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宴

娱宾歌湛露，广乐奏钧天。清尊浮绿醑，雅曲韵朱弦。

　　“禀告老爷，赵员外送来请帖，请老爷后日四季坊赴宴。“秦岫刚从衙门回来就听到了管家的禀报。

　　“可有人等回话？“秦岫问管家秦三。

　　“在二府门外侯了一天了“秦三答得毕恭毕敬。

　　“告诉来人，说我会去的。传饭吧“秦岫吩咐完就去请老母亲吃饭了。

　　说实话，秦岫知道这个首富赵员外是极麻烦的。要不是因为九千岁，他应该不会去淌赵员外府的这趟浑水。可如今上了这船再想下来，就不易了。但是秦岫的确想去的另一个更大的原因是四季坊。听说这是京城有名的一处销金窟，里面装饰摆设华而不俗，吃食茶品精而不腻，歌舞曲牌更是风雅。最令人称道的是四季坊里面不仅女伶各个身怀绝技，坐堂的男倌也是风流倜傥，才华横溢。没有熟客介绍指引，平时连门都找不到。秦岫只是听说，偶尔见过几个大人谈及，那副神往或是回味的神情，让他很是难忘。这次赵员外设宴四季坊，看来是下了大本钱了。

　　三日后秦岫从衙门回来，换了便服，梳洗妥当，管家进来禀告四季坊的轿子已经在府外等候多时了。秦岫不禁眉头一皱，他一向是讨厌这样阵仗的，他的原则是越低调越悄无声息越容易在这个鱼龙混杂的京城里生活。赵员外的事情已经很出格了，他实在是不想这么招摇。然而这四季坊在何处，秦岫又的确不知道，不得已也只得任他去了。

　　出府发现不过是一顶普通的小轿子。两个轿夫一个仆从。

　　那仆从上前行礼道：“秦大人，四季坊专备轻骑小轿，接大人去赴宴，希望大人不要介意。我家主人说了，四季坊视客人之需准备一应服务。这顶小轿应该是大人喜欢的。如若有怠慢不周之处，到了四季坊家主说她一定亲自来赔罪。“

　　秦岫恩了一声，表面不露声色，心中却不由得一惊。心想，这四季坊果然不寻常，更增加了他一探究竟的兴趣，于是在随从的搀扶下上了轿。说也奇怪，轿子外表平平，里面配饰也很是普通，但坐进去却是说不出的舒适，轿夫脚下又稳当，秦岫不觉昏昏欲睡。正恍惚间，轿子停下，仆从打开轿帘，四季坊落在眼前。

　　一座普普通通的院落，门口两个红灯笼，隐隐的烛光照着原木的匾牌。

　　“四季坊“秦岫不禁念道。

　　仆从顺势搭手将其引之门内，“是的大人，这就是四季坊。过了影壁会有内里的下人伺候。小的在这里和大人告别了。“

　　秦岫刚想给几个赏钱，只见那仆从和轿夫已经消失在门外窄巷里。穿过影壁，果然有两男两女四个仆人在侯着，见秦岫进来，忙挑灯上前引路。最前头的婢女轻轻道：“大人请随我来。赵员外设宴石杨阁。“

　　四季坊果然不似其他秦楼楚馆，大堂里客人倌伶各自一处，没有喧哗没有叫嚣。穿过大堂入进院落，几处斑竹，几株海棠错落有致。倌伶们或坐，或站，点缀其间，美不胜收。跟着婢女仆从，秦岫在一处雅阁前停下。雅阁上书“石杨“二字，周围樱花正盛，随风点点落英，阁中出来一个女人，笑盈盈的向秦岫走来。

　　仆从们见着女人，轻轻施礼唤道：“嬷嬷。“女人抬手间银铃般竟如少女的声音：“都下去吧。“只见女人再又施礼道：“秦大人，小的绾娘，这四季坊的老板娘。招待不周之处还望大人多多见谅。赵员外和诸位贵客已经在阁里等候多时了，大人请随我来。“说罢便在前面带路。秦岫这才恍过神来看绾娘的容貌，可惜只落得了个背影。

