧塞到无救手中,传屋外的思凡进来:“必安,将他带走,他这会不清醒,恐会做出后悔的事情来,你给我好好看住他,必要时候,打晕他也成。”继而转向范无救道:“这次重逢你不是也等了很久么,怎么就不能再等一次了呢。再说了,倘若你真的如此爱她,哪怕她来世变成任何模样,哪怕做猪做狗,你都一样可以爱她啊。可见,你爱的也是表象。反正我方法都给你言明了。至于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不参与。你想好了,告诉我就可以了。出去好好想想吧。”谢必安拽着范无救,拖出屋来。绾娘摸着脚踝的锁链,眉头深锁,两眼看着远方,似乎要冒出火来。
浮生对林冲出现在她房里很是吃惊,一来是深夜,二来自己没有听见任何的响动。浮生有点慌张,披了件衣服起身,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很久,直到确定爹爹还在熟睡,才转过头来埋怨林冲:“要死了,大半夜闯来。”嘴上随说着刻薄的话,手底下却給林冲倒了一杯水。
林冲不语,闷着头坐在那里,浮生很是纳闷,走进闻了闻,没有酒气啊,“怎么了?心情不好啊,思凡又捉弄你了?还是绾娘骂你了啊?”
林冲突然抬眼,抓住浮生的双手,双眼通红,却憋不出一句话来。浮生想挣脱,可是林冲力道太大,怎么也挣不脱,不禁有点恼了:“弄疼我了,你怎么了,大半夜的,发什么神经?”
林冲示意浮生坐下,手上力道略减,却仍旧牵着她的手。“浮生,我有话想对你说。”他终于开口,浮生略嗔,坐在林冲对面,看他耍什么把戏。
“我接下来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千真万确,我对天地发誓绝对不会伤你,你不要害怕。”林冲道。
浮生觉得眼前的林冲很奇怪,有点不耐烦说:“快说吧,不怕不怕,说完就走,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实在不合适。”
林冲不舍得的松开浮生的手,站起身,后退了两步,现出自己范无救真身。他有点害怕,生怕浮生看见自己真身,会惶恐,惊叫,哭喊,但是等来的确是死一样的安静。范无救抬眼看浮生,只见她双瞳圆睁,全身紧绷,显然是被惊到了。范无救想前去安慰,但是又怕会更吓到她,只得愣愣的站在那里,等着浮生的回应。
半天,浮生的气息才算平稳下来,这么多年见鬼的岁月,虽然很烦恼,但是胆子终归是被锻炼出来了。话说自己也算阅鬼无数,这么近距离的去看一只漂亮的鬼,还是第一次。他一袭黑衣,长发束冠于顶上,更显得身姿挺拔。棱角分明的脸庞,一双凤眼,幽暗深邃,刚毅的薄唇,在微明的月光里,显得更加的魅惑。“你是桥上的那个。”浮生许久才缓过神来。
范无救听浮生说话,才松了一口气,知道她没有害怕,不自觉的窃喜,但继而又悲伤起来。“正是,在下范无救,是城隍跟前的一个小鬼差。”说毕,与浮生施了一礼。
浮生也不知自己哪里坏了,竟然还了一礼道:“那你是来带我走的么?我的死期到了?”
“非也非也,”范无救连忙摆手,“我怎么舍得带你走。莹儿,你可还记得我?”
“莹儿?”浮生纳闷,自己不叫这个名字啊,为何他要唤我莹儿?但是好像又觉得这个名字似曾相识,一时间摸不着头脑。
范无救道:“早年有夫妻两个,丈夫衙门当差,虽然重情重信,但是从小好吃懶做,脾气又暴躁,家里上下全靠娘子一人辛苦打点。突然一日,丈夫当差途中,为守信义,被水淹死在桥下,丈夫身後,恶习不改,还是会时不时的作恶乡邻。过了几年,有天黑夜,丈夫來到自家门外,正想进屋的时候,家里的黄狗开始猛叫,娘子知道丈夫的死鬼又来害人。于是一手提刀,一手端著桐油燈出房來收鬼。丈夫看见妻子来势凶猛,跳到房子上說:娘子,我不是来害人的,我只是想来看看父母,看看你和孩子。娘子哭道,你在世间作恶,死了还闹的乡邻不得安静,原先你去了,我心里甚是不舍,也终日以泪洗面。但是你这么闹下去,我反倒不觉思念和难受了。丈夫闻言觉得妻子说的有道理,于是天良发现,不再作恶,并且发誓要改恶从善,来世再报答养育之恩,夫妻之情。自此后,那死鬼丈夫真的就在没有来害人,他去了十八层地狱,受尽磨难,也懂得了人生的可贵,更加悔恨曾经的劣迹,怀念妻子的亲情。有一次,十殿阎罗秦广王殿下召见他,问他,怎么不去找替身还阳。死鬼丈夫说,宿世我已做尽遭千人恨,万人骂的坏事。不仅受累乡邻,更是拖累了家中的贤妻,如今我不想再做坏人了,我想重新做个好人。秦广王感其弃恶从善,许诺若还能从善三年,必定报请阴皇封他一官半职。三年后,十殿阎罗又召见了他,见他这三年里果然弃恶从善,做了许多的善事,于是报请阴皇批准,封死鬼为赏罚司黑无常,专事缉拿恶鬼。从那以后,他就穿着一身黑麻布衣,赏善罚恶。其实谁也不知道他心中最愧对的是曾经的妻子,没有她的照顾和当头棒喝,就没有今日的大彻大悟。”说到此,范无救看向浮生,浮生早已泣不成声。
浮生哽咽:“我便是那死鬼的娘子对不对?你就是那死鬼丈夫是不是?”
