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通夜的大厅里又是一片混乱。
丧主惠子再一次地昏了过去,不过这一次大家不像上一次那么紧张了,守在旁边的女护士冷静地给她打了一针,惠子硬挺的身体变得柔软了,她甚至蜷缩成了一团,并且发出了微弱的鼾声,她毕竟是太疲乏了,已经有几天几夜没有合眼了。漂亮的女护士用电话请示了一下值班医生,她脸上的表情非常为难,大概是医生在电话里命令她把病人带回医院吧,救护车临走的时候和这家人有过约定:如果惠子再一次发作,一定要去医院处理,不然留下后遗症就不好办了。但是女护士还是犹豫不决,因为通夜的场面和惠子的态度,让她一个女孩子实在是难以做出这种绝决的行为,女护士低声地和几位老人商量着对策......和尚手里的木鱼又响了起来。
年轻和尚的声音真的很好听,就是诵经的内容变得有些含糊,听起来就像一个疲惫不堪的人在唱着歌一样,令人昏昏欲睡。几乎没有人知道他唱的到底是什么,但是大家都知道,这是在送死者的灵魂去天堂。灵堂里众人的心灵是空灵的,大家仿佛都在向天堂里窥视,那是一个每个人都希望能去,又不着急去的地方。
不到三岁的男孩子稚声稚气的好奇地追问着身边的奶奶:
“パパ,天国はどのような所やろうか”
(天堂到底是什么样子?)
“みんな急ぐじゃないのに、なぜお父さんだけでなの!”
(大家都不着急去,爸爸为什么一定要着急先去呢!)
慈祥的奶奶无言以对,她把孩子紧紧的搂在自己的怀里。
“お利口ちゃんね、寝るや”
(睡一会儿吧,乖孩子。)
老太太尽量的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很平静,但是仍然忍不住有些哽咽。五岁的姐姐好像已经懂事了,她肩膀一耸一耸的抽泣着,但是双手却紧紧的拉着妈妈的手,生怕妈妈也会像爸爸一样地离开。
爸爸的死毕竟是太突然了。
女孩儿回头看了一眼灵堂中央挂着的彩色照片,照片中爸爸微笑地看着她。她在恍惚中感觉有些安心了,她用自己的手臂擦了一下自己的眼睛,她觉得照片上的这个爸爸还活着,仿佛照片上的男人还会过来举高高。
家里这几天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是假的吧?女孩子迷迷噔噔的冥想着。
她在和尚的诵经声中也睡着了。
通夜大厅里到处都是轻轻的鼾声和小心翼翼的咳嗽声,人们仿佛都不知道到底是怕惊醒了谁,同时也怕自己真的酣睡过去,毕竟都是死者的至亲好友,他们只好在清脆的木鱼声同和尚疲倦的诵经中挣扎着,拼命地想去瞪大自己已经不听话的眼睛。
为死者守夜也是一种责任!
(2)
折磨人的葬礼终于结束了。
过了头七,惠子的家里一下子就变得冷清了许多。
虽然家里只缺少了一个人,但是仿佛这个人也带走了房间里所有的生命力。阳台上的植物全都莫名其妙的枯萎了,只有男人生前伺养的一只八哥还在不断地叫着:
“你真好看,你真好看。”
不论它是饿了还是渴了,吃饱了或者是睡醒了都是只讲这样一句话。声音竟然同死去的男人一模一样,常常让惠子心惊胆战。她会以为见了鬼一样,但是她仍然舍不得把八哥扔掉。
这是唯一能够跟她对话的男人了。
惠子曾经是一位小鸟依人的女人,她不知道离开了自己的男人以后会怎样地生活,如果眼前没有这两个孩子,惠子觉得自己一定会跟自己的男人一起走的。如今不搂着自己的这个男人,惠子在夜里根本就睡不着觉,她已经有十来天没有正经地合眼了。
惠子突然感到人是可以不睡觉的,过去睡觉可能也都是为了自己的男人,没有男人的女人不可能睡得着觉,她疲惫的瞪着自己那双眼睛奇怪地想着。为了让她好好的休息,爷爷奶奶把两个孩子接走了,因为惠子死活也不想离开自己的家,她不想让八哥饿死。家里需要整理的东西太多了,她把男人生前所有的东西都翻了出来,一件一件反复的整理着,闻着熟悉的味道她的心情会好一些。每一件东西都让她想起了男人对自己的体贴和温柔,都会让她流出许多的眼泪。仅仅还不到半个月的时间,惠子觉得自己一生的眼泪都快要流干了!