　　进的雅阁，只见九千岁端坐主位，下首是平安侯，刑部钱大人，白马寺孙大人，京畿营李大人，还有最外的赵员外。秦岫暗暗吃惊，忙过去一个一个见礼。他不过是提刑司一个小官，今天一时间遇见这么多贵人，不知是喜是忧啊。

　　赵员外与绾娘耳语了几句，绾娘便出去了，不一会一桌丰盛的酒菜就安排妥当。九千岁引领大家入座。寒暄了几句之后，正式开席。推杯换盏之间，门开了.绾娘领着一众倌伶进的雅阁。为首的两位女子生的甚是艳丽。

　　只听绾娘道：“各位贵客，赵员外早有示意，今日四季坊最美的佳肴，最好的歌舞，最惹人的良人都给各位贵客准备好了。“说着安排道：“双七，你坐千岁爷的下手，八哥儿，你陪侯爷。“说着两位美人款款落座。“曹拾，你招呼钱大人；丈思你陪孙大人。“两位倌人也应声入座。秦岫不由得一惊，这赵员外果然了解的透彻，这两位大人喜好男色他也了如指掌。又听绾娘道：“罔妊你去服侍李大人，黎九照顾好秦大人。珠光自然是好好伺候赵员外了。“两位姑娘入座，叫黎九的倌人坐到了秦岫身边。绾娘又招呼了两个乐人进来，道：“今日各位贵人赶巧，我的双生姐弟班子刚谱了新的曲子，各位贵人都是风雅之人，今日还望各位品评品评。小的我先退下了。“说毕，倒退着出去，关上了阁门。

　　秦岫起先很是别扭，旁边的倌人倒也温文尔雅，斟酒之后也就安静的坐着没有问长问短。只见赵员外举杯道：“今日能有幸请到千岁大人，侯爷，各位大人一齐夜宴，实在是我今生莫大的荣幸，我敬各位大人一杯。“说完一饮而尽，又道：“小儿之事，烦劳各位大人尽心费力，我赵某人何其惶恐能得到千岁爷，侯爷和各位大人的庇护，受宠若惊啊。今日略备薄礼，还希望各位大人不要嫌弃。“说着示意随从为各位大人奉来一只小玉匣。

　　九千岁瞟了一眼玉匣道：“赵公客气了。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呢。今天我们只谈风月，只谈风月。“说罢便调笑起坐在一边的姑娘。气氛一下活跃起来。觥筹交错间，不免也多了些淫词浪语。

　　秦岫很少来这样的场合，好在菜肴茶酒都是佳品，那孪生姐弟的曲子也确实动听，不自觉的也放松下来不少。旁边的倌人伺候的规规矩矩，斟酒布菜，也不多言，秦岫原本的拘谨也一点点的消失，渐渐的和黎九的话也多了起来。那黎九生的很是干净，不似其他倌人会着些脂粉，他素面朝天却透着不尽的风雅。要不是知道他倌人的身份，真以为是哪个世家的公子。

　　“黎公子进这四季坊多久了？“秦岫开口问道。

　　黎九略一思量答道：“秦大人唤我阿九就好，公子一词，委实担不起。至于我何时进的四季坊，我已经不记得了，只知道有记忆的时候就在这四季坊中了。“

　　“哦？那阿九可介意与我说说这四季坊呢？“秦岫对四季坊充满了好奇和疑问。

　　黎九淡淡一笑“阿九不敢妄言家主，不过来时家主有交代。“

　　“交代什么？“

　　“家主交代，秦大人不好女色，不喜男色，来这四季坊一半是逼不得已，一半是想一探究竟。所以家主特地吩咐，此次夜宴阿九是为秦大人解惑而来，所以秦大人的问话，阿九只要知道的都要回答。“

