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不出的废墟

孙达成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终于要解脱了。两年了，他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每天都是浑浑噩噩的状态，如同一具行尸走肉。

走在路上，他都能感受到行人鄙视的目光追逐着他，那目光像一把把利刃时时刻刻凌迟着他。梦里每天都有那幢大楼像桃酥一样轰然倒塌腾起的弥天的烟尘，他的月儿在烟尘中用一双幽怨的眼睛望着他，隐隐约约地他听到废墟中婴儿的啼哭。

两年了，他理解了生不如死的滋味。

而今天，他可以解脱了。

他突然想起一句同事开玩笑常说的话，一个人连活着都不怕，还怕死吗？是啊，对于像他这种人来说，死只是瞬间的痛苦，而活着将是一生的折磨。可当时自己怎么就他妈那么想活啊！

那个黄昏和以往没有什么不同，晚霞还是那么灿烂，花园里有孩子们快乐的嬉戏，广场中《小苹果》怡然悦耳 ，孙达成牵着妻子月儿的手，在楼下散步，月儿怀孕五个月了，肚子越来越大，走路有些迟缓，月儿告诉他，这两天孩子老是用小脚丫蹬她，月儿说这话时，满脸的幸福，他也是满心即将做父亲的喜悦。

他和月儿在夕阳下慢慢地的走着，说着孩子出生以后的各种打算，包括将来孩子入托，入学，甚至娶媳妇的事都想到了，平常的生活，平静的日子想来多美好啊！

那天月儿的手暖暖的，月儿的目光也是暖暖的，夕阳下的月儿美得像圣母，孙达成幸福的有些如醺如醉。

月儿说她有些累了，他牵着她的手爬上了五楼他们那个温馨的小家。一切都是命数吗？他孙达成大学毕业，一向只相信科学从不信命，然而这次他信了，他哭倒在苍茫的天空下，哭倒在冒着烟的废墟旁。

这一切仿佛做梦，转瞬间掌管命运的神灵一翻手就把他打入了十八层地狱，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人类的伟大可以天地之间任我行，可以九天揽月，可以五洋捉鳖；但在大自然面前，人类有时却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刚才还是彩霞满天，霎时间就可以乌云密布，暴雨倾盆。

回到家里，孙达成扶月儿躺好，去给她放洗澡水，月儿说做个孕妈妈真好，每天享受星级服务。月儿说完就一边吃着削好的苹果，一边翻看育儿杂志。

孙达成把澡盆仔细擦干净，打开热水龙头，他一边干活，一边吹着口哨，心情欢快的像汩汩的流水。他孙达成太顺利了，生活像花儿一样绽放，985名校毕业，IT精英，娶了如花似玉温柔似水的媳妇，不久就会身份升级——爸爸。人间的幸福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他孙达成做梦都能笑出声来。

澡盆的水还没放到一半，孙达成感觉有些不对，脚底剧烈的晃动起来，随之浴室里的瓶瓶罐罐滚落地面，晃动越来越大，屋顶的吊灯“啪”的摔碎在地上。

浴室紧挨着房门，孙达成本能地地窜了出去，楼道里，人们大呼小叫跌跌撞撞地拼命地往下跑，孙达成被人们裹挟着冲出了楼门。跑到楼下，他突然想到了月儿，反过身想往楼里冲，他要救月儿。可就在这时，随着大地得剧烈的抖动，大楼像桃酥一样轰然倒塌，眼前，腾起巨大的烟尘。

“月儿……”，他发出狼嚎一样的叫声。

大雨倾盆而下。

雨地里哭声一片。孙达成跪在废墟的瓦砾上拼命地挖着，他的耳朵里时时刻刻都有月儿的哭声，呻吟声。手指被划破，鲜血淋漓，他感觉不到疼痛，他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找到他的月儿。

不久救援队伍赶到了，一具具尸体被抬到广场，一阵阵绝望的恸哭划破岑寂的空气。第三天中午 ，一个救援队员喊了一声“找到了一个孕妇！”，孙达成发疯地冲了过去，眼前的场景让在场的所有的人为之动容，那是月儿。

月儿用头和臂肘抵着地，双膝跪着，身体蜷曲，她在努力护着腹中的孩子。月儿的鼻子眼睛和嘴巴里塞满了泥土，她是窒息而死。孙达成跪在月儿的遗体旁，一下一下地木然地抽着自己的嘴巴，抽的嘴角流血，没人能制止。

时间是一剂良药，只要活着，任何伤口都会愈合。两年的花开花落，两年的雁去雁归，废墟上又建起了新的房屋楼宇，街市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生活如常，仿佛那场灾难中的伤痛全然愈合。

其实有些伤口看上去已经结痂，内里却溃烂成一个脓血淋漓的黑洞，每天都会钻出无数的蛆虫噬咬着你的心，你的灵魂，让人无法正常的呼吸。

孙达成每天都生活在那场噩梦中，或许对于别人，时间是治愈的良药，而对于他，时间是蘸着凉水的鞭子，每天都在猛烈地抽打着他。

震后，他的家人和月儿的家人都从外地赶来了，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不吃不喝，每天靠打点滴维生。没有人知道他丢下了月儿独自逃生，亲人们流着泪安慰他“啥也别想，活下来就好！”

他闭着眼睛，无颜面对这些亲人们。

“活下来就好！”他感觉不到活着的快乐，日升月落，朝暾夕月，而他却无法走出那个漆黑的夜。

“娶个媳妇吧，孩子，日子还得过啊！”母亲的目光里有担忧，有焦灼。

“月儿没了，你还要生活啊！”月儿的父亲在电话里真切地安慰着。

亲朋好友都为他的痴情感动，没有人知道他内心的荒凉，他的灵魂已随月儿埋葬在那片废墟下。“行尸走肉”，这个词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制的。

既然灵魂早已离去，何必空留一具躯壳行于世间呢。他决定找回自己的灵魂。

地震两周年的纪念日，人们以各种方式纪念着罹难的亲人，晚上，广场街角，到处是焚烧纸钱的火光。孙达成拎着一堆纸钱，一个人来到城外的河边，这里是他和月儿的世外桃源，周末他常和月儿来这里野餐 ，坐在河边，月儿躺在他的腿上，看天上云卷云舒，听小河涓涓流淌，俩人畅想着美好的生活图景。

往事如昨。

他突然想到几句熟悉的歌词:

迷失的风景 矜持的空气

风过很透明 空白无力的心

将那份沉默当你的回忆

陌生的自我逐渐在丢弃

记忆的呼吸 记忆的自己

记忆里那些关于你的回忆

全部都逝去……

一切都已物是人非，弄丢了月儿，也弄丢了自己，只是那温暖的记忆还残存心底。不是有凤凰浴火重生的传说吗，何不让自己在温暖的火焰中找回逝去已久的灵魂，让重生后的自己有资格和月儿温暖相依。

他快乐地吹起了口哨，把纸钱点燃，也把浇了满身汽油的自己点燃。冲天的火光中，他看到了月儿温暖的目光，他听到了一声奶声奶气的呼唤“爸爸……”

那天晚上，下起了倾盆大雨。