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家的那棵槐树

关于那棵槐树的故事，都是我妈妈讲述给我听的。断断续续的，在我的成长的过程里，我想象着，这是一棵神奇的大树。

我记忆中是见过这棵大树的，小时候，妈妈不允许我攀爬这棵树。我承认我对它有敬畏之心。

讲一下这棵大槐树的故事。

下面文中的第一人称“我”，实际上是我母亲。

我奶奶家的院子里有一棵大槐树。槐树有两种，一种是家槐、一种是洋槐。家槐，每年夏季来临的时候结槐米。咱们平时看到春天开能吃的槐花的槐树，那是洋槐。

我奶奶家的那棵大槐树是家槐。据说是爷爷的爷爷种下的。我小时候就觉得它是一棵树叶茂密的参天大树。

它是奶奶最疼爱的一棵大树。夏天可以乘凉，秋天，黄色的树叶落满树的周围，母亲收集起来可以烧火；冬天的时候，白雪落满了枝桠，就像小仙女在寒风中翩翩起舞。

夏天来的时候，全家人晚饭后坐在槐树下乘凉；槐花开之前，奶奶就会搬着梯子用镰刀钩槐米下来，钩下来的槐米，奶奶都一朵一朵地摘好，放在一块干净的布上在太阳下晒干。一粒一粒的绿色的槐米就像绿色的小米粒，每天被奶奶拿出来晒太阳，直到晒干被装进一个特制的小口袋里。奶奶都等着有人上门收购，槐米换成钱，奶奶会给孩子们做一顿好吃的饭或者买一些好吃的糖果算是给孩子从来不给她捣乱的奖励。

每年，买槐米的那个人都会来我家收槐米。他表扬奶奶收拾的槐米干净又干燥，还说我家的槐米又大又实诚，是他收过的成色最好的槐米。

小时候不懂得槐米的用处，长大了才知道这是一味上好的中药。

每年卖槐米赚些钱和每天在槐树下吃饭是我家不成文的规矩，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奶奶说自从她嫁过来就这样了，她也是跟着她婆婆学会了钩槐米换些钱。

每年夏天的时候，这棵槐树像一把大大的伞，把宽敞的大院子遮挡大片的阴凉，全家人就在树下的石桌石凳上吃饭，早中晚都会在这里吃。每次母亲做好了饭，大家都自觉地端着碗坐在树下吃；吃完一碗，再回去厨房自己盛第二碗。

爷爷在树下摆放了石桌石凳，每次饭后，母亲都会把石桌石凳收拾得干干净净，放了学，我们孩子们会在书桌上做作业。

晚饭后，大部分时间则是由母亲在树下铺一张凉席，孩子们躺在上面，听着坐在石头板凳上的大人们聊天，然后慢慢睡着了，然后父亲把我们一个一个抱到屋内的床上。

奶奶讲得最多的故事是解放前，到了一年槐花飘香的季节，奶奶又收了好多槐米，她盘算着今年槐米多该卖个好价钱。

关于这棵槐树，发生了两件大事：1937年和1938年。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有一天晚上，家里来了一个陌生人，他个头不是很高，口音也不是本地的，说话很温和。隔壁的做队长的王大爷领着他一起过来的，给我爷爷介绍那个人是八路军的领导。

领导进了家门就对奶奶爷爷一口一个老乡地叫着。

他们谈完之后、奶奶颠着小脚进屋把槐米全拿出来交给了那个陌生人。

后来据奶奶讲，那人是八路军的一个干部，因为给部队的需要给当兵的做军装，当时印染坊没有军绿色，有人出主意要用槐米做成汁水染布。槐米染白布有两个优势，一是容易上色；二是不易掉色。

当时的军装都是粗布做的，粗布是白色纯棉的，做出来的军装不能是白色,染坊又没有绿色，所以他们想到了用槐米染色。

染出来的衣服颜色绿还不掉色。

奶奶听到领导说要用槐米，二话不说就拿出来所有槐米的义举让这个领导给奶奶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我躲在屋里看得清清楚楚。那个干部拿着槐米走后，奶奶说，咱们也是给国家做贡献了。

多少年以后，奶奶送三哥去参军。当三哥穿着军装回来探亲，奶奶摸着三哥身上的绿色军装问：“这颜色也是用槐米染的吧？”

我们全家人都笑。三哥参加的是解放战争。

后来，我奶奶说，当时那个干部留下一个欠条给她的，但是她不知道放在哪里了。

奶奶以后还是每年都晒槐米，只是不会全卖光，会留一部分，等着那个领导过来拿走。但是，那个领导只来过一次就再也没有来过。

1938年，也是收槐米的日子，一群日本鬼子进驻到庄上的城堡里。

有一天，小日本抓了很多人，带进了奶奶家的院子里。一个一个把那些人吊在树上打。

爷爷奶奶护着孩子们不敢出屋门。

当天这些人全都被日本鬼子杀害了。

晚上家里又来了一些陌生人，爷爷奶奶帮着他们把那些人从树上放下来，用地排车拉出去埋了。

那一年，奶奶没再钩槐米卖。因为，那一年，有几个南向生长的粗壮的枝桠突然莫名枯死了。

还在生长着的树上的绿色槐花一团一团地开满了，就像一把把小伞一样，它们簇拥着开放，几天后就开始掉落，每天清晨都会看到落满了一地的嫩绿色的槐花。每天早上，爷爷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打扫院子，把落了一地的槐花扫成一堆，然后用个袋子装起来。

攒够了一袋子槐花，他就会和奶奶一起，把那些槐花葬在那几个被日本鬼子杀害的人的坟旁。

那几个人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甚至也不知道他们是哪里人。爷爷奶奶葬槐花的这个动作坚持了好多年，直到1949年全国解放。

自从那棵树上杀了人以后，小孩子们再也不敢在树下玩耍了，尽管大人们把树上的鲜血都用水冲洗干净了，但是村里人都认为那里是凶宅，也很少有人来串门。

有好几次，奶奶都想把这棵树砍掉，可是她也不是很舍得；她甚至盼望那个领导再来要槐米。

全国解放以后，奶奶家派来了一位农救会干部，奶奶向他讲述了日本鬼子在这棵槐树下杀人的事，并带领他去看了那个埋葬几位烈士的坟地。

后来有运动的那几年，槐树被一群学生干部给砍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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