　　秦岫心头一紧，又道：“那还望阿九直言相告，这四季坊是个怎样的所在。“

　　阿九环顾四周，示意秦岫随他去边上隔间叙话。秦岫与一众大人招呼了一下，便随着黎九去了隔间。席间千岁大人们只当他猴急要与那倌人亲热也没有太过在意。

　　来得隔间，黎九已将香茶奉上。

　　“现在可以说了吧。“秦岫道。

　　黎九打开折扇，边扇边道：“四季坊不过是一个舞台。贪念痴嗔，人世欲望。世人都想做主角，四季坊就给世人一个开锣唱戏的地方。“

　　秦岫又道：“哦？那依你说来，今天这间阁子里的人，都唱的是哪一出呢？“

　　黎九不紧不慢，学那戏子的强调道：“那大人你就听了了啊。赵员外来是因为其独子数日前吃五石散，驾车撞了石杨路口摆摊子的一对姐弟。又因为幻觉，纵马驾车将已倒地的姐弟俩活活碾了个身首分离尸身不具。现场围观众多，赵公子脱不得身，被京畿衙门带走。赵员外三代单传，四处奔走，求到了侯爷的府上，侯爷早年落魄外放时候受过赵员外的接济，正好用这事还了赵员外的人情，于是顺水推舟把赵员外送到了九千岁的门口。“黎九喝了一口茶接着说：“九千岁佣兵多年，需大量银钱作为准备才敢起事。赵员外将全副身家给了九千岁，只求能保得儿子一条小命。九千岁正愁军饷，赵员外就送来了。于是安排刑部钱大人将此事判成误伤。钱大人早就是九千岁的党羽，自然义不容辞。但是由于围观群众太多，案子要办的漂漂亮亮才能不激起民怨。钱大人找到同科孙大人商量，如何把这个案子做的漂亮。孙大人不愧是典狱老手。给钱大人出了个主意。将赵公子说成是失心疯。案发那时赵公子正好发失心疯，行为不受控制，以至于犯下此错。于是钱大人去到京畿衙门，京畿李大人说这个好办，只要典狱司出具一份赵公子患有失心疯的判词就可以。“说到这里，黎九看了看秦岫。

　　此时的秦岫，面色苍白，满头大汗。黎九掏出手绢递给秦岫，秦岫颤颤巍巍接过手绢擦拭。黎九问道：“秦大人还想听我唱下去么？“秦岫无语，黎九接着道：“钱大人找到了典狱司的秦大人，秦大人虽不齿他们的所为，但一想到自己，一届贫寒出身，虽靠着典狱本领爬到今天这个位置，但是在这世族当道财阀勾结的朝堂，一个小小的刑典行狱根本没有办法有所作为，处处受制于人。这次的机会可以同时攀上最大的财阀最旺的世族，简直就是千载难逢。于是秦大人出了这份证词，李大人放人，孙钱二位大人邀功取宠，九千岁收钱，侯爷不再被恩情所苦，赵员外保得独子之命。只是可怜那失去儿女的老夫妻，怕他们告状，安了个讹诈的罪名，外放他省。“说完黎九讪讪的看着秦岫。秦岫此时已经控制不住自己，面色苍白发抖不止。

　　秦岫伸出颤抖的手指，指着黎九，几近癫狂的叫道：“你是谁？是谁？怎么知道那么清楚明白？“继而转到席间指着一众人等咆哮：“你们是谁？是谁？“

　　席间诸位大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都惊了，呆呆的看着秦岫。

　　“黎九，这么快就摊牌了？“一声娇嗔“哎呀，我还没有玩够呢。“只见九千岁身边的双七站了起来，一个转身，变成了一个高大俊朗的白衣男子。侯爷怀里抱的八哥儿也换做了一个冷面邪魅的黑衣男子。侯爷吓得立马跌坐在地上。再看周围的伶人倌人们也都变了模样，各个面目狰狞。