但是仍然止不住她对自己男人的思念。
这样优秀的男人可能还会有,但是这样体贴入微又深爱着自己的男人,恐怕再也不会出现了,这就是惠子现在的真实感受。惠子对时间已经没有什么概念了,一天二十四小时当中她基本都是躺在床上。吃了就哭,哭了再吃,即使是在朦朦胧胧之中睡着了,马上就会被男人的声音惊醒。
“你真好看,你真好看。”
家里的八哥不分昼夜疯狂地叫着。
惠子到现在才知道,安眠药并不是给病人吃的东西,真正失眠的病人,吃了什么样的药也不会好使。
她根本就不想睡觉。
惠子觉得自己每天都是在睡梦里游荡,自己的男人仍然还活着。她和自己的男人仍在做着男人和女人每天都要做的事情,无论是在事前还是在事后,男人都是重复着这样一句话。
“你真好看!”
惠子的生活好像静止了,它永远停留在一个画面上,我还是应该跟他一起去吧……惠子恍惚在想。
“你真好看,你真好看。”
惠子又被八哥惊醒了。
(3)
彻底惊醒惠子的并不是八哥。
夜半深更惠子睡不着觉,她想起来跟八哥聊一聊。嗑完了瓜子的八哥很兴奋,它从惠子的左肩绕到惠子的右肩,不停的叫着:
“你真好看,你真好看。”
惠子的眼泪又要出来了。八哥好像十分地通人性,它用嘴接住了惠子流下的泪水,突然展翅飞到了高高的窗帘盒子上,然后像个女人一样呵呵地笑了两声,这声音惠子太熟悉了,她突然就被惊醒了。
“不会玩手机,她是个傻逼……”
“不会玩手机,她是个傻逼!”
这分明是女秘书的声音,迷迷糊糊的惠子一下就楞住了。这时候惠子才想起来:这只八哥,本来是伺养在男人的办公室里。
“你真好看!”
男人确实经常会对她这样说,但是惠子现在十分的清楚,八哥嘴巴里说好看的人肯定不只是她自己。
惠子像鱼肚子一样惨白的脸,变得越加苍白了。她什么也不愿意想,只想睡觉。
惠子很快就失去了意识。
(4)
惠子醒过来了。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你已经睡了三天三宿了!”
妈妈放心的说。
你睡觉的时候医生给你做了全面的检查,各项指标都非常正常,没有什么大碍,关键是你一直处于深层睡眠之中。
“可能把这半个月的觉全都补回来了吧?”
医生也告诉我们不要担心,这种事情在受过强烈刺激的人身上,经常会发生,只要能睡觉就应该是向好的方向发展了。
一觉醒来,惠子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她觉得自己身上的重担一下子就没了,曾经的悲伤和思念,仿佛都被一阵风吹跑了,自己就像一个脱胎换骨的婴儿一样,又重新呱呱地坠落了。
“我想吃寿司。”
这十几天以来,惠子第一次这样认真的同妈妈说话。
“想吃啥就吃啥,不过注意一定不要吃的太多。”
旁边的女护士关照着惠子的妈妈。这位漂亮的女护士,从惠子的通夜开始就照顾着惠子一个人。惠子也说不上来是怎么回事,她们的心灵好像是相通的。女护士告诉过惠子,我们都是女人,并且有着相同的命运,你总有一天会放下的,只有放下了才能够真正地解脱。
女人苦啊!
惠子一开始什么也听不进去,她根本就没有理会女护士对她说过的乱七八糟的话。今天一睁眼儿她就看见了这位女护士,一个眼神儿她什么都明白了。
我们真的是同病相怜!惠子想。
惠子用眼神传递了这个信息,女护士也欣慰的笑了。
这时候惠子才明白,男人的手机一直握在自己的手里。惠子打开看了一下,已经完全没有电了。她有些安心了。
妈妈这时候才不解地问她:
“你这孩子,一个破手机,为毛握得会那么紧。”
“握在手里都了三天三夜了,居然没有一个人能够夺得下来。”
“它又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
惠子难为情地笑了:
“就算是一个念想吧!”
惠子有些轻描淡写的说。
但是她说完了这句话,惠子还是小心翼翼地把手机放到了自己的怀里,就像正常时自己青春期恋爱时候的书信一样,妈妈凑过来亲了一下惠子的脸蛋。
“随你怎样......吧!”