范无救闻言,再也控制不住,双膝跪地,抱住浮生的双腿,“我就是那混蛋死鬼丈夫,是我辜负了你,连累了你,莹儿,我错了。一起的岁月,不曾珍惜呵护你,反而处处让你为难,现如今我后悔莫及,可是我已经不能再重新来过了。”
浮生也伏下身子,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那么悲伤,是因前世是他的妻子,还是今生做了他妻子的影子,突然间觉得,爱他又恨他,这样的感觉从来没有过,很甜但又很苦。唯一能做的就是抱紧范无救像冰一样的身子,任凭自己的眼泪流在他的黑麻布衣上。
范无救道:“我原想好不容易找到你,我可以陪你长相厮守,直到你此生终了,可是因为我是鬼差,已经位列仙班,这样做是侵扰了凡人的命数,你会为此死于非命,不得轮回。我又不忍带你走,让你在枉死城受苦。城隍大人劝我忘了你,給你吃忘忧,忘记前尘,好好生活,可是我又舍不得。莹儿,莹儿,你说我应该怎么做,怎么去对你才好啊。”
浮生听罢,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莹儿的记忆,让她无比欣慰,她的丈夫守候千年,与她相聚,又因为牵挂不舍,进入两难境地,不知如何是好;可是作为浮生,她的心里又无比的酸楚,原以为能遇见一个不嫌弃自己,长相思守的人,到头来不过是做了别人的影子。那个别人又的的确确是前世的自己。她好矛盾,好无措,又好伤心。
不知过了多久,浮生扶无救起身坐下,虽然两人都是泪眼婆娑,但是情绪都没有了刚刚的激动。浮生道:“我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你,叫你相公,还是无救,亦或林冲呢?此时我心头好乱,但是脑海里却无比的清明。作为莹儿,我很感激你,牵挂了我那么长的岁月;可是我是浮生啊,我爱的那个人是林冲。你不是林冲,是范无救,你不能作为他在我身边陪着我今生,伴着我今世。我也不是那个你爱的莹儿。我们都错了,或许你是对的,但是我的的确确爱错了。我不想爱别人的丈夫,我只想要那个,送我胭脂,悉我口味,陪我听戏,随我漫步,护我一生的男人。只可惜,那个男人从来就没有出现过。”
范无救听出了浮生声音里的失望和悲凉,他想去抱住她,但是被她阻止了。
“你想抱的是我浮生,还是莹儿呢?”浮生问。
无救答:“你们是一个人啊,我抱着你,也是抱着她啊。”
“你错了,我从来就是浮生,不是莹儿。前世的种种,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就已经了结在前世了。为何我还要背负前世的姻缘来过我今世的人生呢?”范无救被问楞在哪里。只见浮生摊开手掌道:“给我忘忧吧,我不想再记得你了。”那声音平淡的像潭水一样“我的生活,不应该由我来决定如何走下去才是么?”
每年中元节,绾娘都知道范无救去看那个叫浮生的女人了,谁没有点小故事呢?四季班离开的时候,城里到处都在议论浮生和巡抚公子的婚事。
浮生那日桥头不幸落水,恰恰被路过的巡抚公子所救。之后她发了三天三夜的烧,那公子便衣不解带的伺候了三天三夜。浮生醒来的时候,再也看不见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整个人也更加显现少女的活力。巡抚公子陪着浮生游园赏花,听戏聊曲。处处呵护备至,真真的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浮生从来没有被人如此关怀过,自然也是芳心暗许。
巡抚公子早年丧妻,媒人说破了嘴,公子也不愿意续弦,但不知怎么的,见到浮生之后,便此生非她不娶。所以虽然门户相差的厉害,巡抚大人也不得不同意了这桩婚事。不日下,巡抚大人就派人来提亲了。浮生结婚那天,排场很是壮观。范无救跟着迎亲的队伍,走了整整的一程。要不是被绾娘和谢必安拖回来,估计他能一直跟着进洞房。
回来之后,三人狠狠的喝了一场,都醉了,说了些肝胆相照,无边无际,大逆不道的话。绾娘回屋时候,远远看见梳妆盒边放了个小锦盒,锦盒里有一颗可以让人忘记忧愁的药丸。
绾娘记得,那天她来归还这颗忘忧,还请自己帮她一个忙。她说她不想让他为难,只得假意要了这颗忘忧。她请求绾娘能帮她做一出戏,一出她吃了忘忧,忘记前尘的戏。她说她前世爱过一个男人,那个男人重情重义,虽然很多人眼里,他是一个无恶不作的大坏人,但是在她的眼里,他是一个好丈夫。她今生爱过一个男人,那个男人不嫌弃她,送她胭脂,陪她听戏,吹笛子给她听,对她关怀备至。她不想他为难,所以她要骗他,让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过去的种种恩爱,忘记了曾经的点点滴滴。但是她又不想忘记自己唯一爱过的男子,于是想请绾娘一起演这一出戏。至于那颗忘忧,浮生没有要,她觉得所有记忆无论美好或者丑陋,自己都舍不得忘记。
这世上最遥远的距离绝非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我爱你。而是明明彼此相爱,近在迟尺,却要装作,视而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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