　　白衣男子道：“各位大人在下谢必安。“又指着黑衣男子道：“这是舍弟范无救。这五位是曹十，张四，李九，汪仁，朱光。老板娘今天这么大的阵仗都是为了诸位大人准备的。“

　　靠近门口的赵员外见状，一个激灵向门口冲去，只见刚刚的乐人姐弟，血肉模糊的堵在门口。瞬间阁里一片鬼哭狼嚎。侯爷甚至还尿了裤子。只听范无救道：“尔等沆瀣一气，置法理公理与不顾，颠倒黑白。犯法之人定无救。今判你五人腰折之刑。“语毕，只见那乐人姐弟，拿起瑶琴，轻轻一拨，一道红光向五人腰间划过。五人顿时身体上下分离，血流成河。

　　秦岫忍着剧痛爬出隔间，只见雅阁门被推开，一双女人赤足踏入，脚踝上一把精致的小锁。女人娓娓道：“怎么这么脏？我要擦到什么时候才能擦干净。不管了你们七个给我把这里清扫干净，不洗刷的一尘不染都没有饭吃。你们姐弟两个抱着玉匣子跟我来。“女人的声音似银铃一般清脆，可惜秦岫已经没有力气抬起身子看女人的脸了。

　　坊间传闻

　　流言蜚语街头起，百姓们最喜欢的就是品头论足那些可有可无的事情。倘或再有些爱恨情仇，因果报应就更好了。这些日子京城里就有这么一桩令人称快的奇闻。

　　某日清晨，更夫宋阿狗在石杨路路口发现了五个披头散发奄奄一息的人。报官后才知道，这可都是京城里响当当的人物：九千岁，平安侯，刑部钱大人，白马寺孙大人，京畿营李大人，还有首富赵员外。

　　据说五位大人得了怪病，腰间一道红线般的伤痕，下身无法动弹但却痛苦不堪。寻遍名医找不出病因。之后五位大人下身开始化脓溃烂，血肉剥离。疼足了七七四十九天，才一个个的死去。赵员外更是离谱，临死之前活生生的把儿子的鼻子咬了吞进肚子里。赵公子经此一事，真的疯了。

　　一个女人，一头黑驴，晃晃悠悠的在贫瘠的山间行走。女人裹着头巾，只露了下半张脸。樱桃小口里叼着一支狗尾巴草。不知走了多久，女人看见一栅茅棚。这个破棚屋估计连风雨都挡不住。

　　女人跳下毛驴，轻扣柴门。一位白发老妇人缓缓开了门。“姑娘有何事么？“老人问。

　　“行了太久的路，口渴难耐，想和大妈讨口水喝。“女人答道。女人声音甚是好听，像三月的烟雨，濛濛的暖暖的。老人将女人让进屋，忙去舀了碗清水来。女人放下包袱，慢慢的喝着。

　　棚屋内里隐约有咳嗽传来。女人问道：“家里有人病了么？“

　　老妇人答道：“是我老伴儿。年纪大了，扛不住奔波。病倒了。“

　　“大妈不是本地人啊？“老妇人摇摇头。“没有子女照顾么？“女人又问。老妇人眼眶一红，强忍住眼泪摇了摇头。女人放下杯子，从怀里掏出一个瓶子递给老妇人道：“多谢大妈给我水喝，无以为报，我家世代行医，听大爷刚才的咳嗽声，应该是劳累气虚，加上心有郁结，急火攻心所致。我这里有一瓶丹药，可以治疗此症，一日三次温水送下就好。“说着将瓶子塞进老妇人手里就告辞了。

　　老妇人送完姑娘正准备煮水服药突然看见姑娘的包袱落在了桌上。冲出门去，哪里还有那姑娘和驴子的身影。回得屋里打开包裹，见里面有六个小玉匣子和一块手帕。玉匣中银票珠宝，绚烂夺目。可是老妇人却死死攥住那方手帕，老泪纵横。那是她被马车碾死的女儿的手帕。泛旧的麻布角，是她第一次教女儿绣的杜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