“好好休息吧,妈妈也得回家去睡一觉了。”
妈妈走后女护士对惠子说。
“老太太在沙发上陪了你三宿......真难为她了。”
护士长撵都撵不走。
(4)
惠子同女护士成了好朋友。
惠子丈夫生前的股份,全部都落到了惠子的名下,这一切在丈夫活着的时候似乎就已经办好了。没等惠子出院,律师就找到了病床前,惠子从来也不明白丈夫的业务,但是她自己也是本科会计出身,对于各种账户还是一目了然的。看来也没有必要同丈夫工作过的公司费什么口舌了,公司高层对惠子做出了很大的让步,男人活着的时候就持有公司8%的股份,在所有高管中也是比较高的一个人。每年的红利也足够惠子一家三口过上富裕的生活,各种补贴和厚生年金全都落到了惠子的名下,这时候的惠子才发现,男人死后的收入要比活着时候的收入高出了很多欸。但是她已经不感觉奇怪了,因为她对男人暗地中的许多猫腻都已经了如指掌了。
“男人就是一头会笑的驴。”
女护士同惠子的看法惊人的相似。
两个人经常结伴去酒吧玩耍,这两个三十多岁的漂亮女人,还是很有魅力的。男人们都说:这两个女人比未婚的小女人还要有味道,床上功夫竟然比酒量还惊人,应该是十分了得。关键是惠子这个女人出手还很豪爽,只要遇到了合适的男人,她从来都是不差钱儿。
有许多年轻的男人都想巴结惠子,中年的社长和经理就更多了,惠子只要觉得自己能够喜欢,从来就不会拒绝,只是根本就不提再婚的事情。就连漂亮的女护士都说:
“惠子妹妹比我强多了,你比我还要想得开呀。”
哈哈哈哈哈哈哈......
两个人经常会开怀大笑。
(5)
大女儿已经上学了。
双方家长似乎都在劝说惠子改嫁。男人死了已经快两年了,四个老人不知道惠子现在到底是怎么想的?
惠子每天在外面花天酒地,这个大家都有所耳闻。婆婆和公公也非常理解,但是他们不喜欢世间传出的各种绯闻,他们要求惠子能给出一个肯定的答复。孩子上学以后再改名字就会让孩子受到许多委屈,所以女儿可以随惠子将来的姓氏,至于男孩子嘛,两个老人希望惠子能交给他们来抚养。公公说:希望孙子能继承自己爸爸的衣钵,将来泽本建筑公司就由他来继承了,所以希望他一直能够姓泽本这个姓氏。
惠子马上就给出的回答,让双方的老人都大吃一惊!
“我从来没有考虑过改姓的事情,我活着是泽本家的人,死了也是泽本家的鬼,我将来一定是要跟自己的丈夫埋在一起的。”
“我是不会考虑嫁给第二个男人的!”
惠子的一席话把双方的老太太都弄哭了,差一点儿就一起背过气去。
泽本老太太是感动得差点昏倒。惠子的妈妈就是心疼得差点昏死过去了。
“如今的年轻人真让人无法理解!”
双方的老人都这样说。
惠子虽然还是那个惠子,但是只有惠子自己知道,作为一个女人自己再也回不到从前去了。
她终于相信了女护士对她苦口婆心的诱导,并不是她自己轻信了别人,而是她觉得自己过去,确实是轻信了自己的男人。
在丈夫遗留下来的手机里,记录了他跟所有女人的往来记录。电子邮箱里邮件上的语言往来非常地肉麻,这时候的惠子才发现,男人的动听情话比在家里要丰富得多,这样的男人不当诗人都白瞎了。
惠子把两个孩子都接到了自己的身边,她把那只会说话的八哥,送给了公公和婆婆。八哥好像并不认识这对老夫妻,它变得沉默寡言,再也不会说话了。逢年过节看到惠子的时候,才会兴奋的大叫:
“你真好看,你真好看。”
公公婆婆听到以后都会泪流满面,这分明是自己儿子的声音。
婆婆说:这鸟儿太懂事儿了!
八哥扑腾着自己的翅膀,兴奋地冲着老太太叫:
“你是傻逼,你是傻逼。”
一屋子人全都哄堂大笑,这只八哥竟然每年都如此表现,终于成了亲朋好友茶余饭后的另一个笑料。
但是没有一个人明白是为什么?
惠子也从来没有说破它,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喜不喜欢这只八哥。只是她仍然会给它买回来许多的瓜子,并且喜欢它在自己的左肩再跳到右肩不停的叫着。
你真好看,你真好看。
失去了男人后女人的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的延伸着......惠子自己感觉很性福。
只有周围不知情的女人们谁都不会理解,惠子竟然是这样保守的一个年轻女人,为一个已经死去的男人独身一辈子,太令人不可思议了。惠子也充分地享受着人们的同情和怜悯。
女护士却大笑着说:
“やっぱり阿呆様か!”
(这帮傻逼!)
惠子和女秘书互相对视了一眼,然后就笑得直不起腰了。
结婚以来惠子作为一个女人,从来就没有这样痛快过。
来世还做女人,惠子想。
(完)
老顽童讲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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